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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芸说,「有趣的是,你们每次见面都约在急诊室门口。」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不记得啊。』
「不过你老是忘了约会的时间,女孩心里越来越气。有次你到急诊室
门口时,却忘了是要去见她,你竟然走进医院的家医科看医生。」
『后……后来呢?』
「家医科的护士认得你,便跑去叫那女孩。当她来到你面前,你说:
可惜我只是小感冒,如果病得重一点,就可以待在急诊室了。女孩
很生气说:最好以后别让我在急诊室遇见你!我一定拔你的管!」
『我后来有在急诊室遇见她吗?』
「没有。」莉芸说,「那是你们最后一次约会,交往只维持四个月。
如果依照你的说法,你后来是在餐厅再度遇见她。」
『你确定那女孩真的认识我吗?』
「你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只跟那位女孩有过短暂交往。」
『你会不会认错人?或是她认错人?或是大家都认错人?或是……』
我已经开始不知所云了。
「往好处想,被打两耳光总比被拔管好得多。」莉芸淡淡笑了笑。
我心里很慌乱,完全无法思考。叹了一口气后,说:
『难道刚刚那个牵着狗的女孩真的认识我?』
「那个女孩的狗原本是不拴住的,很活泼好动。有次它在公园乱跑,
不小心掉进水里。你立刻跳进水里抱住它,上岸后你全身都脏了。
你把狗抱给女孩,只说:这公园有河,白目的狗还是拴住比较好。
然后你就急着回家洗澡。」
『真的吗?』
「那条狗也认识你,不是吗?」
『没想到连狗的记性都比我好。』我叹了口气,『真是有够悲哀。』
但最悲哀的是,碰到那么艳丽的女子,我竟然只说无关痛痒的话?
为什么我没跟她要电话或称赞她很漂亮呢?
我不再说话,脚步无意识向前,像电影中的活死人。
「你还记得这里吗?」莉芸停下脚步,指着公园旁一处工地。
我看了看那处工地,过了一会,摇摇头。
「这里以前是庭园咖啡店。」
『我有印象了,以前来过几次。店里好像有个漂亮的鱼缸。』
「不是『几次』,是38次。」她说。
『有那么多次吗?』
「我和莉莉以前都在这间庭园咖啡店当服务生。」莉芸说,
「当你到公园走走时,偶尔会进去喝杯咖啡或吃晚餐。」
『可能因为你们不是穿泳装,所以我没什么印象吧。』
「嗯。」她笑了笑,「我们会虚心受教、彻底检讨。」
我想回应她的笑容,但嘴角却无力拉出弧度。
「有次一只大狼狗和一只哈士奇犬打架,从公园打进店内。莉莉正好
准备端咖啡给你,你马上起身挡在莉莉身前,结果她没事,你却被
这两条狗扑倒。」
『结果谁赢?』我问,『狼狗?还是哈士奇?』
「你那时也是这么问。」莉芸说。
『嗯?』
「我看见你被扑倒,急忙冲出吧台扶起你,然后问:痛吗?」
莉芸笑了笑,「但你却只说:狼狗和哈士奇谁赢?」
『你问我:痛吗?』
「嗯。」莉芸点点头,微微一笑。
我又想起梦里的那个女孩。
『你说我救过你妹妹,就是指这件事?』
「嗯。」莉芸说,「莉莉很怕狗,那时她吓哭了。」
『那么到底谁赢?』
「哈士奇吧。」她说,「你那天的晚餐钱,是哈士奇主人帮你付的;
咖啡钱则是狼狗主人付的。晚餐比较贵。」
『抱歉,我的记性不好,竟然没认出你。』我应该脸红了,
『原来我那时候就认识你了。』
「算是吧。」莉芸说这句话时,脸上却挂着古怪的笑容。
我没心思追问,只是觉得累,便坐在公园内的椅子上,低下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抬起头时,莉芸仍然站在身旁。
『你也坐下吧。』我说。
「嗯。」莉芸在我右边坐下。
我觉得喉间干涩,无法再吐出言语,便静静看着天色由黄变暗。
太阳下山了。
『这座公园又大又美,我不懂为什么我后来很少来。』我终于开口。
「嗯。」她简单应了一声。
『我是说,为什么我后来很少来?』
「你问我吗?」
『不,我是问哈士奇。』我笑了笑,『废话,我当然是问你啊。』
「你认为我知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转头看了她一眼。
「一年前,这公园被选为第一座都会区内的萤火虫复育公园,市政府
在公园里野放两千只萤火虫。隔天傍晚,便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
拿着网子和玻璃瓶,很高兴地来抓萤火虫。」
『唉。』我叹口气。
「你看到后很生气,开口骂那些家长们:你们都是这样教育小孩吗?
