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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时候，北京朝阳门的地铁口有一个卖棉花糖的小孩。
他不敢进到里面去，只好站在地铁口高声叫卖，推销他的棉花糖。
棉正提着一部笔记本电脑进入地铁口，糖恰好也背着一部走到地铁口。
棉注意到那个小孩，突然一下有了灵感，他费尽心思设计中的游戏软件正好缺少这样一个苦命小孩的角色。
而一向喜欢甜食的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重温一次童年的棉花糖的机会。
于是他们同时朝卖棉花糖的小孩走去。
棉一直盯着小孩，糖一路盯着棉花糖。谁都没有看到对方，所以相撞在一起就成了一件并不难想像的事。
“哎哟！”糖大叫一声，打量了一下对方，棉穿着清纯的素格子衬衫。
“真，真对不起。”棉说着脸红了。
“天哪！”糖心想，“这家伙的脸竟然会红，这都什么年代了啊！”
“没事没事。”糖无所谓地挥挥手，转身继续奔向童年的棉花糖。
棉也跟在她后面。
“哎，棉花糖怎么卖啊？”糖问道。
卖棉花糖的小孩使劲揉揉鼻子，带着喜悦的眼神刚要回答，棉在一旁开始插嘴：“我说，这位小姐……”
“什么？”糖扭头看看他，心里想：“他怎么还没走啊？”
“我想，请你吃棉花糖。”棉磕磕绊绊地说。
糖惊讶得张开嘴巴，碧绿色的太阳镜倏地脱落到鼻子上。
“算是，算是，”棉把脖子都憋红了，才说完整句话：“赔罪。”
“哦，好啊。”她尽力忍住好笑的神情，“你请吧。”糖退后一步。
棉赶紧去掏衬衫口袋，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又立刻滑向裤子口袋，终于从里面翻出五块钱来。
“五块钱一串，大爷。”卖棉花糖的小孩也不含糊。
“啥？”棉失声叫出来。
“嘿嘿。”小孩不怀好意地笑笑。
棉只好把五块钱给了小孩，从小孩手里接过一串棉花糖，又递给糖。
“谢谢。”糖微笑着接过来。
棉的脑袋突然转向小孩：“你刚才叫我什么？”
“大爷啊。”
棉把自己一张尚有一颗青春痘痘未消的脸靠近小孩的小脏脸，“难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小孩手里攥着五块钱，讨好地说，“我那不是——尊称嘛。”
棉回头看看糖，那个看起来十分时尚的女孩正站在背后一边舔着棉花糖一边看好戏。
“呀！糟了糟了！”糖的表情从兴趣盎然突变成极大的恐慌，“迟到啦！”她提着半串棉花糖，扭头飞快地跑掉了。
一片纸，或者说是一张名片，从她挎着的巨型包包里飘出来，落在地上。
棉捡起来，那是一张淡绿色的纸片，上面没有香水味，但是有冰淇淋的甜味。
名片上写着：糖 动画脚本制作人
“糖……”棉自言自语道。
“糖。”旁边的小孩也跟着他自言自语。
“动画脚本制作人……”棉继续自言自语。
“动画，那个什么，脚。”小孩继续跟他学。
棉把糖的名片小心翼翼地塞进电脑包前边的口袋里，然后也像糖一样，进入地铁站深处。
身后传来那个小孩勤奋的叫卖声，飘进整个地铁站：“棉花糖哎 ！棉花糖！棉——花——糖！”
第一部分（二）
2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卖棉花糖的小孩也早已不在那里。
21世纪的第三个春节，正月初三的晚上。刚刚新婚一百天的棉和糖手牵着手又来到朝阳门的地铁口。
他们参加完一个化妆舞会，准备坐地铁回家。
此时，红红紫紫的唐装在现代化的北京正成为时尚的点缀。所以，26岁的棉也穿了一件大红的，稍稍腆起的肚子顶着绸布衣料，再加上一本正经的小背头，看起来就像肯德基老爷爷年轻时略微开始发福的样子。
他的妻子，24岁的糖，则是一身前卫的打扮。按照她刚刚完成的动画片脚本里主人公的形象，她给自己设计了一套紧身太空衣，散发出幽幽的绿色，外边罩着乳白的羊绒短大衣，像个美艳的太空战士。
夫妻两个手拉手走在一起，赢得了满满的回头率。
