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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慧,我重复从前给你提过的,有关我的原则与顾虑……”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我记清楚地说过的话。
我说;
“放心,一所小房子不算什么,你并不值得为了能在这个时候住得舒适一点而弄至
晚节不保。老实说,这份送你的退休礼物,也有真心诚意的尊敬在内,但,恕我稍为小
家子气,在向你敬意之后,也希望你可以在能力范围内顺手帮我一个忙,如此而已。”
跟政府高官有交情,对商务上的好处难以言宣。名义上,商家跟政客互相切磋商务
知识,交流政治意见。实则上,一两句回应式的批评出自当权者之口,已满是玄机,价
值连城,有意无意之间的见解,所泄露的口风,经常足以替精灵如我父的商家带来意想
不到的巨大收益。夏理逊从来不是个贪官,唯其如此,才使他如今两袖清风回故里,我
算是报答他多年以来的照应也好,算是尊重他不留在异乡为异客的气节也好,送他一份
厚礼,不为过甚。
当然,我不否认,我也不至于是个施恩莫望报的人。我问:
“粉岭近高尔夫球会附近现今有一大片的工厂地皮,只准兴建平房式的工厂,政府
曾有消息透露过,容许补地价,以便改建商住用的多层大厦楼宇,可有此事?”
“这个建议一直存在着,讨论过多次。只为香港厂家北移之势已日趋大定。城市中
心的商住用地仍见不足,故有在新界建立一个新的商业区,让那些跟大陆有密切商务来
往的机构大本营自市区迁移至新商业中心,既有减低成本的直接实惠,更收与内陆交通
便捷的效用。”
“那是说,这个计划势在必行?”
“迟早问题。”
“是迟呢?还是早呢?”
“老实说一句,还有很多相关的问题存在,不可能过早。”
“最低限度在你任内不会批准平房工厂地皮补地价改建,是不是?”
“我想那不是我急于要离任前完成的工作。”
“没有人知道你的这个预算?”
“还没有作过结论性的披露。”
我大大地吁一口气。
我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问:“请回答我一句话,以假消息刻意误导别人,对你来说
算不算是为难之举?我意思是,你如果真的认为这也罪无可想,英国的房子仍然诚意地
请你接受,不用牵挂回报了!”
夏理逊是沉思了那么一阵子,才昂起头答:
“无功不受禄。福慧,你对我的尊重,实在也不一定需要通过物质来表示,我一样
感谢。最低限度,在我行将卸任之时,能如你般坦诚待我的人并不多。虽说在上任风光
之时,已可想像下台肃杀的情况,然,还是要身历其境,感触才透彻。”他轻轻叹息一
句。
“至于你的那个问题,也真在乎所谓假消息是假到哪个程度,如果是无中生有,那
我心上极不好过,实在也难于启齿。不过,若然消息不是伪造,只是及后因时地人有所
转变而得出个始料不及的结果,我并不认为是力所不逮。当然,还要看对待什么人?”
我还未及回应,夏理逊便答:
“我这最后的问题实在不是问题,我看得出来,对杜青云你一直耿耿于怀。”
“对。”我很爽快的答。
“福慧,就算我并不认识你,我跟你家亦无数十年交情,我仍认为一个有为的青年
如杜青云,绝不应以残害一个女人的心灵与资产,去建树自己是情有可愿的行为。毕竟,
年轻就是本钱,他们大把时间、大把机会在手,犯得着如此性急?”
我静听着夏理逊的说话,表面上是说给我听。实际上,是他自言自语,向自己交代,
进行良心合法化。任何人要明知故犯时,都必有这个历程,包括我在内。
“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你们中国人笃信的道理。可是,福慧,一定要亲自下手?
