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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非常辛苦。露丝觉得妈妈这么做,一定是表示她肯原谅自己了。
“我喜欢这些东西,”露丝客气地说。“太棒了。”
“没时间买礼物,”妈妈嘟囔说。“我找到了些东西,也许你还喜欢。”她指了指茶几。露丝慢慢走过去,拿起一只包得很笨拙的包裹,包装纸用胶带粘住,没有缎带。里面有一个黑色皮本,还有一个红色丝缎的小包,包上还有个小盘花纽扣。小包里面放着一个金戒指, 上面镶着两块椭圆型的翠玉。露丝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戒指。这个戒指是露丝的父亲家传的,祖母把它给父亲,让他给自己的未婚妻。母亲从来不戴。高灵曾经暗示说,这个戒指应该给她,传给她儿子,也是杨家唯一的孙子。打那以后,每次茹灵提起这颗戒指,都要说到她妹妹如何如何贪婪。
“哇,天哪,天哪,”露丝盯着手心里的戒指,惊叹不已。
“这是上等的玉石,别弄掉了,”茹灵警告她。
“我不会的。”露丝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戒指太小,套不进去,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露丝转而看另外那件礼物。这是一本黑色皮面的口袋书,里面有条红丝带作书签。
“你拿反了,”妈妈说着,把书反过来,底面朝上,书脊在右。她代露丝从左往右翻书页,里面全都是汉字。“这是中文的《圣经》,”妈妈说。她又翻到一页,书页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妈妈,”茹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瞧,我多印了一张给你。”她又取出一张盖着蜡纸的照片。
露丝点点头,妈妈提到自己的母亲,这是很重要的事。她很想专心听妈妈讲话,不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却忍不住地想像学校里的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他们一定会非常羡慕自己。
“我小的时候,把《圣经》抱在这里,”茹灵拍拍自己的胸脯,“睡觉的时候也想着我妈妈。”
露丝点点头说:“她这样子很漂亮。”她此前见过茹灵高灵的母亲,露丝的外婆。那些照片上的外婆都是一张大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嘴巴紧闭,薄嘴唇像刀锋一样锐利。茹灵把这张好看的照片夹到《圣经》里,朝露丝伸出手。“还我吧。”
“什么?”
“戒指,还给我。”
露丝大惑不解,很不情愿地把戒指交到茹灵手里,眼看着她又把戒指放回丝缎小包里。
“好东西现在用太可惜了。将来再给你,你会更珍惜。”
露丝很想大叫,“不!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可是当然,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闷声不响站在一旁,见茹灵走到躺椅旁,把坐垫推起来,坐垫下面有块木板,她把木板也推起来,下面是一个活动夹层,她把《圣经》和放戒指的小包都放进夹层里。原来这里也是妈妈藏东西的地方!
“总有一天,你可以永远保有这些东西。”
总有一天?露丝喉咙一阵发紧。她很想大叫。“永远要等到什么时候?”可她知道妈妈的意思,“总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用听我罗嗦了。”露丝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她觉得很高兴,妈妈送了这么好的生日礼物给自己,这就意味着妈妈还爱她,可另一方面,妈妈这么快就把戒指拿回去,让她觉得很失望。
第二天,露丝拉起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伸手到夹层里去摸那个小包。她把戒指拿出来,眼看着这件碰不得的禁品,紧张得仿佛戒指被自己吞了下去,如鲠在喉。也许妈妈把戒指拿给她,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她。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妈妈最知道怎么让她难过!哼!露丝心想,我偏偏不让你得逞。她要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她决定强迫自己再也不看这枚戒指,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个东西一样。
几天之后,茹灵进露丝房间,指责她又去海滩了。露丝撒谎说自己没去,茹灵从门口把露丝的球鞋拿进来,两只鞋对着一拍,沙子哗啦哗啦直往外流。
“那是人行道上的沙子!”露丝抗议道。
就这样,母女两人的斗争又开始了。露丝觉得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有信心,突破了上个月刚形成的楚河汉界,各自收复失地。两人似乎都知道,最糟糕的已经过去,现在吵得再凶,骂得再狠也没有关系。
后来,露丝犹豫该不该丢掉日记。她从内衣抽屉里面取出那本酿成大祸的日记,边翻边看,忍不住轻轻啜泣。日记里记载了她的心声,至少一部分是她真实的心声。这些纸页间有她自己的生活,有些是她不愿意忘记的。可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她痛苦地意识到,上帝,母亲和宝姨都知道,她差一点就犯下了谋杀大罪。她小心翼翼地划掉最后这几句话,用圆珠笔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上只剩下一团墨渍。在下面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她写道:“对不起。有的时候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对我说声抱歉。”