糖很得意，啪嗒啪嗒走着，脚上的反皮绒黑色长靴甩得山响，并不理会人们投来的目光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棉也学妻子昂首挺胸，但是他瞄瞄四周，心里还是暗暗有些失落。他看到一个穿宽松号衫的金发哈韩仔正在因为看到了这样搞笑的画面而放肆鬼笑；还有一位年龄很值得尊敬的老头，因为亲眼目睹了如此奇怪的组合而差点晕倒在老伴怀里；一个小小的女孩遥指着棉的肚子，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棉走近了才听清楚：“肉包子。”
小姑娘突然又把手指对准糖凸显的身材上部：“那还有两个！”
棉听了这话险些也晕在伴侣的怀里。
就在棉快晕倒的时候，糖忽然拽紧了棉的红袖子：“老公老公，你听！”
棉立刻调整情绪，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地铁站的上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叫卖声：“棉花糖哎！棉花糖！棉——花——糖！”
“棉花糖！老公，棉花糖！”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死死揪住棉的袖子。
“老婆，你等着！”棉说完一甩膀子，大踏步奔上地铁站出口的台阶。
“老公，两个！”糖在身后喊。
“知道啦！”棉已经消失在地铁口，声音变得很小，似乎从远方飘来。
棉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小孩，看样子他一点都没长，还站在那个地方，脑袋四面乱转，哇啦哇啦地高喊。
“嘿，两个！”棉走过去，掏出十块钱。
小孩露出快乐的笑容，立马递上两串亮晶晶的棉花糖。
“哎，你怎么一点都没长啊。”
“嘿嘿。”小孩瞅着棉，不想回答的样子。
棉凑近观察了一下小孩，然后做出肯定：“嗯……不过这回脸倒是洗干净了。”
“你脸上的痘痘也没了，大爷。”
“哈哈，是呀。”棉高兴得拍拍小孩的肩膀，猛然间想起得抓紧时间。
“不行，我得走了。”棉快步冲下地铁口。
“哎，那个‘冻脚’姐姐呢？”小孩在上面问。
“噢，她在里面等我呢！”棉头也不回地跑下去了。
“原来追到手了。”小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地铁站一侧，一辆车已经进站停住。糖夹在上车的人群中，朝着他挥手，“老公，快点！”
棉双手举着棉花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老婆，棉花糖！”
糖回头朝他灿烂地笑着，手臂越过人群，接过一串棉花糖，但是后边的人群挤着她，糖不得不踏上车厢。
她站在车门口，顶着涌进来的人流，“快点快点！”
“噢！”棉应声扎进人群，挤呀挤呀，就是凑不到前面去。
这时候，车门哗地关闭了。
棉心一凉。看见老婆的脸趴在车门玻璃上，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静水里的鱼，但是棉知道糖在说什么。
她说：“我在下一站等你！”
第一部分（三）
M1
下一站似乎异常遥远，棉拥挤在第二辆地下铁里，默默等侯车停的一刻。
车窗外的黑暗隧道被超高速撕扯成模糊而过的风景。棉几乎要睡着了。
就在这个这时候，车停了。
棉摇摇晃晃地走下来，随着匆忙下车的人群，精神恍惚，突然间又恢复了清醒，想起糖会在这一站等他。
他抬头望去，吓了一跳。
这是一条复古的街道，阳光刺眼。满街的人都和他一样，穿着唐装，来来往往。
棉回头去看送他来的地下铁，发觉身后根本没有什么地铁列车，也没有隧道，而是一家小酒店。就好像他刚刚不是跨出了列车，而是从这家唐风浓郁的酒店走出来的。
那么，糖哪去了？
棉的心里蓦地感觉到无助的孤独。难道他是梦回唐朝吗，还是列车真的做了一次超度，才将他带到时空隧道的另一个出口？