或者……”夏理逊继续说。
我这下子可立即沉了脸,以眼神阻止他再絮絮不休地讲下去。
夏理逊对我的反应,微微错愕。
“当然,”夏理逊说:“你的心情我极之理解。”这就是说,他答应相帮了。
我立即打蛇随根上:
“杜青云的联艺在元朗有一块面积极广的容器厂地皮,他已在大举北迁,于内陆设
厂经营,一直预算向政府申请补地价,改建工商两用大厦。”
“我知道,他曾托人问过这方面的消息。”
“那就不用我再解释了。”
“是欲挫先扬,还是……”
“让他以为富资可以唾手而得,给他多一点鼓舞性的资料,然后在你离任前把补地
价一事拖延。成吗?”
夏理还终于点了头。
战云已然密布。一旦面对生和死,人的抉择往往使性格趋向残酷。因为不是你死,
便是我亡。
每晚躺在豪华舒适的大床上,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流星,心情竟像战壕里的瑟缩兵卒,
明朝的命运,竟是如此的不可知。
这个午夜,忽然心血来潮,整个人自床上弹起来,坐直。
有一点奇怪而恐惧的预感,像血战将临。
果然,床头的电话石破天惊地响起来。
在这个清冷幽静的时刻额外地吓人。我伸手接听。
“是我,你睡了?”
霍守谦。
“嗯!”我应着,把身子立即缩作一团,拱着背,双手抱着电话,像刺猬遇上了敌
人,立即备战,要对方无从下手。我怎么会觉得霍守谦如此地恐惧?
“你在床上?是吗?”
我没有答,他的说话很不得体。
“我想你,福慧。”半晌。“你还在吗?”
“嗯!“哦只能如此。“什么事了?”
“你可以通知邱仿尧家施展开收购联艺之战了。”
“杜青云已经得到嘉丹矿务的合约?”我随即问。
“嘉兴矿务上市的配股及开采矿业的极优惠合约都已给他弄到手了!”
“神速?”
“那是个人民贫与富、工作效率高与低,都非常极端的输家。”霍守谦笑:“嘉丹
是贼性难改,我很为你花掉一笔应酬费,逗得嘉丹乐不可支地把合约及配股批给杜青云
的联艺。现今,他绝对地认为自己鸿运当头。只要开采顺利进行,他是双重得益。当然,”
在守谦冷笑道:“他不会一石二鸟,只会祸不单行。请放心!”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福慧,请邱氏家族透过利得丰集团宣布收购。”
“一定要利得丰吗?”
“我们富达的主席最近跟利得丰闹得不愉快,嫌隙一时间不会化解,故而,由我们
游说杜青云作反收购,更合情理,他会认定富达乘机泄愤,誓死效忠。”
“你认为他会朝这个方向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久历商场的人,才能体验到利字当前,没有永远朋友与敌人这
回事,杜青云的资历太浅,他的钉子未碰得够,不会有此体会。”
姜是老的辣。此后我们对此役应该信心十足了吧。
“福慧,我想念你,但愿明天,一切就有个了断.我就可以来……”
我立即急急回答:“对不起,我累了,一切依计而行,我们改天谈。”
挂断了线,整个人茫然一片,直坐至天明。
每天都要出生入死的战场士卒,尤其是没有从军经验,除非倦极,否则,委实难以
入寝。心头系念着的人与事,极多。访如临终者,在咽下一口气之前,脑子里有如走马
灯,尽出现一生以来的种种旧事,远至童年。
我想起了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漫步在江家大宅之中。
我也想起了好友蒋帼眉的小孩模样。真的,她喜欢红艳艳的颜色,一头长发,或流
成马尾,或结成辫子,都别上鲜艳夺目的蝴蝶彩带或发夹,好看得不得了。
她其实从小就是个有性格,有气质的女孩子,难怪父亲会得爱上她。
之后,我想起了父亲一连串的情妇,包括陆湘灵在内。
立即披衣而起,硬生生地中止一切的回想。连早餐都不吃,立即回到办公室去。葛
懿德比我还早到达银行。
她向我报道:
“我有消息,联艺已经在温哥华那边,由代表会计师楼递了计划书,向哥伦比亚省
的投资移民厅申请一个相当庞大的投资移民计划。如果这份计划一经签批,他就可以集
资折合港币六亿的金额,港台两地愿意挪动二十五万加元作投资移民的仍大不乏人。”
对。这年,投资移民计划根本就是商家集资做生意的捷径。计划一经当局批准,带
头的搅手就稳握了各投资移民所资金,三年之内,以偏低的利息回报,等于移民低息贷
款给他们大做生意,拿人家口袋里的钱发挥理想,何乐而不为?
