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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奇异的预感,觉得某种事情就要降临。古德伦刚从伦敦回来。她在那里上了美术学校,并有过一段绘画生涯。她不知道自己回家里来是为了什么,也许在外头过腻了。
她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婚姻。“厄秀拉,你真的不想结婚?”古德伦问。“不知道。这得看你指什么了。”厄秀拉放下手中的刺绣,似乎在沉思。古德伦凝视了姐姐一番,说:“结婚一般就指一件事!至少,你将处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上。”厄秀拉脸掠过一层阴影:“可能吧。”古德伦见她含糊其辞,有些恼了,半天说不话来。古德伦突然说:“我现在盼着有个男人来追求我。”说这话时她做了一个鬼脸,虽含着笑,却露出了一丝惆怅。“所以你就回家来,希望在此遇到他喽?”厄秀拉笑道。古德伦不肯承认,“不过,要是恰巧有个十分迷人而又收入可观的……”她话说到一半,发现厄秀拉在沉思便转而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对一切都厌烦了?你是不是感到所有的事都不能实现?”厄秀拉没有正面回答,过了一会儿她问古德伦:“那么你是不是仅仅希望靠结婚来逃脱一切呢?”“看来这一步势在必行。”古德伦回答。厄秀拉细细回味着古德伦的话,心头不由泛起几分苦涩。“你为什么要回家?”厄秀拉不禁问。古德伦不高兴了:“我自己也扪心自问过不止1000次啦,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回家?”当厄秀拉又追着问了一句时,她就说:“我想是退1步进2步吧。”她们俩都沉默了。但她们的内心,并不那么平静、淡漠,对于婚姻、恋爱,她们又是畏怯,又是渴望,又是迷茫。
最后,古德伦提议去看看本区大矿业主克利克家的女儿的婚礼。厄秀拉解脱一般地马上答应。厄秀拉站起身来,马上意识到了这个家的存在。家已经把她围住了,她讨厌这个家,这种气氛,还有这陈腐的生活环境,她越想越害怕。
两个姑娘走在贝尔多佛镇的主街上。穿过污秽、破烂的街道时,古德伦心里一阵厌恶。她们踏上了被来来往往的矿工们踩出来的一条黑乎乎的小路,两边是同样黑乎乎的田野。远处望去,只见矿区绵亘于山谷,对面山上的麦田和森林也黑黝黝的,她像蒙着一层黑纱。灰蒙蒙的天上一缕缕浓烟在袅袅上升。她们走着,迎面是几排已变黑的红砖住宅。在这个贫困的住宅区里,女人们交叉着双臂,扎着粗布围裙,站在街口闲谈,布兰文姐妹路过时,她们久久地,不知疲倦地,好奇地盯着。衣衫褴褛的野孩子们在相互叫骂,胡乱诅咒。古德伦受不了了,觉得有点晕眩,好像自己行走在空中,心缩成一团。难道这就是人生?她对这种生活充满了厌倦。走出矿区,她们进入了一个比较干净漂亮的乡间。时值春天,灌本已长出嫩叶,悬在石墙上的灰色植物开出了洁白的小花朵。教堂在山坡上,坡底的捌弯处和树下面站着一群等待观看婚礼的人,多数是妇女。布兰文姐妹俩走上通往教堂的坡道时,古德伦突然说:“咱们回去吧,全都是那些人。”“不管他们。”厄秀拉说。古德伦只好跟着她,挤过似乎有点妒意只让给她们一条缝的闹哄哄的人堆,径直朝教堂正门走去。古德伦不愿进教堂,心里在为自已为什么要回到这又穷又脏,俗不可耐的家乡而懊恼。厄秀拉把她带进与教堂只有一墙之隔的学校。这里居高临下,热闹的场面一目了然。
11点钟,参加婚礼的马车陆续到来。每来一辆马车,人群就骚动一阵,一批批宾客喜气洋洋地踏着红地毯进入教堂。古德伦好奇地看着。她发现了新娘的母亲克利克太太和她的长子杰拉尔德。杰拉尔德刚过30,身材匀称,衣着讲究,神采奕奕,笑容可掬。古德伦立即就被吸引过去了。她发现他皮肤晒得黝黑,金色的头发,一副男子汉气派。她几乎再也没有注意到周围在进行着什么,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想进一步了解的不可抗拒的欲望。
新郎还未到,厄秀拉跟着大家一起着急。女傧相已经到了,其中一位厄秀拉认识。她是赫米恩·罗迪斯小姐,当地一位贵族的女儿。她走过来时,昂着头,头顶上浅黄色的天鹅绒帽子悠悠地晃着,帽子上插着驼鸟羽毛。她身穿一条淡黄色的天鹅绒长裙,轻盈地扭着臀部走过来,长长的白脸神态冷漠。大家鸦雀无声给她让路。当然她在迈上通往教堂的小路时,也觉出了别人对她的评头品足,但她认为他们是俗人,她像往常一样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她知道自己一向穿着体面高雅,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财产在当地可以和任何一个女人匹敌,不过在这种自信和自傲之下也潜伏着一种不安,她还是怕自己被嘲笑、被蔑视,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这是一种可怕的空虚,一种寂寞。
