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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上来之前跳,责任就全是护士的了。你现在跳,我就要承担部分责任了,连死你都要拖累别人,你个缺德玩意儿!”
我愣了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栏杆边,背靠着栏杆点上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蓝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每次只有上天台时我才能稍微地放松一下,这是个好地方,凉风习习的,多舒服。”
接着他又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我们都会死,早晚而已,你就那么急着上路?”接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烟盒,“来根?”
我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烟盒和火机。我以为他会借着递烟盒的机会趁机抓住我,把我拽回去。不过我又失算了,他没有这么干,只是轻描淡写地递给我,在我点上烟后又拿了回去。他把烟盒揣回口袋,左手夹烟,右手把玩着那个一次性火机。
他也趴到栏杆上,向楼下望了望,才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每次我在这里朝下望的时候,都有很强烈想往下跳的欲望。其实死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事,一了百了,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用管,也再管不了了。”
我吐出一口烟:“萧医生你也有过自杀的念头?”
他笑了笑:“你听过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吗?死亡也是有诱惑力的。这是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冲动,这种冲动会在看到高楼、山顶、大海、高速路等等场景时突然在大脑中涌现。你会在那一瞬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停止在世间挣扎,寻求最终的宁静——死!”
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道:“有名的自杀圣地很多,特别是日本这个自杀文化根深蒂固的国家,青木原森林树海、冲绳的自杀悬崖、清水寺正殿阳台……别人说那些地方都被诅咒了,每年去那自杀的人络绎不绝。其实在我看来,那些地方不是被诅咒,而是风景太美了,美得唤醒了人的死本能。他们甚至都没打算去那儿自杀,只是被这美所吸引,那一瞬他们不由自主地想和这美融合在一起,成为永恒。”
“你不同。”他话锋一转说道,“你并不是因为场景触发你的死亡冲动,你来这儿就是因为你想死。你想毁灭自己,在毁灭自己的时候一起毁灭你的失败。”
“你是个失败者!”他望着我,冷冷地加了一句。
我看着天空,天边有几朵乌云在慢腾腾地挪动。“我确实是个失败者。”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跳?”他问,接着又自问自答地说,“哦,是不是在想该用什么姿势跳才能万无一失地死去?”
不愧是精神科的,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右手正在把玩的火机丢了下去。火机飞快地坠落,触到地面时一次性火机炸开发出一声爆响。这爆响一直传到天台,在我耳边回荡。
他指了指下面炸开的那个火机:“你用跳水的姿势,脑袋朝下,周身平立,减少风的阻力。动作利索点,运气好点,你的脑袋就能像那个火机一样炸开。”
我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只是四楼。运气不好的话,你可能会摔成脑瘫或者脊神经断裂造成周身瘫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家人就要一辈子掏钱照顾你,就连大小便都要他们帮你接,到时候你就是想死,都不知道该怎么杀死自己。”
“再有一个,假如你运气不好也不坏,摔成了残疾,从此就要天天活在别人同情的目光中。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你继续寻死,一个是你突然不想死了,想好好活着。我希望你选择的是前者,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他冷笑着说道。
我脑中开始浮现我变瘫痪后,我垂老的爸妈天天用尿盆帮我接屎尿的情形。还有我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情形。我咽了一口口水:“我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吧?”
他摇了摇头:“我可以告诉你,大多数跳楼者会在最后落地的一刹那反悔。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还有,你知道为什么跳楼者很少出现我说的那种脑袋像个西瓜一样爆裂的情形吗?”他又问。
“为什么?”
“因为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和‘死本能’对应的正是‘生本能’。生本能不用我浪费口水和你解释了吧,就是所有动物和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求生欲。好比你用牙刷扎自己,却怎么也扎不出血一样。你用那把牙刷去扎别人,你会发现那把牙刷其实很尖利,很轻易就能扎出血。”
“为什么你扎自己却扎不出血?因为你怕疼,并不是你办不到,而是生本能在制止你去这么做。再如你把自己闷在脸盆的水中,等到喘不上气的时候,你自己会起身,同样是生本能在制止你。”
萧医生又指了指楼下的那个火机:“跳楼也一样,你并不是火机,你有知觉,你更有生本能。这就是几乎所有的跳楼者都知道要脑袋朝下,但他们都没能把脑袋碰碎的原因。”
“是生本能在作怪?”我愣道。
萧医生点了点头:“在他们即将坠地的一瞬,无论当时他们有没有反悔。生本能都会在那一瞬发挥作用,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保护动作。也就是这些保护动作让他们不但没有死成,还摔成了脑瘫、全身瘫痪还有残疾……死后的世界有没有地狱和天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间有,此时此刻就在你脚下。你这一步跨出去,或天堂,或地狱。”他望着我,眼神如湖水般宁静。
他的眼神让我畏惧,因为我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没有骗我,我开始觉得跳楼这种死法令我恐惧。我恐惧的不是死,而是想死却死不了,最后变成了拖累家人,被别人同情或耻笑的废物。
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踩灭,然后就这么转身走下楼去。他甚至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或者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半个小时后,我自己爬回到栏杆内,我浑身都在打哆嗦。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会变成那个最后想死也死不了,要爸妈帮忙接屎尿的植物人。直到我爬回栏杆内后,我的脚还一直在发抖。
我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萧医生其实就一直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等我。他看到我,笑了笑:“快12点了,先去吃午饭吧,等吃饱了再想另一种更稳妥的死法。”
后来,我问萧医生,为什么当时他那么肯定我不会跳下去?
