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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只见停放奶奶遗体的木板两端都已点上香和白蜡烛。姑姑一边哭一边在一个脸盆里烧纸钱。姑姑看见朱辉父子过来,便停止了哀号:“辉儿来了。”她告诉朱辉她是昨天下午才赶到的,因为嫁得远,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送终。“我苦命的娘啊……”边说着就泪如泉涌;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朱辉知道,姑姑哭奶奶是为真情,还有一层,她是因为两个兄弟死后,家中生活困难,才远嫁他乡的。她们那里,经济不发达,生活条件差,而这儿当年一起玩耍的姐妹们,一个个家里都弄得花开似的,想到这里,只觉得更加伤心了。想想苦命的娘,再想想苦命的自己,不哭也是由不得自己了。真可谓“伤心人别有怀抱”啊。朱辉和父亲连忙劝阻。
姑姑停住问道:“我娘的口金放了吗?”
父亲答道:“不知道。”
姑姑:“一定要放的。以前娘叫哥哥和弟弟别去参加占山的械斗,他们不听,落了个惨死的下场,就是因为娘的口金不重的缘故,这回一定得把口金放好,来世说话也有人听,做人也有人敬。”
刚从厨房过来的表姑忙说:“放了,放了!你老早关照的,我们能忘记吗?”
原来,有这样一种迷信的讲法,说是人死了,入殓前,在死者口内放一点金,来世做人,说话就有权威。以后慢慢地就逐渐演变为在死者口中放一个铜钱直至后来的硬币就行了。
经过文革破四旧,传统丧葬礼仪受到了冲击,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日益谈化,尤其在城市,旧时的很多丧葬礼仪,人们已不再遵循。如:找杠房、刻棺木、订扎彩、租白轿等等。但在农村,老人的去世作为家庭的一件大事,丧葬还是固守着一套传统的礼仪。
下午两点多钟,亲属们纷纷来到厅堂,开始哭丧。女眷们一律披头散发,身着苧麻孝服,放声大嚎。而厅堂前的门口和回廊上则一溜摆着几张八仙桌,一桌是吹鼓手,他们也“咪哩唛啦”地随着厅堂里的哭声一起凑热闹。另一桌是奶奶家的至亲等主持丧事的爷们在接待来客,收礼金、分孝头盖等。按照传统,这孝头盖是亲戚朋友前来送丧时,丧家给他们戴在头上的,为了不造成浪费,往往把孝头盖的大小设计成一双鞋面布的大小,送完丧回家,这块孝头盖就可以用来做鞋里子。后来,人们不再自己做鞋了,鞋里子也没有用了。女人们也都剪了短发,发夹也没有了,孝头盖也不戴了。于是就发展为分一条黑布,用别针别在手臂上了。女眷们哭丧,也是有讲究的,声音要响亮、要有节奏感,哭丧时要历数死者的好处,表示生者的悲痛。哭得好的,旁观者也要陪上许多眼泪呢!有些主妇,既要哭丧,又要料理丧事,真是很辛苦的。你看,姑姑就是如此,这里她正哭得伤心,那边却正有事要她拿主意呢!