现在,赫米恩希望有人来填补这种空虚,她渴望得到本地学堂督察茹伯特·伯钦的爱情。因为一见到他,情形就不大一样,她又觉得自己充实,完善了。她决心完全驾驭住才识不凡的伯钦,与他结成夫妻,这样她的一生就有安全感了。于是她总是不遗余力的展示自己的美貌和优势。伯钦对她这份苦心有所意识,但他却总是极力回避,虽说他也觉得与赫米恩结婚也不算坏,但他有一股孩童般的倔强劲儿,就是想拒绝。赫米恩也觉出他想摆脱她,但她相信自己还有能力留住他,她相信自己的优势。
伯钦是今天婚礼的男傧相。想到他准会等在那儿,赫米恩竟又兴奋又紧张地颤抖起来。可是,走进教堂,环视一周,伯钦并不在里面。赫米恩被绝望蹂躏着,只觉得全身无力,这是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新娘的马车到了,在沸腾起来的人群的注目下,衣冠楚楚的父亲一板一眼地挽着他衣裙翩翩,似雪浪翻卷的女儿走向教堂。新郎还没有来,连厄秀拉都替新娘紧张。终于,新郎的马车风驰电掣一般地冲下山坡,渐渐驰近。新郎急冲冲地下了车。新娘冲他喊叫,他怔了一下,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他踌躇了一会儿,蓦地抖擞起来,跑着赶了上去。背后娘不知为什么突然扭头就往教堂里跑去,新郎紧追不舍,众人见了一阵哄笑。
厄秀拉这会儿把目光移到杰拉尔德·克利克身上,他此时正在路边站着,毫无表情地望着这场滑稽的追逐。然后,他转过来去看身后的茹伯特·伯钦。伯钦马上走上前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向杰拉尔德表示抱歉,因为费了好长时间找靴子的钩扣,所以来迟了。两位男子并肩朝教堂走去。伯钦跟克利克一样消瘦,只是他脸色苍白,好像有点病态。可他有时又不得不服从大家的意志。厄秀拉这会儿心里一直在想着伯钦。他已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在学校和他有过一两次交道。不过,他越发吸引她,她就越躲着他。他身上有一种冷漠,叫她望而生畏。
厄秀拉有点含糊地问古德伦对伯钦的印象,古德伦发了一通议论就不说话了,她心里在念着杰拉尔德。她们俩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儿等婚礼结束了才回家。
教堂里,婚礼正在举行。赫米恩心中只有伯钦。他就在她身边,她希望能伸手去触摸他。刚才进教堂时,她没有看见伯钦,心里难受极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缓过来。这种内心的苦痛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伯钦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婚礼结束了。赫米恩挽起伯钦的胳膊,和人流一道跟着新郎新娘步出教堂。此时的赫米恩露出了得意的神态,而伯钦毫无表情。
婚礼后,众人到肖特兰茨——克利克家的美丽住宅吃饭。克利克太太走过来与伯钦招呼。伯钦尽量附合有点神经质的老太太,听她唠叨满肚子的怨气。最后说到杰拉尔德,她叹了一口气,跟伯钦说,他从来就没有朋友,伯钦听了若有所思。
午宴的时间到了,吵吵嚷嚷的客人们和主人们涌入餐厅,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谈。克利克太太坐在桌子尽头,目光不时地扫着就餐者的面孔,轻声地问在她身边的伯钦这是谁,那是什么人。她一会儿安然自得,露出一点上流人物式的微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一脸死沉。赫米恩正在与新郎争论民族主义。伯钦和杰拉尔德也插了进来。伯钦同意杰拉尔德“种族是民族主义的基本构成”的观点,而赫米恩却以一种自负的口吻表示不同意见。杰拉尔德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种族必须有其商业性质。”赫米恩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这种激起竞争的精神是错误的。”杰拉尔德马上反驳说,竞争对生产和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必要的刺激。赫米恩慢悠悠地说着“不对。”伯金插话说:“我憎恨竞争精神。”杰拉尔德不甘罢休,竭力反驳,赫米恩不知所措,但她又不甘失败。争论越来越激烈,最后涉及到国家与民族的问题,伯钦的情绪也被完全卷了进去。
