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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真相大自,她曾过目父亲的遗书,名义上与人情上,她其实是江家遗产的另一
个继承人。
虽说在法律上头,完完全全没有她的份儿。
可是,我若说出这种话来,就是彻头彻尾地辜恩负义,见利思迁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两条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蒋帼眉商量遗产的分
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装傻扮愣,借故推搪。
在帼眉跟前,我似又输了一仗。
财富与品德二者之间,我只能择一。沉思使我益发默默无语。
在我未想通想透,应如何应付之前,我认为最好保持缄默。
江湖上高手过招,多是以静制动。非迫不得已,我不会自动出招。最好是对方沉不
住气,先行发难,我是见招拆招,吝易取胜得多。
我断不能老认定人会一生一世都无变。
从前的蒋帼眉或许真的只谈情爱,不尚物质。然而,请勿忘记,从前江福慧也敦品
慎行,决不胡作非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只蚂蚁的人,都有可能变作江洋大盗,杀人如麻。
当年,若有什么危难困扰发生在蒋帼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
无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贤健在,她的感情与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须张皇。自然有资格清
高无求。一般丰衣足食的人,多有讲究仁义,少有作好犯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势已去,靠山已逝。单是要维护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财富摊分的问题上头,
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况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于心计,像杜青云,何尝不是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考进
利通来,依计行事?
难保蒋帼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们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家势,更羡父女情深,于是安
排香饵钓金鳌。
再说,父亲当然是眉精眼企,并非善类,帼眉稍在相处之中,露了贪相,我敢担保
父亲随即警觉。如此一来,小便宜占到一些,有何瞄头?倒不如沉住气,等他百年归老,
在遗产上大捞一笔,更加划算!
可能帼眉正是在赌这一铺。谁想到江尚贤竟会依足对方要求,连间接把红颜知己的
名字写在遗嘱上也免了?我看父亲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确切地肯定蒋帼眉是
否真的无条件去爱他,于是留下遗嘱,把这个疑团交由我去解决、去处理。
他的这个办法完完全全地一举两得,既可以安抚自己良心,蒋帼眉若是真情真义,
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图报,也叫安乐了。万一帼眉深谋远虑,在他去世后,跑来跟我算帐,
暴露了还是以利字当头的本来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财产如何调动,要松要紧,权操
于我。
说到头来,姓江的亲骨肉才是当然的家业继承人。
别说我批评父亲,他要是毫无怀疑,真心诚意地要把家产分给蒋帼眉,何须如此扭
横折曲,故弄玄虚?
办法简单得很,开一个瑞士银行户口,将一笔庞大数目过户,再留给蒋帼眉一封亲
笔遗书,正如留给我的一样,嘱她在自己去世后方可拆阅,遗书上可以这么写:
“感于你的真诚挚爱,请让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个照顾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银
行存放一笔款项,作为你下半生的用度。于你,不为任何物质而爱一个男人,值得引以
为做。
可是,于我,爱一个女人而必须负起照顾她的责任,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为慰呢?
二者其实并无抵触,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后施予。如果你仍坚持不肯接纳,那么就以
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善事,我同样感到快慰!”