他说:“我知道当时你不怕死,你厌恶自己。你唯一害怕的就是继续再拖累你的家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恐惧。我肯定你不会跳,因为我知道你还爱着你的家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死,其实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比你看到的更清澈。试着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这个世界。”
也就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这家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哪有和想要自杀的病人事不关己地闲聊,甚至怂恿病人跳楼的医生,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医生!
第二章 生与活
我们出生的时候都在啼哭,因为我们知道,想要好好活下去将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后来我们经常躲在黑暗中,细数哀伤,清点绝望。然后,突然,天边出现了一道光亮,我们盯着那道光竟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于是,新的一天开始了,这就是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真正体验到了精神病院的恐怖。因为我的自杀欲望越来越强烈,萧医生决定给我进行电抽搐治疗。电抽搐治疗,改良之后又名电休克治疗。顾名思义,就是在脑部给你贴上两片涂有导电胶的电极,在低压下电击你几秒到几十秒,一直到你出现全身性抽搐为止。要是出现了耐受性,没有出现抽搐,还得多来一次。
在治疗之前会注入一些麻醉类药物减少痛苦和抽搐时造成的意外损伤,但我依然还有意识。我感觉我像个坐在电椅上的死囚,正在接受最终的审判。我不知道这种治疗的科学依据是什么,但我觉得确实有用。因为每次被电击过后,我脑子一片空白,我好像已经死去,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安然。
我觉得我的罪正在被清洗,如同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我得到了公正的审判。在接受了第一次电休克治疗后,我在床位旁的墙上写了一句话:
若如死亡般安然,我们就不会再忧伤……
我在102号病房,男病号楼有四层,刚入院和比较麻烦的都住在一楼,因为需要重点看护。就像刚入监狱的犯人,他们睡觉时是不准关灯的,而且脸要朝外睡,要让狱警能随时看到他们的脸,因为新犯最喜欢找事和越狱。精神病人也一样,他们刚入院的前几天里,想的就是怎么对抗医生和逃离这所医院。
一楼的监护是最厉害的,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有护士和医生来查一次房。小护士更是来来往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他们看似随意走过,其实眼睛仔细得很,扫一眼,详细到病房的每个角落,最主要是看你的神情。
他们可以从你的神情里捕捉到很多东西,一楼负责监护的护士大多经验老到。基本上病人玩的那点伎俩,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有次我正坐在床上发呆,突然拥进来几个男护,围住了同房的瘦子,带头的那个朝瘦子勾了勾手指头:“交出来。”
瘦子一脸茫然地望向他们,“什么啊?”
“汤匙!不交出来一会儿把你丢到约束室去!”男护沉声道。
瘦子嗫嚅了一会,自觉地从枕头里掏出那把不锈钢汤匙。那把不锈钢汤匙的柄端已经被他磨成了锐三角,边缘锋利闪寒。在这楼里,这柄汤匙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和这家伙同病房将近一个月,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制作这柄汤匙,我甚至都没见过这柄汤匙,那些护士是怎么发现的?天晓得,也许他们会读心术也不一定。
精神病院也像个监狱,到处是铁门和铁窗,每个医生和护士都有同一串钥匙。而且重点监护的病房,一般都不准关门。我的病房就这样,他们怕我关上门继续想新的花样弄死自己。这病房有四个床位,除了我一个抑郁症,余下的分别是躁狂、精神分裂和麻痹性痴呆。不过这三个病人都没有暴力倾向,这个让我比较欣慰。
我觉得这是萧医生故意安排的,因为这三个病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能闹。
瘦子是精神分裂症偏执型,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天天瞪着一对灯泡似的眼睛看别人。发病时就和空气对骂,有时候还替自己辩解,好像是在和一个什么村委书记对抗。动不动会冒出党中央、公安局、检察院……一类的字眼。还说那个书记一直在跟踪他,在这个病房里安装了监视器,就连上厕所都在监视他。
他说他制作那柄汤匙是为了保护自己,以防那名书记派人来暗杀他。我在电影上见过这样的事,说的就是像瘦子这样的被害妄想症。主角和一帮敌人战斗了半天,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杀的全是自己的家人。
胖子是个中年人,麻痹性痴呆症。他其实很有趣,他的特点就是思维停滞不前,联想却极其丰富,语言累赘。你要是问他一句话,他能回答你一大段话,而且不说完不会停。
比如: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五十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天气热的时候我们就喜欢吃西瓜,西瓜带沙的好吃……我儿子也喜欢吃,我儿子在北京工作,北京好啊。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最后一个是躁狂症,二十多岁,我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海洛因,因为他就像一个被注满兴奋剂的吸毒者。有点轻微的幻听和妄想,偶尔像是在和谁兴高采烈地谈着什么。他每晚很晚才睡,很早就起来,一起来就会走到窗台边深吸一口气:“多美好的早晨啊,病友们,起来做早操吧!”