宴席总算结束,大家到花园里溜达去了。伯钦情绪低落,在这种地方,与这群人相处,他感到压抑。杰拉尔德走过来责怪他为什么和新郎在婚礼上迟到,导致新郎跑去追新娘的丑剧,还说:“做事要就做好了,否则就别干。”伯钦讽刺杰拉尔德像是在说格言。杰拉尔德也瞧不上他的态度:“你根本就不信奉任何行为准则,是吗?”伯钦回答:“准则?你说对了,我恨准则。它们对普通人来说必不可少,不过任何一位稍微成器的人都可以自由放纵,自行其是。”他认为新娘甩开新郎跑向教堂,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仪式。“依冲动不假思索地自发行动,是世上最难达到的事,而且是唯一真正美好的事情,没什么不正常的。”杰拉尔德喜欢伯钦有独立的见解。如果人人都这样多好,他想,可惜他们只愿意人云亦云。不过他常常不明白伯钦的尖锐。伯钦一针见血的毫不客气的批评使他经常陷入难堪。他们俩个总是这佯,争得面红耳赤,再下去就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但尽管如此,他们都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他们想保持关系,但也正因为这,他们的友谊受到抑制,没有得到深入的发展。
一天下午快放学时,伯钦走进厄秀拉正在给学生上初级植物课的教室。课桌上摆着扬花、榛本和柳树枝。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听厄秀拉讲解杨花的植物结构和作用。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西边窗口射进来一束深铜色的光柱,给孩子们的头上抹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辉,对面墙上映着瑰丽的霞光。伯钦走到墙根,扭开电灯,教室里一片明亮。伯钦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看着厄秀拉,厄秀拉惊喜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地颤动,仿佛突然被从梦中唤醒,脸上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柔和的美。他们刚谈了几句,赫米恩·罗迪斯来了。“我看到你的车停在这里,所以就来了,你不介意吧?她亲昵、调皮地对伯钦说。厄秀拉和全体同学都注视着这个衣着打扮标新立异的女人。赫米恩问厄秀拉是否也介意她不期而至,并问她在讲什么给学生听。表面上她挺热情,而厄秀拉分明感到的是她的盛气凌人和鄙视。这时,伯钦过来向赫米恩介绍她没注意到过的雌性和雄性杨花如何授粉。
下课了,他们三个人留在教室里说话。赫米恩邀请厄秀拉带妹妹古德伦到她的住处布雷多尔比住几天。她跟厄秀拉说她很欣赏古德伦的小型木雕,认为小巧玲珑的东西似乎更微妙。厄秀拉则说:“一只老鼠就不比一头狮子更微妙。”赫米恩凝视她片刻,便拿腔拿调地把站在窗边观外景的伯钦叫过来,怪声怪气地笑着问:“你说小玩艺比大东西微妙吗?”她根本不把厄秀拉放在眼里。见伯钦没有吱声,她又拿孩子做比喻:“你真以为孩子们比大人更容易被触发意识?”伯钦见她如此无知和无理,随便谈论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不禁沉下脸来,心里憋着怒火,面颊塌陷下去,脸变得煞白,非常可怕。“不是触发他们的意识,他们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意识。”他粗声粗气地说。赫米恩心不在焉地反驳:“刺激并加快他们意识的成熟,岂不更好?”不料伯钦声色俱厉地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摆在那儿的小红花就是等着授粉的?”他一脸的轻蔑。赫米恩有些倦意了。她强打精神,坚持自已的思路。她以慢悠悠的、单调的声音问伯钦,是不是让孩子们保持童真、不学无术、做低等动物,才算得自然可爱。伯钦对她的这种自以为是的嘲讽大动肝火,他无情地指出,赫米恩追求知识是因为知识就是她的一切,她自己实际上没有本能的激情,她的本能是追求知识以满足自己的欲望,窥视自己的动物本能,这比墨守陈规的唯理智论还要颓废、卑鄙,因为她的意识产生于她的知识中,产生于她的头脑中(而不是激情和直觉中),她是在这种意识的指导下,追求所谓的激情。