是不是绝对可以这么处理呢?我可以想出来的这个方法,父亲一定也想得到。想得
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没有采用,无非是不愿为、不甘为而已。
我还见得少表面慷慨,其实吝啬的财阀富翁吗?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须是血缘骨肉,都必须名正言顺,都必须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号,以慈善换取名誉,或以捐献收买关系,有利于
长远的个人与商业计划。要他们暗地里不为人知去重重回报另一个人的恩情,实在太难
太难了。
我是学乖了。对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万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亲对一直
无条件陪在他身边,跟他相爱的蒋帼眉也作如此弹性处理,并没有誓无反顾地予以绝对
信任。盖棺定论,终父亲一生,他在事业与私情上是长胜将军,就可见成功秘诀之所在。
于是,我对帼眉提出要搬到大宅来陪我的建议,很避重就轻,不置可否。何必冒引
狼入室的恶险,实在怕得出一个请客容易送客难的后果。
江家大宅,也不需要两个女主人。
并不单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抑或相见好同住难的问题。
只为我不喜欢每日每夜,碰口碰面,都见着蒋帼眉,无疑会触起大多伤心激气的往
事。
令自己的情绪过分处于不平衡的状态下,很难冷静处理好未来的计划。
蒋帼眉得不到我认可迁进江家来的答案,表面上还是一贯的欢愉,也就起身给我告
辞了。
我看她真有点深不可测。
利通银行人事部的办事能力还不差。只两三下功夫,就透过猎头公司,为我推荐一
位高级行政助理。
是个女的,比我年轻一两岁。
看她的履历,却非常地历练老到。
短短六七年的江湖经验,使她目前高踞本城年青高薪的行政人员龙虎榜之列。
对于葛懿德之能名,我在商场上亦稍有所闻:
而且,我预算这主席行政助理的人选,将在往后的日子里,跟我并肩作战,下意识
地觉得女的会易于与我取得共鸣,同时较为方便。于是,我接见了她。没有想过葛懿德
的容貌如此俊秀,五官简直精美,那道浓眉,很女中丈夫,不怒而威。
单是有如此外表的一位行政助理陪在我身边,已能平添架势。
葛懿德目前是威捷洋行的高级行政人员,管辖四个部门,包括人事、行政、公共事
务、业务推广等。近这两年来,威捷洋行不断得到外国各名牌子货色的代理权,在香江
别树贵价货式的一帜,盈利甚丰,这姓葛的女子,应居功至伟。
江湖传闻,她将于短期内获升为总经理,骑在洋鬼子的上头去当一把抓。我有点不
明白为什么她还有兴趣应征来当一个女波士的行政助理。
虽说大机构主席的行政助理,地位跟部门头头无疑。伴君如伴虎。然,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说到头来,天子脚下的地头最易得承恩泽,风生水起。
然,拿独当一面的总经理的前途来比较,打江福慧的这份工,应该并不见得大吸引。
我开门见山地间:
“葛小姐应征这份职位,可有屈就的感觉了?”
葛懿德的声音很好听!刚中带柔,清晰明亮,她答我。
“江小姐言重了。我不敢阻你的宝贵时间,此来是有诚意的。
当然,实话实说,我在威捷洋行的前途还是不错的。这是纯指职位的高低与权力的
大小问题。”
“葛懿德如此说,等于明言,若要她摇曳蝉声过另枝的话,必须高薪挖角。我实在
有点奇怪。
第四章'梁凤仪'
江湖行走,谁不想多赚钱。然,在大机构工作到某一个层面,就不再是金钱天下,
更重要的可能是职权所能带来的发挥才智机会以及面子光彩的切身享受。
从这姓葛女子闲雅高洁的外表看,她不似是个唯财帛是从的俗物。显然地,我眼神
流露的忧疑,对方已有领悟。
她微笑地向我作出补充:“江小姐,再高级的行政人员还是打工仔,在需要金钱的
层面上,任何受薪阶级都是热炽的,你当然可以理解,至于说,要以职权地位代替某程
度上的直接薪金收入,原也合情合理:但,一旦超越那个适量的范围,就值得警觉和考
虑了。”
葛懿德肯定相当聪明,她引领我再直截地提出我的问题,“威捷是大洋行,他们要
把你升任为总经理,还会待薄你吗?”
“会”葛懿德答得爽快,“外资洋行有个奇怪的念头,或许他们以为黄皮肤的职员
获得重用,已是一份非常难能可贵的奖赏,让我们跟洋同事平起平坐的架势,足以抵销
一个惊人的花红百分比。对于稍有媚外心理的人,或会求之不得,趋之若骛。对我,可
没有他们预期的效果。”
真的,我很有点感动。
“江小姐,你或许也会注意到华资机构一旦雇用洋人为高级职员,他们所得的条件,
往往凌驾在合理的水平之上,单是所谓房屋供应、回国度假旅费、妻儿团叙以及子女教
育津贴等等一大堆,就已是很可观的数目,雇主直情是巴结得不遗余力。事实上呢,拿
这些在香港工作的优厚待遇跟他们在老家所获得的比较,有若云泥!说得难听点,再低
一倍的条件,他们一样愿意留在本城卖力,造成这种气氛的是谁?