尽管她决不可能把这些话拿给妈妈看,这么写出来,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些话无所谓好坏,只是她真实的内心反映。随后,她想要把日记藏在一个母亲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地方。她爬到厨房工作台上,胳膊举高,然后把日记本扔到了碗柜顶上。那里很安全,很隐秘,也很难拿,久而久之,露丝自己也忘记了日记在那里。
露丝回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她跟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当初的事情。她把日记本放下。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不再改变,恒久的是世事注定要变迁。她对年少的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同时也很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多么自我中心。倘或她有个女儿,那女儿长大也会搞得她像母亲当初那么痛苦。她的女儿如今大概也该有十五六岁了,也会对着露丝大喊说“我恨你”。她不禁想,当初母亲是否也一样,对自己的妈妈大喊“恨你”。
突然,她想到了那天中秋节聚餐的时候他们看过的那两张照片。妈妈、高灵姨妈和外婆在一起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大约十五六岁。还有另外那张,宝姨的照片,茹灵错以为是自己妈妈的那张照片。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妈妈放在《圣经》里的那张照片。她曾经说过那是她母亲。那张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
露丝推开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东西都还原封未动:黑色的小开本《圣经》,丝缎的小包,里面那只镶翠玉的戒指,全都安然无恙。她打开《圣经》,里面赫然现出蜡纸盖着的那张照片,就是母亲在中秋节聚餐那天拿给她看的那一张。宝姨头上戴着新异的装饰,穿着高领冬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妈妈三十年前脑子就已经出问题了?还是诚如妈妈所说的,宝姨的确是她的母亲?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不是意味着妈妈大脑其实没有问题?露丝重又盯着照片看,想从照片上人的眉目间找出些跟母亲相似的特征。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椅子下面还藏了些什么呢?露丝伸手进去,摸出一个褐色购物袋,上面还用红色的圣诞丝带扎住。里面有一叠手稿,写的全都是汉字。其中有些纸页上端,还用毛笔写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大字。这份手稿她曾经看到过。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那堆放在她书桌右边抽屉最下层的手稿。“真,”她回忆起其中第一页开头的内容。“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下面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死去的人的名字,随他们而去的秘密。什么秘密呢?她感到妈妈的生命危在旦夕,而唯一的救星就是她手上这叠稿纸,可手稿一直都在她身边。
她看着手里这叠新文稿的第一页开篇那个大字。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责骂她的声音,“要努力学习。”没错,她当初真该努力学习中文。那个字很眼熟,下面一弯,旁边三个点——心!然后是第一句话,跟她家里那份稿子的开头看起来很像。“这些事情我——”可是下面的就不一样了。下面一个词是“应该”。这个词母亲常常说。下一个字是“不”,这个字妈妈也常常说。再下面一个……她就不认识了。“这些事情我不应该——”露丝尽量猜下面会是什么内容:“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写下来。”“这些事情我不应该说出来。”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书架上找妈妈的英汉词典。她查了“告诉”“写”“说”这些词的中文说法,可是都跟妈妈手稿上写的不像。她急切地翻着字典继续查,过了大概十分钟,她终于弄明白了:
“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妈妈是什么时候把另外那份手稿给她的?大约五年还是六年以前?这些也是当时写的吗?当时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丧失记忆吗?妈妈想过要把完整的手稿给露丝吗?她想什么时候给呢?等她终于把戒指交给露丝永久保管的时候吗?或是等她觉得露丝终于认识到这些东西重要性的时候?露丝接着看下面的字。可是除了一个“我”字,其他一片混沌。她只认得“我”,可那下面还有成千上万的汉字她都不认识。她该怎么办?