但他们都觉得你反应过度、多管闲事。」莉芸也轻轻叹口气,
「根本没有人理你,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萤火虫在玻璃瓶内乱窜。」
『后来呢?』
「过了两个礼拜,公园里再也看不到萤火虫。」莉芸的语气很平淡,
「当最后一只萤火虫消失在公园后,你就很少来公园了。」
『原来如此。』我问:『那时你在哪里?』
「我在庭园咖啡店里,看见你经过门口,背影像只疲惫的萤火虫。」
她说,「我跑出去问你:痛吗?」
『啊?』我微微一惊。
「不好意思。」她说,「我常那样问你。」
『那我怎么回答?』
「你只说:萤火虫才会痛。」
我又开始沉默,而黑夜已悄悄笼罩整座公园。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说的话。」莉芸打破沉默,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想太多的人。」
『不,你不是。』我说,『你是……』
「嗯?」莉芸等了几秒,等不到我把话说完,便问:「是什么?」
『总之……』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只好下结论:『谢谢你。』
莉芸似乎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动。
我转过身,竟发现她的眼眶似乎有泪光。
『你怎么哭了?』
「没事。」她拿出面纸,小心翼翼对折两次,然后轻轻擦了擦眼角,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你说谢谢。」
『这么多年?』
「没事。」她又说。
「该吃晚饭了。」莉芸站起身,「今天的特价餐是迷迭香乌龙面。」
『不好意思。』我说,『我没胃口,吃不下。』
「今天我请客。」
『人是铁,饭是钢。』我站起身,『吃不下还是得吃。』
我和莉芸慢慢走回「遗忘」,一推开店门,发现店里的气氛很热烈。
「怎么这么晚回来?」莉莉的语气有些埋怨,「我快忙不过来了。」
『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我说。
「哦?」莉莉吃了一惊,「你知道了?」
『嗯。』我说,『寡人饿了,要用膳。』
「遵旨。」莉莉笑了,「马上就好。」
莉芸先去忙,我独自坐在最里面靠右墙的座位。
回想莉芸在公园所说的话,我相信她没骗我,那些都是发生过的事。
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啊。
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唤不回遗忘的记忆,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
我转头看着鱼缸,视线跟着缸内的鱼游动,看了一会便入了神。
6。
「想起来了吗?」莉芸端着迷迭香乌龙面放在我面前,说:
「庭园咖啡店的老板要转让他的店时,我向他买下了这个鱼缸。」
『唉。』我摇摇头。
莉芸吐了吐舌头,到吧台又端了碗面,再走回我对面坐下。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而食不知味,面还剩一半便放下筷子。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你还得到台北出差。」莉芸说。
『差点忘了。』我说,『咦?你知道我要到台北出差?』
「你前几天有告诉我。」
『是吗?』我叹口气,『我的记性这么差,万一误了工作就糟了。』
「你放心。」她很笃定,「你的工作不会有问题。」
『嗯?』我很疑惑。
「有天晚上你在庭园咖啡店吃晚餐时,店里走进一对看起来像是情侣
的男女,男的50岁左右,女的才20多岁。」莉芸顿了顿,说:
「但他们刚走进店里,男的目光与你相对几秒后,便转身离开。」
『为什么会这样?』
「我当时也很疑惑,看了看你,听到你说:我出运了。」
『出运?』
「我走到你身旁问你为什么那样说?」莉芸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吃晚餐时能吃到目睹老板跟情妇约会,这是一种境界啊。」
『喔?』
「我说也许他们只是一对年龄差距很大的夫妻,你说:最好夫妻晚上
到公园散步时,先生穿西装打领带、太太浓妆艳抹。」
『我说的没错啊。』
「嗯。」莉芸笑着点点头,「我也认同。」
怪不得如果我因为记性不好而误了公事时,老板几乎不责骂我,
甚至还会对我说:「你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原来他是想堵住我的嘴。
『那我老板和他情妇的感情是否依旧坚贞?』我问。
「应该是吧。」莉芸笑了,「因为你的工作很顺利。」
『那就好。』我也笑了。
『饭吃完了,冰滴咖啡下午也喝过了。』我站起身,『我该走了。』
「嗯。」莉芸也站起身,送我到门口,「早点休息。」
我慢慢走回家,今天发生的事很令我震惊,我完全无法消化。
幸好最后听到一个好消息,知道自己的饭碗很稳,不会摔破。
要不然我会怀疑自己有没有气力走回家?
我洗了个澡、看了一会电视、准备明天出差的资料后,便上床睡觉。
然后我又梦见了那个女孩。
当她问我:「痛吗?」并缓缓伸出手想抚摸我的头时,
我竟然开口说:『你是蒋莉芸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手迅速放下。
于是我醒了。
漱洗完后,先走到门口,看看门口放了什么东西?
门口放了公事包,公事包上贴了一张写上「台北出差」的纸条。
晚上入睡前我会将所有该带出门的东西放门口,偶尔还会写纸条。
只要走到门口一看,便不会忘记今天该做什么。
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因应记性不好的生存本能。
我穿了件较得体的衬衫,打了条领带,提起公事包坐电梯下楼。
刚走到社区大门,便看见莉芸。
「早。」她说,「我送你去坐车。」
『不用麻烦了。』我说。
「不麻烦。我反正要去市场买一些食材。」她说,「走吧。」
我正想再推辞,但她已经转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莉芸开着车,我坐在她右手边,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
15分钟后,她说:「到了。」
我下车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身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坐客运?』
「你公司很小气,出差只补助最便宜的客运车钱。」莉芸说。
『你怎么……』
「车快来了。」莉芸重新起动车子,「快去买票吧。」
我赶紧到售票口买票,售票小姐刚找完钱,车子便来了。
我上了车,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边已坐了位尼姑。
坐车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这是一种境界啊。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好久不见。」
现在是怎样?