但是，和他一同下车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与他擦肩而过，也许脚一迈出去就已经站在了想要的那一站。为什么他却不能？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
陌生的年代，陌生的小街，找不到回家的路。
棉心中涌上的难过还来不及细细体味，就被身后的一记巨掌击得魂飞魄散。
他差点儿没站稳，手中的棉花糖险些落地。回头一看，一个彪悍的家伙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从他旁边钻出一个戴着可笑帽子的小个子来。
“哎，我说这位大哥，你吃完饭怎么不给钱哪？”小个子扯着尖细的嗓子问道。
“吃饭？我吃什么了我吃？”棉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这个早已做古的娘娘腔竟然冤枉我？我本来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要再加上一脚吗？
“哟，那您记性可真够差的！刚下到肚子里去的，这么快就消化啦？”小个子尖酸地朝棉的肚子甩一下兰花指。
棉觉得他像个太监，但实际上，他应该叫做店小二。
“我说，小二啊。”棉开口说话，发觉后背的疼痛已经渗透到了心脏。
“嗯？你叫我什么！”店小二的脸气愤地皱皱到一起，很难看的样子。
“二弟，少跟他啰嗦，看俺咋收拾他！”那个大块头沉不住气了，撸胳膊挽袖子的准备给棉放点儿血。
周围渐渐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群，棉想到了鲁迅爷爷说过的“麻木的中国人”，立刻感到无限悲凉。
他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真的怕自己会当着这群傻瓜的面哭出来。
“没吃就是没吃，我不跟你多说了！”
棉抬脚就要走人，但是那个大块头一把把他揪住。棉暗自惊呼：“完了，我要死在这头猪手上了！”
“慢着！”一个女子的声音。
正闹着纠纷的三位主角一齐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清丽婉约，如风似画，一位年轻的白衣女子倚着小酒店的破门而立。
“嘿嘿！”店小二急忙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掉头走到姑娘面前，“这位小姐有什么疑问不成？”
“这位爷的钱我来付好了。”
店小二的小眼睛瞬间失灵了，不可控制地眨巴着。
“那那那，这这这……”
“废话少说。”姑娘露出手心的一把铜板，“这钱你要还是不要？”
“哎，我要，要！”店小二最后一个发音拉得纤细而绵长，听得棉浑身发抖。只见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伸出手去，铜板哗地一声全部落入他的手掌里。
“多谢姑娘捧场！”店小二把铜板收进衣袋里，然后像个耍猩猩的卖艺小子一样带着他身后的“大猩猩”摇摇摆摆，心满意足走过店里。进去前还没忘记回身“呸”了棉一口。
棉咧咧嘴。
那个姑娘还站在门外，看着他。
棉定定神，走上前去，“呃……”。
“不必多言。”姑娘温柔地说，突然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心甘情愿的。”
棉也低下头，想掩饰内心的惊讶和无措，却发现脚上的皮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布鞋，就是古代男子都穿的紧口的那种，还有裤子，也变成了粗布的。
棉打量着自己这身打扮。这是什么啊，上面是一件大红的缎布衣服，下面却是粗布的深蓝色裤子和泛着毛茬开着洞洞的布鞋。如果糖此刻在身边，一定又会批评他的着装品位，并且还会立马把他这身行头扒下来。
可实际上，没有糖，也没有批评，只有周围人的嘲笑。他们刚才围观的时候一定都要笑死了，包括店小二。自己看起来真的不像个好东西，也难为他了。
但问题是，他没有进过这家小酒店，又为啥被追帐呢？还因此牵扯出一个出手大方的漂亮小妞！