露丝躺在床上,手稿就放在身旁。她看着宝姨的照片,又把照片贴在胸口。明天她要打电话到夏威夷找亚特,看他能否推荐个人来做翻译。这是一。她要从家里把手稿的其余部分拿出来。这是二。她要给高灵姨妈打电话,看她都了解多少。这是三。她要请妈妈给她讲讲自己的一生。这次她要开口请求,专心听妈妈讲。她会坐下来沉住气听妈妈说,不匆匆忙忙,赶着要做别的事情。她甚至可以搬进来跟妈妈一起住,多花些时间了解妈妈。这个举动可能会令亚特不开心。他可能会认为露丝搬出去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可是总得有人照顾妈妈,她希望自己亲自来做。她想要在这里,听妈妈讲述自己的故事,陪她回顾生命中经历的种种曲折,听妈妈解释一个汉字的多重涵义,传译母亲的心声,尽量了解母亲的思绪。她会过得充实而忙碌,而且,终有一天,她与母亲可以不必紧张地扳着手指记数。
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我生在北京南面西山一户姓刘的人家。村子最早有记载的名字叫作“仙心村”。宝姨教我在石板上写“仙心村”这几个字。刘家在仙心村已经住了六百多年,世代制墨为业,卖给过往的商人。
我们的家和作坊都历历在目,我仿佛就站在院门口。我家就在猪头胡同里,胡同东头靠近市场卖猪头的场子。猪头胡同从场子里穿过,一直往北,经过先前那棵有名的不死神树原来的位置。再往前胡同越来越窄,两旁一户挨一户都是人家。胡同头上是一块台地,尽头就是陡峭的山谷。宝姨说那块台子是几千年前一位大将弄出来的。这个人白日做梦,以为山里面都是玉石,因此命人往下挖掘,挖啊挖,挖个不停。男女老少都为了他的梦想劳作不休。等到大将死了,当初的孩子都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半截山都给挖空了,土石就堆在这里,成了这块台地。
到我们家院子后面,台地就变成了悬崖。要是你一头栽下去的话,定会落进山谷的谷底。刘家先前房子后面有二十亩地,可是几百年来,一下大雨崖壁就坍塌,山水轰鸣,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崖沟一年比一年宽,一年比一年更深了。每过十来年,那二十亩地就变小一点,直到最后,崖壁直逼到了我们家屋后面。
悬崖一点点的逼近教我们大家认识到,我们得时时回头看看,才能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管那条崖沟叫做“穷途末路”。
院墙里面住着老老少少三十几口,其中有一半是我们刘家人,从房东到房客,从老太太到辈分最小的小侄女,各种行当的人都有。刘家有四个儿子,我称为父亲的晋森是长子。我堂兄弟们叫父亲大伯,往下是大叔二叔,他们的太太我叫大婶二婶。我小的时候曾经以为,我父母是因为个子高所以才当老大的。大叔二叔也都是骨架子大,高灵也是。好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独独我长得特别矮小。
小叔是老夭,最受宠的小儿子,名叫刘虎森。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与宝姨早有婚约,可惜就在新婚那天,他意外身亡。
宝姨生在周围丘陵地带一个大一些的镇子上,镇子名叫周口店,名字取自商纣王,一个古代著名的暴君。①
九百年来,宝姨的家族一直行医接骨。这是祖传的行当。他父亲的病人大多是在煤矿或是石灰矿里摔伤的工人。要是有需要的话,他也医治别的毛病,但是接骨是他的专长。他并不需要上专科学校去学习这种行当,父亲看病的时候他就跟着学,他父亲也是跟自己父亲学会的。接骨的本事父子代代相传。龙骨埋藏的地点也是家传的秘密。最好的龙骨藏在一个叫作“猴嘴洞”的地方。宋代的时候,宝姨的一位先人在干枯的河床深谷里找到了这个洞穴。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挖掘,洞穴越挖越深。它的准确位置也成了家族传统的一部分,父子代代相传,再后来,父亲把秘密传给宝姨,宝姨又传给了我。