“哎哟妈哎,我苦命的妈哎,你咋不等我来就走了呢?你这一走可叫我怎么办呢?四时八节的我到哪里去望节哟?哎哟妈哎……人家——嗯,香皂吗?在我妈的房间里,对,对。你去拿吧。哎哟妈哎,从今往后我要有了委屈叫我去向谁诉啊?哎哟妈哎,我们阿爸走得早,你一个人又当爹来又当娘,到头来,没个兄弟来送终!哎哟妈哎,想想你这一辈子——嗯?晚饭吗?用那个大的锅煮吧,多煮点,好好,我马上就过来。哎哟妈哎,——……”
乡下的人重亲情;有的人过世了;与自家本没有人情钱财往来;但也都自愿来送最后一程;这种情况;丧家往往会送一点小礼品;以示谢意。上面提到的肥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等会儿要带过去回山时分给乡亲们的。
农村有规矩,逢到端午、冬至、中秋、春节,出嫁了的女儿要回家“望节”,届时夫妻双双,携儿带女,挑了礼品回娘家。娘家也要待为上宾,留驻几日。姑爷、外孙、外孙女自是娇客,倍受礼遇……所谓“回娘家”,自然最要紧的是“娘”,没了娘,“回娘家”的滋味就截然不同了。
下午三点,丧礼开始了。主持丧礼的是请来的道士。他把事先画好符的一张纸点着,绕棺材转上一周,驱驱邪。这时,女眷们大放悲声。然后父亲抱着奶奶的头,姑姑抱着奶奶的脚,忤作用五尺长白布兜住奶奶的腰,慢慢地把奶奶放进了棺材。姑姑扑倒在棺材上,许多人把她抱拥着拖走了。最后忤作把棺材盖好,用漆封口。众人再次高声举哀大哭。
接着,棺材上路了。爆竹齐响,两个小孩扛着“XXX出殡”字样的横幅,走在前面,后面是放着奶奶遗照的魂亭。吹鼓手则跟在魂亭的后面。一路浩浩荡荡前行。队伍行至朱家祠堂门口时停了下来。有人搁好了两张长凳,忤作们把棺材放在长凳上,亲属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左三圈,右三圈,转完圈,再重新上路。这就是扶丧。算是亲人向死者最后的告别。
扶丧以后,送丧的人少了一些,一些关系疏远点的乡亲或年纪比较大的乡亲,就可以不再送下去了。和朱辉走在一起的是表弟亦即姑姑的儿子小军。
小军:“辉哥,你听听,什么音乐?”
朱辉觉着音乐好熟,仔细一听,原来吹奏的是新近刚流行的《黄土高坡》。
朱辉:“好象是《黄土高坡》吧?”
小军:“死的是老太太,赶什么时髦!”
朱辉不语。
小军:“也对,她不正要上《黄土高坡》吗?”
两人禁不住笑了。但此刻正值出丧,谁都不可造次,朱辉看了看左右,忍住了笑,小军也不敢笑了。
晚上,当乱哄哄的人群散去以后,朱辉和父亲回到了房间。两人刚刚坐定,姑姑来了。
姑姑:“大哥,辛苦了。”
父亲:“妹子这么说话就外道了,古书说:‘生尽孝,死尽哀’,这本是子女的责任么,怎么能说是辛苦呢?你是娇客,这里的事理应我来打理,只怕有不周到的,你尽管说就是了。”说完忙给姑姑让座。
姑姑谢了坐:“大哥,我打算明天就回去。”
父亲:“大老远的来了,何不再住几天?还有一些事要等你开口了才能解决呢。”
“大哥,大侄子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都是自己人,直说无妨。”
“大哥,我父亲死得早,我娘带着我兄妹三人,孤儿寡母,能记得那些艰难的,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了。十年前,你把我娘这样一个病病歪歪的孤老婆子,接过来照料至今,今天又以孝子之礼送我母亲上山。此恩此德当容我来世再报吧!”说完,姑姑双膝跪地放声痛哭。父亲没防备姑姑的这一手,顿时傻了。还是朱辉反应得快,连忙拉起姑姑:“姑姑,你这是干啥呢?”
姑姑站起来,拉着父亲的手:“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母亲没有留下什么,就这个破厢房,也抵不了你这些年为我母亲做的那么多事。此回一别,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回来。以后清明、冬节,母亲和两个兄弟的坟,还是要指望你给上了。这里我先谢过了!”说着泪如雨下,又要下跪。这回父亲有防备了,没等姑姑跪下,父亲就把她档住了。
“妹子,你今天说这个话就见外了。当年我落难至此,得你母亲收留,才得以渡过难关,我如不知高低,就难以在这世上立身了。自从我把母亲接过来起,她就不肯收我的房租了。于是,我就按月把房租给存起来了。看,这是我存的钱,是我按月给母亲的房租。现在就给你了。至于这厢房嘛,你如果能让我再住几年,容我慢慢把有些事情处理完了,我自会有个了断的。行吗?”说完,父亲就把存折递给姑姑。姑姑死活不要:“这个我是不能拿的,至于房子嘛,我娘早给我留下话了,这房子就归你了。我今天来,就是想把这个事情讲一讲清楚,顺便拿几样母亲的遗物,留个纪念。你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父亲说:“这样吧,只要你信得过我,房子的事,以后再说。这钱么,你还是拿着,这本应是你母亲的。你如实在不好意思的话,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用它作本钱,办一点事业,将来如果赚了钱,再还我也不迟。你看如何?”
