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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苏雪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她比我要善良得多,换了她肯定也会这么做。”萧白的拇指在那张黑白遗照的脸蛋上摩挲着。
我终于看懂了他的贪婪,他对金钱的渴望。他确实需要钱,但不是为了他自己。他一再重申自己并没有多善良,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有懂得反省自己并没有多善良的人,才会去做更多的善事,来面对良心的责骂。
他放下苏雪的相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曾想过离开这行,去找一份高报酬的工作,不然我很快就要养不起他们了。但我又放不下医院里的那些病人。”
“你知道为什么精神科的医生和护士都还坚持在那个岗位上吗?甚至是刚来没多久就闹着要辞职的小护士,最终也会留下来,而且一留下来就不肯走了?”他看着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又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能走就快走吧……别回头。这里是泥潭沼泽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以前我以为是萧白玩弄他的心理学,哄那些护士留了下来。现在看来不是,应该不是。但是我真的不懂,为什么那点微薄的工资能留住她们?她们每一个都有着无限的前程,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前程囚禁在精神病院里?
“因为她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他认真地说道。
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举起握拳的右手,一字一顿地念道:“我,萧白,庄严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志愿献身医学!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恪守医德,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著追求,为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这是我的毕业誓词,我还记得。”他嗤鼻一笑,然后继续说道:“宣誓……多可笑的东西,一段跟着别人念的话而已,谁会把它当真啊?我在念这段誓词的时候,还在想着:终于毕业了,我要赶紧找一份好工作。到时看看能不能托关系,找一个福利好工资高的医院,要是能多拿回扣和红包就更好了。”
“可是等我来到这家精神病院之后,我才发现我正在一丝不苟地遵守我的誓言,兑现我的承诺。这所精神病院太干净了,我甚至都找不到违背这段誓词的方式。我正在做一名真正的医生,真正在治病救人的医生。我说不清这种感觉,但我知道这感觉有多真实,多神圣。”
“护士们也一样,她们也找到了这种感觉,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她们在那里燃烧生命,照亮病人灵魂归来的路。所以她们都是我心目中的天使,真正的白衣天使,落入凡间的精灵。”
萧白深情地说着,然后微微一笑,他笑得很忧伤,他说:“我会给每个新来的护士讲一个故事,地藏菩萨的故事。地藏原是高高在上的神,却自愿落入凡间变成了人,堕落于地狱六道,拯救苍生。众佛不解,问她为何?地藏说:‘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只给她们讲了这个故事,我告诉她们这里是地狱,是泥潭沼泽。她们可以离开去奔赴自己光明的前程,或者留下,成为苦地藏。然而……她们都听懂了,留下了,不肯走了。”
我也听懂了。
没有黑暗,也就无所谓光明。没有平凡,也就无所谓伟大。它们对立着,却又相互依存着。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护士们听懂了,因为她们在这里找回了自己的誓言,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她们为了伟大神圣的誓言而甘于平凡,她们平凡着,微笑着,因为她们知道已经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是的,她们是落入凡间的精灵,是精神病院里的白衣天使。
萧白看了看表,笑着说道:“走吧,去买礼物,别耽误时间了。”
我没有回过神来,我还停在他的故事里,不肯走。我以前认为人都是自私的,伪善的,暴虐的。直到现在我看到了这些,听到了这些,我才知道我错了。其实人都是怯懦的,不敢正视自己的良心,所以才一再说服自己,要麻木,一定要麻木。麻木了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良心,麻木了你就能过得更好,得到更多。
其实萧白从一开始就是个普通人,他更不想当这个英雄,他知道当英雄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这群被抛弃的精神病人需要这么一个人,他们以为他就是这个人,所以一路跟随着他,纠缠着他。
萧白唯一的弱点就是还不够麻木,所以他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是那么一点就足够了。所以他停下脚步,请顿饭,打开了门。所以第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并不想当这个人,但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人。这就是人的善,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我开始相信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
萧白说他并不是神,他救不了这么多人。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是这群病人眼中的神,也只有神才有这种拯救世人于水火的悲悯宏愿。所以我从不认为那些躲在深山禅寺里拼命修炼参禅的道士和尚,有一天能终成正果。不见人间疾苦,何以悟道?不救落难苍生,堪敢称神?
所以我知道萧白那句话的潜意:我要是神多好,那样我就能救更多的人。
“唐平?”他又喊了我一声。
就在他喊醒我的一瞬,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因为业务需要,我自修过一段时间的法律,有个想法正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
“哦,萧医生。我去和瘦子说几句话,说完我们就走。”我赶紧回答,然后快步走到另一个房间,拉着瘦子到一旁说了几句我准备好的话。
然后我们就去为雨默买好了花,还有礼物,礼物是一个毛绒小熊。我记得雨默说过,她以前床头就一直摆着这个小熊。接着我们又领好了蛋糕,然后赶在两点以前回到了精神病院。我们先藏着这些,等晚上再给雨默一个惊喜。
就在快到五点的时候,110警车就开进了精神病院,一个垂头丧气的警官押着瘦子和那七个精神病人从车里出来。他们八个病人大踏步地走进男病号楼,浩浩荡荡,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欣喜——他们回家了!