说到后面,他几乎是在猛烈进攻:“你的激情也不过是一派谎言,这根本不是什么激情,是你的意志,是你专横的意志。你不过是想抓住事物,置于你的控制之下。你是想控制。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一个真正的肉体,没有具有肉欲生活的躯体。你根本没有性欲,你仅有自己的意志、意识上的自负和追求权势上的贪婪,就想无所不知。”赫米恩被攻击得浑身乱颤,神不守舍,她迷迷糊糊地问:“你真的需要性欲?”伯钦回答:“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就是。它是一种实现,实现脑子里没有的伟大的隐密的知识,这种隐密是无意识的存在,它对人的自我是死亡,但对另一个自我却是新生。”“脑袋里怎么会没有这种知识?”赫米恩问。“它是在血液中……”伯钦再往下讲时,赫米恩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脸上露出不屑与嘲笑,转身去与听得入神的厄秀拉落实邀请她们姐妹俩去她家的事,伯钦则毫不理会,越说越来情绪,越自信,该道再见的时候,他仍一动不动,完全沉静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实际存在的肉欲和我们精神上有意追求的荒淫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只要观察自己,就会发现,这种精神上的堕落就在脑子里面。只有发泄出来,进入未知世界,放弃意志,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肉欲。必须这样做。只有学会去死,才会得到新生。”“然而我们竟如此自欺之人,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自高自大,却又毫无自尊心,宁死也不肯放弃我们那些可怜的自负、伪善和固执。”伯钦像是在演讲。赫米恩根本没注意听,只是尴尬地站着,轻蔑地耸耸肩。厄秀拉偷偷地看伯钦,她觉得伯钦身上有一种自然的魅力,一种内在的奇特的魅力,这时,她心中有一种丰富、自由的感觉。
赫米恩自以为聪明地止住了伯钦的高谈阔论,伯钦眉宇间露出不快。他们告辞了,厄秀拉呆呆地朝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高兴。她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星期六上午,古德伦和厄秀拉到威利湖边散步。雨后的大地一片生机,小鸟儿在清新的空气中站在嫩枝上啁啾,路边的花草湿漉漉地微微闪光,绿油油的树篱朝气蓬勃。两位姑娘很快来到了威利潮畔。初夏的湖面蒙蒙胧胧的,树林和草场与湖水相交辉映。突然,前面船台上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随即,那人影一跃而起,在空中划了一个白色的弧线,哗地一声在湖面溅起了水花。浪花激起的涟漪中浮出游泳者,姐妹俩认出来那是杰拉尔德。杰拉尔德也看见了她们,他兴奋地向她们招手,杰拉尔德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自豪:在这么冷的水里,他无所畏惧,无拘无束,他是这与世隔绝的水的天地里自由欢畅的主宰。古德伦对他羡慕得直感到难受,她太想自己也能脱了衣服跳下水中了。由于不能像他那样随心所欲,她有一种被罚入了地狱的感觉。“上帝,做个男人该有多好。”她感叹道。厄秀拉大为不解,而古德伦则越想越感到不公平,说女性在生活中比男人有更多的障碍,说着说着,脸都涨红了。
厄秀拉跟古德伦说杰拉尔德小时候枪杀了自己的弟弟。古德伦大为惊讶。原来,他和弟弟一起玩枪,让他弟弟看枪管,谁知枪膛里有子弹,他弟弟的脑壳被打飞了。厄秀拉认为这种意外的背后也有一种无意识的意图,她说人的本能不会在另一个人看枪管的时候扣板机。古德伦不同意姐姐的观点,她认为那完全是两孩子之间玩游戏时的意外事故。
伯钦没有固定的住所。除了在诺丁汉因工作原因有个住处,他还不定期地去伦敦或牛津。这天他来到火车站准备去伦敦,在月台上,遇见杰拉尔德,他正在读报。伯钦发现他身上有双重意识:一面在积极地思考报上的内容,一面用眼眼扫视周围的情况,而且巨细无遗。伯钦很讨厌他的这种习惯。杰拉尔德发现了他,走过来伸出了手。他也正要去伦敦。伯钦躲避不了,只好与他同行。
餐车里,两人相对而坐。伯钦浏览了一下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