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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作品集:失败者的胜利-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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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的是,该组的副组长是我母亲的老友,是我曾经跟在屁股后边喊叔叔的人。“牢牢掌握”既然不肯,他只好请她发话把女儿调去采访他们。    

我的母亲从不对我要求什么。一但她打来电话,并且称我为“戴晴”,准是她那备受磨难却依然勇气十足的共产主义信念又发动了。  我到政协礼堂去了。他们正式的调查汇报正要在那里作出。我以为找错了地方,因为,诺大的政协一层会议厅只在前几排正中坐了不到一百名听众。我径直走过去坐在一旁。作为会议主持人的林华叔叔看见了我,在他的开场白里加了一句:“今天的大会有光明日报记者到场!”话音一落,听众突然鼓起掌来——这真让我大吃一惊。跑新闻的同行都知道,对于各大会议,当记者的能想办法混进去,占个有利位置,不被赶出来就很好了。什么时候享受过如此礼遇?当然后来我才明白这恰是有意封锁的结果。    

我那时对三峡工程一无所知,仅凭一名工科生的基本常识,觉得他们讲的不无道理。但我仅仅就职于一家报纸,既不掌握版面,也无采访派遣权。我能作的只是回报社找到总编室主任,问他如此重大的事为什么不派记者。他说上边有“精神”。了解大陆政治运作的人都明白,对“精神”这种事,权力核心之外的人只有干瞪眼的份儿。我能作的也就是对他讲了我的见解,请他以后在对工程作正面报道时“悠着点”。他什么都清楚,而且以后也确实尽量作了。我们的这一努力在声势浩大的“正面”推进中,当然微乎其微。    

这次只是“奉母命”。我依旧忙自己的事,不认为我的工作与三峡工程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直到一九八八年秋。    

那时,香港文化界正忙着欢迎分别代表海峡两岸的两颗良心在彼地相会,我在被邀之列。第二次让我惊异的是,在大陆不见有多少普通人关注的三峡工程,在香港各报的版面上却是如火如荼,这很让我这个北京人觉得自己对于大事的漠然真是丢人。但我依旧不知道我能为三峡作什么。如果没有新结交的香港友人在我开完会回北京之后,依旧不依不饶,不停地将有关三峡报道的剪报源源寄来,弄得我火烧火燎,坐卧不宁,可能依旧没什么。我只盼与此工程有关的我的同业,如各报的科学版呀、时事新闻刊物呀等等能有点作为,但报面上还是只见官调高唱。    

那条消息终于出来了——也是在港报上见到:如果一切顺利,按早建方案,三峡工程“将于1989年开工”!    

再忙,再不懂,再无直接工作关系,也不再能构成一个有着起码良心的中国报人坐视不问的理由。我狠狠心,开始“管闲事”了。    

现在有不少中外报刊把我称作“环境人士”,真是惭愧得紧。当然,对这一崇高事业心仪已久,但我们在1988年底到1989年初在三峡工程上所作的,其实仅仅本着记者的敬业心,为大陆在有关国计民生的决策程序上,作一点对有限言论自由的推进。    

邓小平说过:国家政治生活民主化,更广泛地听取人民群众的意见。这样就可以避免犯大的错误;有了小的错误,也能及时总结纠正。    

赵紫阳说过: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    

即使处在权威决策的专制体制下,也总算有根令箭可捏了吧!于是我们所作的第一件事是把专家们在学术上的见解转译为普通百姓能听得明白的话;第二件事是找个地方把它发出去。    

第一件事不难。我虽然不能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采访拒绝在三峡工程论证报告上签字的十名专家,但改革开放已十年,相当一批优秀的记者已经摆脱只听命于自己的上司,心甘情愿作喉舌的心态。我们可以合作,我们齐动手,可以在一周内推出十篇访谈录,但发表在哪里呢?    