早期有些投资计划还不担保风险。换言之。移民者的技资金额,三年后会否归本,
仍得看该投资计划是否有利司图。万一三年后投资亏蚀,投资者只能闷声木响,取回剩
余金额,算是买了个移民资格。
这已经是比较不那么血本无归的投资移民了。更早斯的投资计划,是购入一盘分明
是蚀大本的生意,获批准后,干脆关门大吉,财散人安乐,叠埋心水提早退休做寓公去。
杜青云的确野心勃勃,一脚踏入联艺,就如八爪鱼,中国、加拿大、香港、菲律宾
四方八面都大展拳脚。他自视太高了。
急于求功的人,是要冒倾家荡产的险的。
葛戴德略顿了一顿,问:“老板,要不要找史提芬·吉拿先生?我这就出去,让秘
书给你接线?”
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晓得我的下一步,也懂得自行引退。
有些高级行政人员老是禁捺不住好奇心,以为予闻老板的所有事是权威的表示。未
必!
知道人家的秘密,已是一重担戴,何况参与?通常这种不知进退的人,只有殃及池
鱼的下场。
小葛是个相当会自处的明媚可人儿。
那个抛弃她的什么威捷洋行的郭少风,简直走宝。
我赌他必有后悔的一天!然,我之于邱仿尧呢?
立即打了个寒嫩,不得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
我看看手表,给小葛说:
“好,时间配合,就请你代我嘱秘书搭电话至温哥华去。”
时间配合,于此,有双重意义。这个钟点,在加拿大的史提芬·吉拿刚好接近下班,
不会有什么公事缠身,可以静下心来跟我密谈。至于另一重意义,更是不言而喻了。
电话筒里传来吉拿相当愉快的声音:
“江小姐,很高兴你打电话来。父亲刚嘱我有便给你通讯,我们这就要结伴到东南
亚来走一趟,我父亲退休了。富德林银行给他颁了个特别勤工奖,奖品是两份游览东南
亚及中国的旅费。”
我的声调比他更愉快,说:
“啊,是吗?那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听皮尔赞老吉拿先生是很得力的帮手,实至名
归。”
心想,小葛办事真妥当。自然,富德林银行的主席皮尔·德林仍旧赏我三分薄面,
不动声色地替我办妥这件事,更使我眉舒眼笑。说到底,我虽摔了大大的一跤,还不至
于众叛亲离。
“你们两位到东南亚及中国去,我担保有令你们极满意的招呼,到处都是富德林银
行与利通银行的分支与友好,希望你们一个假期之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幅中国
画,你父亲还满意吧!”
“啊,太开心了,价值连城。”
“能逗老人家开怀,才算物有所值。你们中国之旅,我安排另一位国际名画家,送
一幅珍品你们留念。”
“谢谢,太渴望早日成行!”
“这些天来,你的公事一定忙透了吧,总有好些功夫要赶完了,才能放得下心旅行
去?”
“这个自然不过的了。”
门面话说过,话中含义相信彼此亦极了解,是踏入正题的时候了。
“我这儿有个消息,一家名为联艺的集团,向你们递了一个庞大的移民申请计划。”
“计划书正正放在我办公室桌上。”
想不到史提芬·吉拿如此爽脆。
“江小姐,申请的集团是敌是友,值得你如此关心?”
“世上没有永远敌人是不是?或许明天,我会视那集团主脑若至亲良朋!”
那即是说,今天,不。
“他的计划书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很出色的一个大型仓房兴建计划,几近无懈可
击。”史提芬稍停,继续说:“然,他时运不济,江小姐是拿起电话筒独个儿在房间里
跟我对话吗?”