姑姑想了一想:“那也好,我先收着,我也正想办一点事业,向别人借,不如向自己兄弟借。托你的口吉,我要是赚了钱,连利息都给你算上!”
父亲:“那就好!我也正等着那一天呢!”
送走了姑姑,父子俩坐了下来。朱辉知道父亲忙了多日,辛苦了。想让父亲早点休息。可是,当朱辉一抬头,他又看见了那张照片:父亲和吴书记周凤在一起的照片。
朱辉:“爸,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父亲:“你问这干吗?”
朱辉:“跟你站在一起的这个人叫吴腊吧?”
父亲:“怎么,你认识他?”
“中间这个女的,我也认识,她是吴书记的老婆。她叫周凤,生前是个教师,所以,大家都叫她周老师。”
“生前?什么!——周凤死了!”
父亲像是给谁重重地击了一拳,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
“‘听说’是自杀的。”朱辉把“听说”那两个字,说得特别重、特别慢。
“‘听说——’讲得轻松!你们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
“这不在查吗?”
“我告诉你:别的人我不知道,这个周凤我知道,她是不会自杀的!她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朱辉:“爸,那么,你认识他们?”
父亲:“当然!岂只是认识!”父亲显得有点激动,自言自语道:“是该了断了!”
第九章 夜半鬼魂
这天,晓凤做中班。当她回到家里时,发现父亲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卧室,看了一会儿电视,就睡了。
半夜,晓凤睡得正沉,突然,她听到了母亲在楼梯口的叫她,她一下给惊醒了。她突地一下坐了起来。
叫声停了。
“该不是做梦吧?”
晓凤感到有点口渴,她想喝水。她从床上下来,准备到楼下去倒点水。可是,她又坐了回去。她不敢下楼去!“算了,睡吧,天亮了再喝吧。”
晓凤把门的插闩插紧。又躺了下去。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不能入睡,她想听听到底这叫声是不是她在梦里听到的呢?她就这么躺着,过了好久、好久……不知什么时候;她又睡着了。
清早,她就起来了。
父亲在厨房烧早饭。
“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睡不着了。”
“哎哟,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是吗?昨晚没睡好。”
“哎哟,我家小宝贝也学会失眠了?怎么,有心事了?要是心中有了他,可别瞒着你爸啊!”
“不是,爸,我听见妈妈叫我了。”说着,晓凤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滴了下来。
“有什么好伤心的!她都那么狠心扔下你走了,你还惦记她个啥!真是眼泪没地方流了!”
父亲恶狠狠的说。晓凤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跟她说话过。
“算了,算了。别伤心了。女儿想妈妈也是自然的。爸要是死了,你也这么想我,我就知足喽!”父亲知道自己话说过头了,连忙掩饰。
晓凤一转身,上楼去了。
虽然父亲竭力掩饰,可是,晓凤还是感觉出了父亲对母亲的怨恨。她后悔自己不该把昨晚的事告诉父亲。也许是自己的幻觉吧?
此后几天,父亲晚上都不出去,等到晓凤中班下班回来,跟她打过招呼才上楼睡觉。晓凤知道父亲是担心她害怕,心中不免有点愧疚;倒是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晓凤也再不提此事了。
不提归不提,晓凤心中到底还是有一点阴影的。每天晚上睡觉前,她总是把门闩得死死的。这天晚上,晓凤上了楼,照样把门给闩好了。她靠在门上,心中不觉想道:有这个必要吗?好象不必要吧:墙上挂着母亲的照片、心里时时想念着母亲,就是她真的来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呀!再说,要是真的有阴魂来了,门闩挡得住吗?然而,毕竟她是已经去世了的人了,有道时“阴阳隔路”,她来得了吗?难道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要对女儿说吗?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晓凤觉得心里闷闷的,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以前,她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母亲说。后来,母亲去了,她就跟父亲说,可是,近来,她好象觉得父亲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该跟谁诉说呢?