对控制最严的报纸本不敢作任何奢想,但那时《世界经济导报》还没有停刊,或许有可能发一期专号?我与张伟国很认真地筹划了一番,不幸被上海本部否掉了——这是同人间的不同意见,没有官方插手。    

报纸不行,刊物呢?《了望》之属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据称思想解放的是《新观察》,但他们几期已涨稿,能不能发个增刊?不行,因为必须上报特批,不但时间来不及,也肯定批不下来。《自然辩证法杂志》呢?科学院主管,但新任院长据说属绝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忠厚长者。《群言》?《华人世界》?……记得还问了好几家,全部理由充足地婉拒,共产党真是伟大得滴水不漏。    

我那时差不多快气疯了,忽然想起一份新创刊不久而且一直向我索稿的山东杂志《科技企业家》。立刻联系,编辑部非常兴奋,马上派人来京参加我们正在进行中的经济学家座谈,敲定三天后,即旧历大年初一那天,他们再派人来京取稿。为赶排赶印,来人不出车站立刻搭回头车返济南。而且,他们不但不要我们的钱,还愿支付一点我们在北京的活动开支。    

真是喜出望外!    

我送他们下楼,走到楼梯口,那编辑停了步,欲言又止。我的心快停跳了。一再追问,方知他们还须我们的帮助够,能否想办法得到国家科协的同意——因为按照“牢牢掌握”,这是他们主管的主管的主管。我硬着头皮说了声没问题,心想周培源老是前科协主席,一本科学杂志按照现领袖的较新指示发一期利国利民的专辑,难道还作不了主不成?没想到事情办到这一步还是翻了船。原来这家刊物的在京联络主管不敢只请示科协前主席而忽略刚刚到任的现主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兼爱国政治家、中共的新鲜血液钱学森先生。钱先生的答复是:“戴晴什么人?她插手的事我们不要理。”  钱主席不愿沾我的边,这心情我太理解了。但他说不知我何许人,似乎显得有点矫情。因为就在不过两三年前,我还作为故属(他当七机部副部长时我是该部技术员,文化革命时曾是他所靠近的那一派的干员),对他作过一次专门拜望。就如每次与伟人所作的聪明睿智之谈一样,有着一位钢琴家夫人,并且常常在琴声中思考科学与政治问题的钱老,问我最喜欢贝多芬的第几交响乐。我那时正傻呼呼地在文化界生拼硬撞,于是说“第五”。钱先生脸上展现出天堂般的微笑:    

“不,第九。这是他最高的成就——人与人之间的谅解、和洽与友爱。”  我茅塞顿开。不幸到1989年方知,这精神只在老贝的音乐中,哪怕听者不但领略深透还爱得要命。于是,只剩下出书这条路。    

问了北京的几家,包括有眼光、有胸怀,不时赔钱出好书的几位和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出的几位,都被婉拒。绝望之中,就如上苍主使一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贵州人民出版社的许医农!四十年代末即参加了“革命”的许大姐是全国最有见解、最肯为作品与作者作出个人牺牲的资深编辑,当时正代表贵州社在京组织另一套书稿。至为关键的是——“牢牢掌握”终于也有了一个小砂眼儿小漏洞——她有权在出版社审批的同时给我们一个书号。    

开印。    

这就是那本《长江  长江》了。文化界、新闻界(包括外国、港台驻京记者)义买筹资、出版界朋友义务帮忙,终于赶在政协、人大开会之前发行,直送委员们下塌的宾馆小卖部!  我们印了五千册,贵州社随即加印五万册,沿长江发行。但他们只卖了两万本,“平暴”即发生。剩下三万,作为“为动乱与暴乱作舆论准备”,奉旨销毁。三联书店紧接着出了港版,更名为《三峡工程是否应兴建》。1991年,上马之风又起,台北新地社印了台版,用原书名。    

与官方主办的声势浩大的“正面报道”相比,我们的努力也许小得可怜。无论将来宏伟壮丽的大坝将滔滔江水拦腰截住时,有人在觥筹交错之际讲讲这蚍蜉撼树的小插曲,还是几十年之后工程师们为重庆朝天门码头的淤沙伤透了脑筋,而跌足长叹“早就有人说过”,都已无关紧要。    

我们只是一批敬业的新闻从业者,我们尽力在需要的时候作了我们该作的事。    

1993    

   三峡工程蠹虫特别感谢作者戴晴女士寄来本文    


    