萧白看呆了,警官垂头丧气地指了指后面的八个宝贝:“这群家伙不知道怎么了,集体去砸了市政府宣传栏的玻璃,还把市政府大闹了一通。市长都快气疯了,但无论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有一句:我们是精神病人!”
“萧医生,你有他们的病历证明吗?”警官问。
“有!有有!”萧白赶紧去将他们的病历都拿出来给警官看。
警官看完了无奈地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再送回去,直接放你们医院了。按我市肇事精神病人的规定,他们属于强制医疗的范畴,我们会负责申请划拨相关的治疗费用。”
“好,好好……”萧白说话都结巴了,连连点着头。
我第一次看到冷静的萧白说话这么结巴,我知道他为什么结巴,那是高兴的。
警官走了以后,萧白马上去安排他们的病房和床位。我看到他在那儿忙着,笑着,像个孩子一样地傻笑着,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护士们也笑着,她们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她们抹了抹眼泪,继续笑着……
你知道吗?人在最高兴的时候也会流泪的……
萧白忙完了一切,才回过神来,他看到了我在这里享受地看着。
“你教瘦子他们这么做的?”萧白问。
我点了点头,“既然申请不了无保,那就去肇事吧,反正一样可以进精神病院。”
“你不怕警方查出来,告你教唆精神病人肇事?”他傻笑着问。
“别忘了,我也是精神病人。”我得意地回道,然后我又愣住了,“按理说,这个你应该比我懂的,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摇了摇头,说:“我当然懂,我只是怕他们不是被送来精神病院,而是偷偷被抛弃到乡下去,我冒不起这个险……”
我语塞了,原来我刚刚做了一件这么危险的事。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差一点就将瘦子他们推进火坑。不过还好,总算是成功了。还好,我们有一个负责的市政府。真的,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激我们的市政府。
从那以后,市政府宣传栏的玻璃窗经常碎。我们一听到消息就会笑,因为我们知道,他们又可以回家了。这里就是他们的家,这里有真正爱他们、保护他们、治疗他们的人。
法律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法律也可以很灵活。我知道我在犯罪,我犯了教唆精神病人肇事罪。如果这算犯罪的话,我很荣幸我能犯这个罪。我会为我的罪感到极大的光荣,我愿意为我的罪微笑着接受审判和惩罚。
法律规定是公正的,这点我毫不怀疑。但法律是合情合理的吗?就像这些被家属抛弃的精神病人,他们无法从民政部门那里申请来无保医疗救助金,却可以通过犯罪来获得强制医疗。我真的很想问一句:这样的法律和规定算不算在教唆犯罪?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再请问一句:法律都能犯罪,为什么我不能?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也请问一句:如果这样不算犯罪,那我的罪还算不算罪?
你可以说我在狡辩、诡辩。但我不是在逃避我的罪,相反,我很愿意承认我的罪,因为我认为能犯这个罪,是我的荣幸。
其实我并不是在质疑法律,或者在教唆犯罪。我只是希望法律能更完善些,社保和公益机构能更健全些,给他们一个安生之所。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关注这个群体,这个被社会刻意忽视和抛弃的弱势群体。
后来萧白的那个“私人医院”还在继续开着,作为一个临时安置处。在“砸玻璃”之前,先安置治疗一段时间。等他们懂得怎么执行这个“任务”时,再放出去。我真的很感谢我们能有这么一个负责的市政府,他们并没有推卸或者逃避责任,而是原原本本地将他们送回了精神病院,给予强制医疗。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敬爱和感谢过我们的市政府,真的。
虽然萧白还是一样的辛苦,但压力比之前小多了,他也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还有萧白救过的那个孩子,他父母后来并没有找萧白的麻烦。人都是有良知的,我相信这点。不过那孩子的父母也没有向萧白表达过谢意,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太忙。不过萧白并不在意,真心帮人原本就不求酬谢。
下班后萧白并没有回家,因为现在他所有的病人都在医院里了,他不用急着赶回去加班。萧白和我,还有那八个刚回家的宝贝,一起去帮雨默过了生日。
生日,这是母亲最痛苦的日子,也是你呱呱坠地的日子。所以在你庆祝生日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感谢你的母亲。别忘了她是怎样付出自己的骨血,铸造和养育了你。也是从想到这点开始,我再也没出现过自杀的念头。否则我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给予我骨血和生命的母亲。
自杀同时也是谋杀,有罪的,很深的罪,连死都无法逃脱的罪。因为你如果自杀成功了,你的罪将会降临到关心你的人身上,他们要替你接受审判和惩罚。
雨默很开心,她许了个愿,吹灭了蜡烛。我们开始分蛋糕吃,她将一块巧克力奶油刮到了我的鼻子上。我又从鼻子上刮下来,放到嘴里。
“甜的!”我说。
然后雨默就咯咯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
“因为你很好笑嘛。”她答。
“哦。”我说。
她笑着笑着,眼泪下来了,她看着我,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
我赶紧递了纸巾给她。
“谢谢!”她又再说了一次。
我知道人在最高兴的时候会哭,只是不知道她的眼泪是因为高兴,还是又想起了她的丈夫陶耀。
最可怕的情敌是死人,因为你永远无法将他打败,萧白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回到精神病院,只是因为这里还残留着苏雪的味道,还能看到苏雪的影子。他为了苏雪,谢绝了一切暧昧,囚禁着自己的感情来赎罪。我不知道苏雪还会在萧白的心里住多久才肯真正离去,萧白到什么时候才能宽恕自己。
我也不知道我和雨默的故事,会是怎样一个结局。我很茫然,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对雨默的感情算不算是爱。为什么命运会安排我在这里和雨默相遇,为什么要让我再次遇到她,难道真的有命中注定吗?