不言而喻。晚清以来,媚外的心态,到九七将至的这个过渡期,总应该稍稍重新思
考,调整得更合符尺度了吧?”
“葛小姐所言甚是。威捷真没有想过会损失你这位人才?可惜。”
“人们一旦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低估了对方的志气,就会失算,我被提升后所得的
条件,并不能跟现任总经理打个平手,这等于职位收入与付出心力不对称,我很难接受。”
单是葛懿德那份对个人做事原则的执着,就教我佩服。
在权势的跟前,大多人心甘情愿吃一点亏。像葛懿德一般的硬朗,实事求是,不亢
不卑,是非常难得的。社会上为什么存在着许许多多表面风光内头悲苦的情况,人们为
什么会自怨自艾,受尽哑子吃黄连的委屈,究其原因,还是当事人不肯牺牲手上的既得
利益,以争取公平待遇。被人家抓着这个心理,便肆意地为所欲为了。威捷洋行是英资
机构,一定以为提升华人,大可以价廉物美,受惠者必须三呼谢恩,从此鞠躬尽瘁,死
而后己。
真对不起,那个他们的好时年,己在褪色。
如今,本城正应该是人人理直气壮,争取应得权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年头了。
葛懿德的脾气大抵很合我的脾胃。至于她要的薪金,对我,不是一个问题。
“猎头公司已经向你透露了我所愿意给予的薪金数目,是吗?”
“对。那正是我目前赚到的一倍半。我很满意!”
“然则,对于工作性质,你也大概知晓了吧?”
“顾名思义我需要协助执行江小姐的意旨行事。”
“这对你会有为难之处吗?”
我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女性上司一般较难服侍。葛懿德曾独当一面,惯于指挥,手
下兵强将勇,一呼百诺。如今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听命女主,心里头的感受会否影响
工作效能,我是真的有点顾虑。
“江小姐请放心!你提供的条件,已经高出我在市场上之价值,这一点,我很清楚。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完全准备以那超额的一部分薪金,平衡我情绪,帮助我去适应。
其次,我喜欢挑战,唯其难度高的工作与难缠的人物,我益发对它增加兴趣。”
“我的要求相当高。”
“我知道。如果你也能满意我的表现,就等于说,我将所向无敌了,这不是不吸引
的一项新考验。”
“你还有什么题问我吗?请随便。”
一直以来,只有我发问,她解答,似乎有欠公平。丁作上的面试,也应如男女相亲,
彼此的权利与机会均等。然,葛懿德说:
“谢谢江小姐,我没有什么要问的。我关心的不外乎是薪金多少,机构如何,上司
是谁,以及工作范围。我想全部都有了答案,不必再多间了。”
“葛小姐,我绝对不希望你会有因加得减的遭遇,或者你问我多一些问题,对你有
帮助。”
葛懿德摇摇头,盈盈浅笑,说:“三十年日夕相对的夫妻尚且会有突然势成水火,
闹离异的可能。片面相交,又能了解多少?且看我的造化而已。”
我意识着从此我得了个好助手了。
我要葛懿德立即上班,事不宜迟。
办法也真简单,利通银行负责赔偿三个月薪金,葛懿德便可摇曳蝉声过别枝了。
我给葛懿德的第一个任务是:
“小葛,我要知道有关富达经纪行的最新资料,并且看看有什么适当的机会,让我
可跟他们的老板或有影响力的高层人士见面。”
“你的意思是要有一个自然而不牵强的场合,完全不让人觉得是刻意安排?”