棉心里乱乱的，想起祖宗们的礼节，就学着戏子的腔调对姑娘拱手说道：“啊呀，这位小姐，多谢了哇，今天多亏女侠出手相救，在下不知何以为报！”
姑娘听了赶紧俯身作揖：“公子不必多礼。”
“嗯……”接下来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姿势，棉就不知道了，毕竟他看过的戏曲表演并不多。
好不容易想出来一句：“敢问小姐芳名？”
姑娘浅浅一笑：“小女子姓唐名三彩。”
“唐三彩？！”棉差点喷出口水来，“哦，好名字，好听。”
唐三彩羞涩地掩口而笑。
“对了，送你一串棉花糖吧。”棉说着把糖递过去。
三彩姑娘迟疑了一下，“这个，不太好吧？”
“没什么的，算做对你的报答。”
“好吧，多谢公子。”唐三彩终于接过棉花糖，仔细观察着它，“这个，能吃吗？”
“当然，我教你怎么吃啊。伸出舌头，舔一舔，看看会怎么样。”
唐三彩照着棉的话，伸出舌头，碰一碰那团云朵一般的东西，被触到的地方立刻由雪白变成了金黄色。
“哈哈，原来这么有意思啊！”唐三彩惊喜地叫起来。
两个人正开心的时候，一个气哼哼的老头冲了过来，站到他们中间，对唐姑娘说：“你也太不像话了，又一个人跑出来，连个丫鬟也不带，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不行，爹要罚你绣一百朵花一百对鸳鸯！”
唐三彩的桃花面立刻失去血色，她尖叫一声，晕了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棉送的棉花糖。
棉和那个老头同时“哎呀哎呀”叫着扶住了唐三彩飘飘欲落的身体。
老头不高兴地“啪”一下拨开紧紧抓着唐姑娘的小白手的棉的那只手。
棉只好在一旁尴尬地站着，看着老头一边抱住唐姑娘的脑袋，一边腾出一只手在姑娘脑袋边上摇来摆去地快速扇着风，嘴里说着：“哎呀，你看你，爹就是那么说说，不会要你绣那么多啦。”
“好了好了，一朵花都不绣，行了吧？”
唐三彩睁一下眼睛，问了一句：“鸳鸯呢？”头一偏又继续晕倒。
“鸳鸯也不绣了。”
三彩立刻睁开眼睛，朝她爹甜美地笑着，又把目光移向棉。
老头把三彩扶起来，“咱们回家吧，你娘都快急死了。”
“哦。”三彩回头看看棉。
棉搓搓手，开口想说点什么，就被三彩爹的话给截住了：“以后一些叫花子不要理他们！”老头子边说边轻推着三彩。
“哦。”三彩心不在焉地应着，还是一直回头看着棉。
“哎呀，快走啦。”老头拉着三彩的胳膊，拖她往前走。
三彩回头抛给棉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
棉颤抖一下。
可是现在，他又变成一个人了。
天空突然开始下雨，毫无预兆。
周围的人乱纷纷地奔跑着回家，溅起无数泥水，落在棉的裤子和破布鞋上。
棉没有动，因为他不知道该跑去哪里。这条古旧的街，甚至没有一个小小的屋檐可以挡雨。整条街，似乎只在一瞬间就变得空空荡荡，沿街的店铺全部门窗紧闭，就连街面的微尘，也都被雨水拍打着落入泥土，消失不见。
棉空着两只手，脑袋上顶着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绾结长发，孤单地站在雨帘里，默默无言。
第一部分（四）
T1
下一站似乎异常遥远，糖拥挤在第一辆地下铁里。
地下隧道幽深漫长，一种诡秘的光亮渐渐出现，射入车厢，笼罩了地铁里的人群。每个人的脸都像着了一层绿色淡妆。
糖有些惊恐，却发现没有人和她有相同的情绪。他们默默立在她周围，平和而坦然。
“怎么了？！为什么变绿了？你，你知道怎么了吗？”糖推推身边的一个陌生男子，手中的棉花糖沾到他外套上一点点。
男人注意到这一点，转向她，灰绿色的眼眸透出一丝冷漠。
糖睁大眼睛，她甚至看得到那个男人水草一般的眉毛不耐烦地向上挑了一下。
糖想要大声尖叫。
这时候，车停了。
车门大开，人群向车厢外涌去，发出奇异的窸窸声，就好像他们是用绿色的脆纸做成的一样。
糖浑身发抖，怎么也迈不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