就这么想着、想着,晓凤睡着了。
“晓凤,晓凤!——”
母亲的叫声轻轻地飘进了她的耳朵。晓凤慢慢地醒了过来,她定了定神,“是妈妈在叫我!”她一下坐了起来,她想叫父亲,可是,她一下停了下来。“不,不能叫他!”她想起了那天她告诉他自己听见母亲叫声时,他那恶狠狠的表情和语调。
“晓凤,晓凤!——”叫声又响起了!这回晓凤听得真真切切!顿时,晓凤全身毛骨悚然。
突然,晓凤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晓凤,晓凤!”父亲推门而进。
“哦!——”晓凤长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她象一个受惊吓的小女孩,一下子扑进了父亲的怀抱。
父亲紧紧地抱住了她,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拍着她:“不怕,不怕!这死鬼,死了还不让人安生!不怕!啊!——”晓凤依在父亲怀里,瑟瑟地发着抖。父亲紧紧地搂住她,突然,她感到父亲用腮帮子慢慢地擦着她的耳朵,贪婪地闻着她,并轻轻地吻着她的脖子,他的一只手慢慢地移到了她的臀部,抱紧了她……晓凤一下子从父亲怀里挣了出来!
父亲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掩饰道:“晓凤,不用怕,爸爸也爱你的,我会保护你的。要不,我在地上铺个床,陪你睡吧。”
晓凤:“不用了吧!”
“那你早点睡吧。”父亲讪讪地走了。
晓凤只觉得自己好象吃了一只苍蝇一样,直想恶心!
那一夜,晓凤失眠了!
今天,晓凤上早班。她下班回来,看见父亲已经回来,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于是,晓凤便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停好自行车。洗澡去了。
洗好澡,晓凤准备穿衣服,这才发现,刚才进来洗澡时,忘了拿胸罩了。
“阿爸!”
“啊!”
晓凤刚叫出口,突然停了下来。她是习惯了,一点事情就叫的,以前,母亲在时,她经常忘了什么,就叫“阿妈”,以后,母亲不在了,她有什么事就叫“阿爸”,父亲也是有求必应的。所以,她就脱口而出叫了声“阿爸”,可是,她刚要说:“把我的胸罩拿来”时,她突然觉得不合适,就停了下来。
可是她听出来了!父亲就是在浴室门口答应了一声“啊”!而且,她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过了几秒钟,父亲在客厅问:“啥事啊?”
“没啥没啥,忘了拿东西了!”
“什么东西啊?我拿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
晓凤开了门,上楼拿了胸罩,在自己房里穿好了。就下楼吃饭了。
自从那天半夜的事情发生后,晓凤每天睡觉都把门闩得紧紧的。她已经向医院申请要一个单人宿舍,她准备搬到医院去住。但是,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今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来袭。下班的时候整个天空黑压压的,马路上都飞沙走石,晓凤一下班就赶回来了。她怕楼上的窗户没关,暴雨会溅到房间里来。她一进门,看到父亲已经回来了,还是在沙发上“困电视”。屋子里黑黑的,就像到了晚上。晓凤把过道的灯点上。上楼取了衣服,就去洗澡了。
她擦好肥皂,用搓澡巾使劲地搓,边搓边哼着妈妈教给她的歌,妈妈常跟她说,洗澡其实是一种享受,特别是当你用莲蓬头开着烫烫的水;冲着腰部和膝盖的时候;一股暖暖的热流会传遍全身;舒服极了!所以,晓凤从小养成了爱洗澡的习惯,哪怕是最冷的三九天,她也天天要洗澡。不一会儿,她洗好了。擦干身体以后,她就开始穿内衣。突然,她脚底一滑,朝门边栽了过去,她本能地一伸手扶住了墙壁。不知怎的,把电灯开关给碰到了,浴室的灯一下子给关掉了。晓凤扶住墙壁站了起来。
咦,浴室的门上怎么有一个洞?过道的灯光从洞里射了进来,晓凤伸手把灯打开。那道光没有了。
晓凤顿时想起了那天想叫父亲拿胸罩的情形来:
父亲明明在浴室门口答应了一声“啊”!可是几秒钟后,父亲才在客厅问:“啥事啊?”
难道……晓凤再不敢往下想了!
第十章 栈道明修
“‘听说——’讲得轻松!你们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
“这不在查吗?”
“我告诉你:别的人我不知道,这个周凤我知道,她是不会自杀的!她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朱辉:“爸,那么,你认识他们?”
父亲:“当然!岂只是认识!”
父亲显得有点激动,自言自语道:“是该了断了!”
从父亲家回来后,朱辉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上面这一幕。
朱辉知道父亲是个不易激动的人,他轻易不会发怒。
是什么该了断了?
“这个周凤我知道,她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