我只能勉强微笑,点了点头,再坐下来。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你会晕车吗?」
『阿弥陀佛。』我回答,『我不会。』
「阿弥陀佛。施主,你运气不好。」她说,「我会。」
『啊?』
「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记忆,虽然我知道结果通常是徒劳无功。
可是认识尼姑应该是件非常特别的事,起码该有模糊的印象。
没想到脑海里竟然连「模糊」都没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说,「不要执着。」
我不禁转头看着她。
「你记得前世吗?」她问。
『前世?』我很纳闷她这么问,『当然不记得啊。』
「既然你已遗忘前世的记忆,今生又该怎么过?」
『今生?』我更纳闷了,『今生还是一样过啊。』
「所以说,即使你已忘记昨天……」她微微一笑,
「对今天又有何妨呢?」
我虽然不认同这两种状况的逻辑关连,但这句话应该是一种禅意。
逻辑无法推导也无法验证禅意,因为逻辑有时也是一种执着。
我不再多想,忘了就忘了。
忘了又如何?记起又如何?
途中她起身两次到厕所去吐,每次我都会先站起身方便她离开座位。
『您还好吧?』她第二次从厕所回来后,我问。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我的修行不够。」
『这应该跟修行无关。只要放轻松,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嗯。」她点点头,「你果然很有佛缘。」
有佛缘?
其实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为觉得自己会晕车,于是便心有罣碍。
只要心中存着「我会晕车」的罣碍,那就更容易晕车。
也许她听进了我的话,之后的旅途便好多了,也不再起身到厕所。
台北终于到了,她先下车,下车前还跟我说声谢谢。
我则在终点站下车。
我要去的地方刚好就在下车处附近,不用转弯,直走50公尺就到了。
我先在路边吃午餐,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再去处理公事。
事情处理完后大约五点,我想先在台北街头走走,找个地方吃晚餐,
吃完晚餐再坐车回台南。
当我吃完晚餐走出那家店,正想往车站的方向走时,我竟然迷路了。
我对眼前的街头完全陌生,好像刚刚根本没有经过似的。
就像身处大海或沙漠一样,四周只有茫茫的蓝或黄,
完全没有可供辨识的地标。
我不知道该朝哪里走?
行人匆匆走过我身旁,我却只是站在原地。
我又慌又急,明明刚刚才走过啊,为什么我搞不清方向?
朦胧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退伍后刚到台北工作时也是如此。
那时我常常会突然迷路,每次都只能藉着询问路人或搭计程车回家。
所以我才会辞了工作回台南。
如今那种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双手抱住头,闭上双眼,蹲了下来。
蹲了许久,脚已发麻,我心想不能这样耗着,我得回家。
勉强打起精神睁开双眼,站了起来。
我没力气再走回车站,伸出右手,拦了辆计程车。
计程车只拐两个弯,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车站。
上了往台南的车,我觉得很累,但刚刚的心慌还在,
我感觉到心脏的急速跳动。
四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再坐计程车回家。
我在社区大门下车,看了看表,已经深夜11点了。
莉芸的店应该打烊了,但我隐约看到招牌的灯还亮着。
我往莉芸的店走去,到了门口,却犹豫着该不该推开店门?
「你回来了。」莉芸拉开门后先是微笑,但看到我的神情,又问:
「你怎么了?」
『我……』
「进来再说。」
我走到最里面靠右墙的座位坐下,问:『你怎么还没打烊?』
「我正在实验制作迷迭香饼干。」
『喔。』我简单应了一声。
「今天的出差顺利吗?」她在我对面坐下。
『很顺利。不过要走到车站坐车回来时突然迷路……』
「那没关系。」她笑了笑,「鼻子下面就是路,开口问人就是了。」
她的反应令我意外,好像突然迷路是件不用大惊小怪的事。
『可是我才刚走过啊,而且也没走远……』
「没关系。」她又说,「迷路就迷路,只要不是梅花鹿就好。」
『什么?』
「因为麋鹿比梅花鹿大。」
『很冷。』但我却笑了。
『对了。今天早上坐车时,旁边坐了位尼姑。』我想起早上的尼姑,
『她似乎认识我,还跟我说:好久不见。』
「她是水月禅寺的师父。为了兴建佛寺,常在医院附近义卖水果。」
『那她为什么会认识我?』
「你跟她买过水果呀。」她笑了笑,「你要去见急诊室女孩前,通常
会先跟她买水果。有次你把身上的钱全买了水果,当你跟女孩吃完
晚饭后才发现身上没钱了,结果那次约会是女孩请客。」
『原来如此。』我虽然点点头,但依旧毫无印象。
「那位师父常说你很有佛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