我仍然记得我们秘密洞穴的位置,它就位于仙心村和周口店之间,距离山脚下大家都去找龙骨的那些山洞老远。宝姨带我到秘密洞穴去过几次,她总是春秋季节带我去,从来不在夏天或冬天涉足此地。我们走“穷途末路”,从山谷中间走,远远离开崖壁,大人们总是说那边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吓人物事。有时我们经过的路上会有结团的枯草,碎瓷碗,或是干树枝什么的,在我童年的想像中,那些都像是干尸,死孩子头骨,或者女人碎尸什么的。也许真有那些可怕的东西,所以宝姨才会伸手挡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到。
*
宝姨虚岁十九的那年,深秋的一天,有两个病人来看接骨大夫。第一个是仙心村一户人家的小娃娃,第二个就是小叔。这两个人都给宝姨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彻底改变了宝姨的命运。
那个哭叫的娃娃是开寿材店的张老板家的小儿子,张老板生得虎背熊腰,靠天灾人祸发了财。他们家的棺材外层雕花用的是上等樟木,里面却是便宜的松木,他们给松木上了漆,色泽很亮,气味也好闻,以次冲好,冒充上等木材。
就是这种上了漆的假木材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得小孩肩膀脱了臼,孩子疼得直哭。张家媳妇吓坏了,忙不迭地唠叨。宝姨认出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两年前,她曾经坐在接骨大夫的店堂里,因为天上平白无故掉下一块大石头,砸到她的眼睛,还有下巴。如今她跟丈夫一起又回来了。张老板挥手打孩子,教他不要号。宝姨大声对他说,“孩子肩膀坏了不说,你还想把他腿打断了不成!”张老板满脸怒容看着宝姨。宝姨接过孩子,往他腮帮子上抹了点药,很快孩子就安静下来,打了个哈欠,睡着了。这时,接骨大夫过来,把他的小肩膀安回了原位。
“这是什么药?”棺材店老板问宝姨。她却不肯理会。
“都是些中药,”接骨大夫回答说。“一点鸦片,一点草药,还有一种特别的龙骨,是从我们家传的一处秘洞里挖出来的。”
“龙骨?”张老板伸出手指往药碗里蘸了蘸,然后往自己脸上抹了抹。他还要给宝姨抹,宝姨哼了一声让开了。他哈哈大笑,放肆地盯着宝姨看,仿佛宝姨就是他的人,他爱把她怎么样都行。
张家人前脚出去,小叔后脚就瘸着进来了。
他对大夫说,马受惊伤了他。他从北京赶回仙心村的路上,停下来歇脚,马惊了一只兔子,兔子又惊了马,马一脚就踏到小叔脚上去了,结果踩断了三根脚趾头,所以小叔立刻就骑着这匹烈马来到周口店,直奔著名的接骨大夫而来。
小叔坐在乌木椅子上让大夫看他的脚,宝姨在里屋,透过帘子看得到他。小叔当时二十二岁,身材瘦削。五官生得很标致,仪态自如,不卑不亢,虽说打扮并不像那等富家子弟,却也干净整洁。宝姨听到他谈笑风生:“我那匹马一惊之下,恨不能拖着我直奔到阴曹地府去。”这时宝姨走了进来,说,“可是老天有眼,把你带到这里来了。”小叔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一笑,小叔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宝姨把掺了龙骨的药膏抹到他脚上那一刹那,他就决定要娶宝姨为妻。宝姨说,他们两人就这么一见钟情。
我从未见过生身父亲的照片,但宝姨告诉我说他相貌堂堂,而且聪颖过人,却又非常腼腆,教女孩子见了他不由得心生柔情。他就像个落魄书生,教人一看就觉得他有朝一日总会飞黄腾达。要不是早几年民国废了科举,小叔一定能中举人。
第二天一早,小叔来看宝姨,还带了三串荔枝给宝姨赏玩。他剥了一个荔枝,宝姨当着他的面品尝里面白色的果肉。两人都说以深秋的天气,这个上午实在是太暖和。他请宝姨听他诵读早上刚写的一首诗:“倏忽唇启流星语,灿若晨曦掩日华,转瞬日落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