茫然。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时刻,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发生什么。可能这才是活着的乐趣吧,未知的一切在前面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去发现,去改变。
以前我很喜欢找人替我算命,是为了验证算命这个东西准不准。现在我已经不敢了,我怕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精准地算出了我的一生。那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何乐趣可言?
茫然,就是未知、待定。享受茫然,享受这未知的一切,享受这种感觉,我似乎已经开始懂了。
第七章 心灵缉凶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萧白递给我一条云烟,“少抽点。”他说。
我愣了愣,随行的护士和病人也看呆了。哪有精神科医生给病人送烟的,还送得这么明目张胆。我开始佩服这家伙的行事风格,这家伙的行事风格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疯癫,无章可循。我怀疑他其实早就疯了,就是披着白大褂,看着和我们不同而已。
“拿啊!愣着干什么?”他又加了一句。
“哦。”我下意识地接过,他则转身继续去别的病房下医嘱。
海洛因、僵尸、胖子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别人我还能理解,僵尸这家伙为什么也在看我,难道这家伙真的好转了?
我也看了看他们,然后摸向那条云烟,这时候我才发现这条云烟里有五盒早就被萧白掏走了。果然,连送人东西自己也要拿一半,名副其实的吝啬鬼!算了,好过没有,我掏出一盒,打开,摸出一根。
“给我也来根!”海洛因高兴地说道。
我刚递给他一根,门口的护士就清咳一声,指了指海洛因:“不准抽烟!”
海洛因指了指我,愣道:“为什么唐平能抽,我就不能?”
“萧医生给他烟,他就能抽,没有为什么!”小护士干脆利落地回道。然后又扫了我几眼,其实她也不懂萧白为什么给我送烟。但她知道,萧白的治疗方法是出了名的怪异,也是出了名的疗效迅速。别的医生最少三个疗程才能拿下的病,他一个疗程就能八九不离十,而且预后也是出奇的好。
“疯疯癫癫的小白……”就是小护士们在背后叽叽喳喳谈论萧白时经常出现的句子,这句子里透着十足的暧昧劲。当然,所有护士都知道苏雪在他心里的位置。所以她们都小心地和萧白保持着一段心理距离,等待着他能宽恕自己的那一天。
海洛因沮丧地将那支烟递回给我。我小心地看了小护士一眼,试探地把烟点上。小护士眨了眨眼睛,说:“去窗户边抽,别熏到别人。”
“哦。”我走到窗户边,她也闪身去了别的病房。
我喜滋滋地深吸了一口烟,特权……这种享受特权的感觉真好!开始是院内自由,现在是抽烟,萧白就像这里的土皇帝,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
精神病人不准抽烟,一是出于对病人的情绪和疗效考虑,香烟不仅有兴奋作用,还能加快部分抗精神病药物的代谢,影响疗效。二是出于安全考虑,病房里都是窗帘、床单、被褥、木柜,一点就着,得提防着部分喜欢玩火的“孩子”。一柄汤匙都能让瘦子加工成武器,何况打火机和烟头。
海洛因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拖鞋,他藏着的烟刚好抽完了,他两脚的脚指头正相互缓慢地搓着。突然我又有个想法,难道萧白送烟感谢我的同时,还可以起到刺激海洛因这个躁狂症的目的?
天晓得,这家伙的大脑太复杂,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他经常猜中我的心思,这真不公平。
我将玻璃窗再推开一点,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和浑浊的烟。男病号楼二楼的窗户开始有玻璃窗,因为能上二楼的病人,都是已经开始恢复的病人。对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上三楼呢?
外面树上的鸟儿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我依然还是不知道这些鸟儿的名字。反正它们一到清早就会叫,比闹钟还准时。我觉得那些鸟儿有点像披着白大褂的萧白,羽毛灰白相间。它们卖弄着自己毫不动听却也不令人讨厌的歌喉,挨个把我们一个个从沉睡中唤醒。
不过我觉得像萧白这种经常走进别人精神和思想的人,估计自己也不会好受。我记得在一本书上看过,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精神科医生,想要治疗病人,就得先将患者的遭遇在自己的身上假想、重演、回放过一遍。这样才能知道患者的症结所在,从而找到治疗的突破口。
萧白其实就是实验室里的一只小白鼠,不断地给自己注入病毒,得到抗体。然后才能拿这抗体去治疗病人。也就是说,这家伙每治疗一个病人,就得让自己发一回病。他干了这么多年,接手的病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吧,换了是我估计早就疯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烟,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