“对”葛懿德点点头,随即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去。我最欣赏这种工作态度,明快、
爽朗、清楚,一点不拖泥带水,更不查根问底。做下属的,经常会犯一个屡屡要上司解
释行动意向的毛病。
有些时,来到适当公开阶段,不便泄露机密,只可嘱下属依计行事。一旦遇上了冥
顽不灵的手下,一定要你解释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才知道如何处置行事,当时会被弄
得啼笑皆非,无所适从。
这小葛问都不问我为什么要彻查富达经纪行的情况。
一声领命而去,切实笃行,深得我心。
这个周未,是朱广桐儿子摆满月酒。
朱广桐是本城酒店业巨子,年前跟老妻离异,娶了他的行政助理为妻。当时已是城
中一段令人骇异的佳话。
须知道,要有身家的男人离婚,真是难比登天的一回事男人,一般的只向往婚外恋
情,相逢恨晚的情势下,舍得抛弃老妻,却不表示他们舍得抛弃财产。
离异的条件等于分身家。要他们睁着眼把钱过到别姓人家名下,惨过割掉他们身上
的一块肉。
将来百年归老之后,遗产分给妻儿,任他们自把自力,可真叫眼不见力净。
还健在的一日,眼巴巴的要双手奉送财产予离异妻子,怎么敢肯定她终归会把产业
留给儿女呢?且不要说一把年纪的女人还会有什么第二春,单是外家子侄一大堆,老妻
把到手的大财分一些给他们,就等于削弱了自己骨肉所应得的百分比,怎么不肉刺?
女方呢,好多已过了半辈子,临老还要骤然变回单身贵族,孤零零一个决非光彩之
事,再多的财产都未必管用。更何况,不离婚,依然身光颈靓,丰衣足食,何苦无端放
对方一马,做不成伟大的牺牲者,反被街坊讥为惑居,更多几重冤屈。
总之,老伴若真要误落尘网,一去不愿返的话,就随他胡作非为去好了,自己抱紧
了江山,名位不变,也叫做捡回半分尊严光彩,不致于一败涂地。
故而上了年纪的朱广桐离得成婚,真是异数。
最难得的还是那位元配夫人,肯如此洒脱,誓死不跟另个个女人分享夫妻之爱,这
份现代女性少有的傲骨,甚得坊众赞赏。
至于朱广桐,对他的一段婚外情毕竟采取个认真态度,这也是值得鼓掌的。
男人要存心摆脱女人,比将之追求到手容易得多。
同样道理,要有男士追求,对于漂亮女人而言,并非难事。可是,要在追求到手之
后,令对方肩承责任,毋忘誓约。
那就不是简单的一回事了。
做第三者通常很得不偿失,人家夫妻二人,一个死缠烂打,难舍难分,一个惺惺作
态,苦衷满怀。如此一唱一和之下,弄得三角关系不是牵丝拉藤的胡扯至面目模糊,就
是走上相逢恨晚的公式道路。
白白供应那对备受沉闷婚姻折磨的老夫老妻一场刺激折子戏,十万九千七重的划不
来。
这新任朱太大有的真是万中无一的彩数了。
新婚后不久,竟还梦熊有兆,更是意想不到的意外之喜。朱广桐老来得子,那份自
豪与荣耀,想能抵销了元配夫人潇洒行为为他所带来的歉疚了吧。
这新任朱夫人直至朱广桐为初生儿子摆下豪门夜宴,才叫仅仅取胜。
我特意的装扮得明艳照人,才去赴喜筵的。
席设本城一流大酒店的大礼堂。
但见满场的珠光宝气、花团锦簇、衣香鬓影、裙履风流,完完全全一幅未世风情画。
这么一晚的消费,怕是中上级公务员毕生苦干的公积金之数了。若要把到场士女身
上的衣冠首饰所值,加在一起计算,我相信当在亿元以上。这个数目又可以用以救济多
少个埃塞俄比亚的饥民?真令人感慨。
如今出席这种盛宴,我不是不心虚的。
毕竟是世态炎凉的社会。我目睹过的难堪场面,也真不计其数。
我说这不久之前,企业界巨星周锦田,原本是交际场中的花蝴蝶,老是谈笑风生,
顾盼生辉。他所到之处,自然立即有成班人围拢上来,忙于打交道。固然因为老周财雄
势大,结纳有人,更为他口才了得,极富幽默感。即使一段平平无奇的故事,经他复述,
都要变得多彩多姿。他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