戴晴    

近日来,贪官现形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共产党自己也喊出了“党内不许他们有藏身之地”(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这标题一出,见者无不哑然失笑:那贪官不藏在有权、有枪、有银行、有报纸电台、有老战友老同志网的党里,又藏在哪儿?只看对贪官的处置,种种关系摆平之后,第一个出来庄严发布消息、将那人送上万劫不复之途的,必是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而放在第一位让他痛失的,就是他的党籍。检察院的立案逮捕都在其次。    

果然,继揪出厦门华远走私和那个成姓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之后,爆出了三峡工程的两个蠹虫金文昭(音)和戴兰生(音)。前者负责三峡工程移民,贪了至少¥10亿;后者负责大坝工程,数额也不比他的同僚少。当然,这钱若与三峡工程总投资(¥2000…6000 亿)相比,不过百分之一,离伟大领袖毛主席常说的成绩错误“九个指头一个指头”之比,还差着十倍呐!    

让我们感兴趣的是,67岁的金文昭,大字不识几个,1992年还在郑州附近一个小水库上当差,怎么不过八年间,就捞了这么一大笔。当然,是党给了他一切:从把他招到解放军这个大熔炉里培养,到被视察首长(当时的水利部副部长李伯宁)一眼相中,到得到国家和工程领导人(前湖北省长,后国家计委主任郭树言)的赏识,到三大国有银行(国行、建行、工商行)随叫随到、直到落入警察之手。这时出面保释他的,还是国家机关(国务院三建委移民局)。    

但中国共产党党员六千万,并非个个都如此官符如火兼财运亨通。金文昭戴兰生辈的好运,主要是跟对了人,进而占据要津。让他们放开胆子大贪特贪的三峡工程,不但“标志了社会主义无比优越”,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和“敬爱的小平同志”关切的工程,是绝对不许怀疑、不许批评,也不许不支持、不理睬的——更何况支持理睬(说白了就是拨款)送的是国家的钱,而获得金戴辈的进贡,恐怕就不止几枚钻戒、几套住房、几部轿车了。    

记得1980年代中,以全国政协科技组为中坚的反建派虎虎有生气,到1989年春,国务院不得不宣布对三峡工程的搁置。“六四”镇压,为这工程套上了政治正确的光环——而光环之下,当然就是金文昭戴兰生辈的天堂了。记得当时反建派领袖人物之一林华曾说,知道为什么他们(即钱正英李伯宁等)拼了命也要把三峡工程推上去么?工程还没有开始,三个亿已经花掉了。有了工程,这三个亿融在几百亿总投资里谁也不会注意;要是上不了,他们就准备着向监察部门解释这笔钱的去向吧。    

“六四”之后,反建派给打得七零八落。到了九十年代,其作为已仅限于给最高当局上书,还有就是联络世界上的环境组织,防止国际资金输向三峡工程了。记得笔者正为自己的毫无作为沮丧压抑之际,一位水电系统知情人打气说:“他们闹什么,不就闹钱么?没钱了还有什么闹的?”他的这番话,这回刚好为贪污巨款的金戴辈的喽罗所证实——三峡工程经济发展公司郑州分公司总头对这一原则的表述是:“是个人都想着从这个工程里弄钱。”    

大家都知道三峡工程是个钓鱼工程,它的总投资已经从开头的380 亿(1980年代动议时),涨到570 亿(1992年人大通过),再涨到750 亿(1993),960 亿(1994到美国化募),2000亿(1996年),以及,“业内人士”传说中的,工程总管在1997年向当时主管财金的朱副总理招认的6000亿。不知那位总管有没有把他麾下正肥嘟嘟地咕容着大蠹小蠹们的“好处”打进工程预算,照金文昭戴兰生们这种偷法,一万亿也怕打不住吧?    