其实那会儿连太阳都还没起来,而且他有时候说话就像机关枪一样,手舞足蹈噼里啪啦地说一通,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我问他怎么得的病,他很骄傲地回答我,是他自己想进来住一段时间,放松一下自己。
他的特点就是狂妄自大,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但也不算很讨人厌的那种。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甚至说精神病院其实是一个很美很舒服的地方。他还会把家人送来的水果分给我们,非常大方地说:“病友们,我们在这里相遇就是兄弟,不如我们来义结金兰吧!”
躁狂症和狂躁是两回事。躁狂症就好像海洛因这样的兴奋者,只要别激惹他,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失常的事来。而狂躁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一种状态,是病人愤怒爆发的危险时刻。狂躁状态下病人会失去理智,出现暴力攻击行为,只能约束处理。
我还是觉得这是萧医生故意安排的,这三个病人放在我身边,别说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会儿,就是我想睡会儿都难。而且海洛因非常关心我,因为我是唯一能在这病房里和他正常交谈的人。我只要有一丁点儿想自杀的迹象,他就会去报告萧医生,他比护士还尽责。我觉得在他眼中,生活好像是充满阳光的,美无处不在。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也会演变成精神病,我听萧医生说抑郁和躁狂都归在同一个大分类里——心境障碍。原来过于兴奋和过于忧伤,就会变成一种病,一种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病。我觉得这两种病应该可以用两个词来概括,一个是乐极生悲,一个是忧伤致死。
我对萧医生的问题还是保持着沉默,无论他问的是什么,我都用沉默来回答。我看过电影,那些精神科医生会在这些问题中找到你的症结所在,从而知道该怎么下手治疗你。
第七天,萧医生不再问我问题,他只是叹了口气,他说:“唐平,无论什么样的精神病,真正能治病的不是医生,也不是药,而是病人自己。其实精神病人有一句共同的格言——我坚信这世界上没有医生能治好我的病,除了我自己。”
我还是在沉默,但我认同他的说法,因为我一点都不想被治好。我只想快点搞死自己,结束这狗日的生命。
萧医生看了看我,接着说道:“就像感冒,其实没有任何一种感冒药能真正杀死感冒病毒。感冒药起的作用只是激活人的自身免疫系统,靠人体的自身免疫系统去清除感冒病毒。我也一样,我能起的只是辅助作用,你不愿意打开自己的心门,我就无法帮你。”
然后他就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我无法解读的东西,像是忧伤,又像是失落,更像是一种孤独。我无法解读这种孤独,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孤独。很多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的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孤独,我甚至觉得他在这一刻比我还失落。
其实在精神病院里很少有心理治疗,因为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没有认知能力。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幻觉和妄想纠缠着,只能通过药物一步一步地将他们带回现实世界中。只有恢复了认知能力之后,才开始进行初步的心理和行为治疗。
男病号楼一共就四个住院医生,三个主治医生,一个主任医生。而男病号楼的病人超过两百,医生完全是在超负荷工作。而且【文、】主治医生和【人、】主任医生【书、】还要帮忙兼【屋、】管女病号楼的部分病人,其工作量难以想象。这家精神病院算是我们市最好的,因为专业的精神病院在我们市就这一家,其他的都是综合性医院。通过他们的工资,我或多或少能猜到原因,因为实在是请不起更多的医生了。
萧医生专门接像我这类的“危急”病人,所以他是最辛苦的一个。
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很苦,他们的工资低得让我无法相信他们竟也是高收入医务队伍中的一员。收入之苦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就是工作之苦。特别是看护重症病号和有攻击行为病人的时候,据说在精神病院里找不到一个没被病人打过的医生和护士。
医生和护士就像亲生儿女似的伺候着病人,有些带有对抗情绪的病人甚至故意处处刁难,将口水和屎尿拉在床上。护士只能忍着恶臭去一一收拾,病人会在这时候得意地拍手大笑,甚至会趁护士不注意,抓起一把屎向护士脸上砸去。
我亲眼见过这样的事,但那护士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快步地转身跑去洗手间里冲洗。我还见过第一天刚来精神病院里的小护士,在办公室里低声抽泣,我听说她在家里是独生女,而且家庭条件非常好。结果来的第一天就遇到病人发难,病人起哄地欺负她,还掏出裆里的玩意在她身后尿尿。
那个小护士边哭边说,说她明天就辞职,离开这个鬼地方。这算什么工作,和奴才一样地伺候病人,每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件她身上穿的衣服。
萧医生点了点头,递给她纸巾,然后继续走到窗边看那其实没什么风景的风景,我再次看到了他的忧伤和孤独。他叹了口气,说:“能走就快走吧……别回头。这里是泥潭沼泽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突然间,或多或少,我读懂了他的孤独和忧伤。而且我知道他的忧伤比我还深,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