“对”如此慎重,显然有重大讯息。
“本国联邦就学及移民部,有了确切的指示,将有移民新法例要推行。从前投资计
划内的每一份股份,只需二十五万加币。可是本省依新法例,将会提升至三十五万,投
资年期变为硬性五年,还有投资期由投资金额交至基金当日起计,改为由投资金额正式
投资于合资格企业上起计。换言之,投资者的资金将被缚多过五年时间,且可能拖一个
不可预计的极长日子。”
这么说,加拿大投资移民政策已在加紧收缩阶段,处处把条件提升,等于削减移民
资格与机会。从前由有二三百万港纸的小康之家也可以从容移民,二十五万投资,缚三
年当然还较现今的新法例宽松得多。
杜青云的如意算盘打不响了。
“江小姐,所以说,临近假期,还有这么多计划赶着签批,实在头大如斗。能在新
法例公布实施之前获得批准的计划,等于可以循现有法例进行,一定大受欢迎,不愁集
资不成功。我会尽力完成工作,万一来不及批准了,只好把部分计划书的审阅押后,待
我放假回来,让他们依新法例进行。
我笑了:
“轻松点,别太紧张,有些人幸运,有些人倒霉,事在必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赶
搭到这尾班车!”
“对。又却是人人自私,希望自己朋友好运,不管敌人死活。”史提芬也笑。
“不应该吗?”
“应该。人之常情。”
“然,事先也不必令对方大失所望。”我这句话很重要。
“根本是未公开的秘密,政府发言人说只在研究阶段。
且,凡是申请者来问我,我都会说:请放心,会赶得及签批的。我旅游期间,下属
绝不可沾我的文件,也不会知道我的实际决定。”
“先行预祝你旅途愉快!一定的。”
吉拿说:
“谢谢你!若不能在香港碰上面,我代父亲致意,将来在加拿大总会见面!”
太对了。交易已成,我们现今根本毋须见面,多生枝节,旁的殷勤招呼事将德林银
行与小葛会分头办妥。
我的下一个电话,亲自摇给单逸桐。
对话甚是简单,我说:
“麻烦你请利得丰集团替邱氏家族宣布收购联艺。高价恶性收购。”
单逸桐唯命是从。
任何人为求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会对旁的一干人视若无睹。
谁不是仁义之师?
我的口号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单逸桐呢,为家族团结,为手足情深,出师有名。
而霍守谦的借口更多,既是酬还骨肉团聚的思义,更是情有独钟的驱使。
甚至乎夏理逊,与吉拿,都只是觉得自己参领讨伐的壮举,有罪者诛,替天行道,
出了力之后而封侯拜相,天经地义!
连明慧如葛懿德,都是无可奈何地克尽职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结果齐齐对付杜青云。
一人一家一国,兴旺之时,头头是道,条条大路通罗马。
衰落呢,一败涂地,四面楚歌,所有敌人都是义正辞严,声讨有理。
我如是。
杜青云也应如是。
上天至为公平。
公平得连搭进来的那个电话,都令我哑然失笑。
对方是朱广桐,开头的对话,大讲我们携手合作的工业村计划如何得上头的重视,
工程之顺利,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福慧呀!我敢肯定凭此工业村,你重振雄风了!”
“谢谢你的提携!”
我答朱广桐的声音透着酸涩,他一定是太喜极忘形了,说我重振雄风,等于提起我
曾经失败,又触动我的痛痒之处。
当然,朱广桐并不发觉,他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福慧,你当然知道此庞大的工程在上面进行,若不是投资集团信用昭著而得到全
面性的支持,哪能顺风顺水。家家集团都在投资,顾得了谁?通通是要电灯没电灯,要
电话没电话,要人没人,要水没水。有哪一家投资不在开拓期弄得七手八脚,头昏脑胀。
对了,小葛那次跟我谈起,有关联艺在上头开设厂房一事的关照问题,真是的,我倒忘
了答复你,根本不用做任何功夫,单单是在照应他们的有关单位面前不提半句好话,联
艺就自然会备受一视同仁的对待。我们今天的地位,当然也不劳说什么不得体的话。”
对,不计可否,代表一切。
如此推论,联艺的容器厂必有一段时期的焦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