今年春天“两会”召开的时候,53位专家学人再度孜孜矻矻上书,恳请三峡工程当局贯彻当年人大通过的议案,初期按156 米低蓄水位运行,以“验证泥沙淤积,缓解移民困难”。在他们的呼吁中,没有说三峡工程当局为什么要违背议案这么干,也没有提到更早的另外两次对国务院(1989)和人大(1992)决定的违背。“大上快上”三峡工程。    

金文昭戴兰生贪污行贿携款卷逃案发,真相终于大白:工程有多大,钱就有多多,进度有多快,进帐就有多旺。弄钱,当然是越快越好、越多越好么。三峡工程几千个亿呀!怎么能不大干快上呢?□    

   1993年度戈德曼环境奖获奖词特别感谢作者戴晴女士寄来本文    

    

    

    

    

    

    

戴晴    

当全人类都在重新思索并且积极调整人与地球、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时候,共产主义为中国制造了一批学力不足却权力膨胀的怪物。当这方土地还没有从1950年代的大兴水利、大炼钢铁——这两项政治运动以砍伐森林为主要物质支援——所造成的环境破坏缓过气来的时候,这类人又调动一切手段,以旧有的政治观念和体制为依托,执意在长江上筑一个将进一步导致生态破坏和社会灾难的超大型水坝。    

他们遵奉“政治第一”,打算以此告诉全世界,“站了起来的中国人”的无所不能;  他们遵奉“经济发展第一”,以“人定胜天”的愚狂,肆无忌惮的向自然索取。其实,一个有尊严、有自信的民族用不着炫示、逞强;  而有远虑、懂得节制才可称得上新世纪人。    

我们早已吃够了政治第一的苦头,稍不当心,还要再吃经济第一的苦头。就算你是从无畏忌的共产主义者,就算你足具“中国特色”,也不可以如此咄咄逼天——除非你打算在毁掉你自己的同时,也毁掉你的邻居和你的子孙。    

在我们的国歌里有这样一句话: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它曾经意味着法西斯对中国的鲸吞;  今天,我们依然不能不说: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它无疑意味着经济的飞快增长对生态环境的威胁。    

1940年代,我们与你们曾结为联盟,共同面对法西斯的毒焰;  今天,具有仁厚的爱心与世界胸怀的人,再一次把关切的目光投向需要声援、需要帮助、需要连手行动的地方。这是对中国所有环保工作者和为自身生存环境而忧心如焚的普通民众的支援。我在这里谨代表他们,向……,……  致以真诚的敬意。    

这笔钱将捐给中国大陆一家非政府环境保护组织,用来编制《中国环境年度报告》。    

(1993年4 月20日  于旧金山)    

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    

有一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懂,为什么一批着了迷的三峡工程上马派,为了取得有限的水电能,非要在一条横贯中国的命脉大江的干流上筑一座据称世界第一的大坝——根本不顾她担负着繁重的航运任务、不顾她因水土流失一年多似一年的泥沙、不顾她坝体之上100 公里内生活着的一亿农业人口;    

更让我弄不懂的是,为什么这座据称好得不得了的、“无可替代”的宏伟工程,居然不敢在全国民众间、哪怕仅在学术界展开平等的公开的讨论。当我和我的新闻界的朋友们抢在他们匆匆动手前,将持不同意见的专家们的见解集成一本书,义卖筹款推向社会的时候,竟在“六、四”镇压之后,被勒令化浆并禁止再版销售至今。    

罪名是:  “为这场动乱和暴乱作舆论准备”!    

中国古代哲人说过: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说的是把人民的嘴堵起来,比用筑大坝拦洪的办法治水为害更甚。4000年过去了,这话在今天还是象在告诫后世掌权者:  让百姓畅所欲言,让江河奔腾不息。    

我不掌权,我只能用我的口、我的笔,捍卫我的同胞保护这条珍贵的大江和她美丽的峡谷的权利。


    (1993年4 月20日  于旧金山)

      
 

 
怪老天爷还是怪自己
就1998年长江大水访防洪专家陆钦侃



戴晴
  陆钦侃:水利水电与防洪专家,1913年生,1936年毕业于浙江大学土木系,1947年获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水利硕士,曾供职原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参加1946年资源委员会派赴美国垦务局的三峡工程研究工作。1949年后一直从事水利水电规划,曾任水利电力部规划局副总工程师。1988年参加三峡工程专题论证,任防洪组顾问,是该组两位拒绝在当时论证结论上签字的专家之一(另一位是已故的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咨询方宗岱)。
  ○ 问   ▲ 答
  ○ 今年长江大水,险象迭起,“历史最高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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