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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岁数大小,我们的大厂长相中了他,要把他招为女婿呢,将来这个厂子可就是他的了。六月听到老头这话,突然愣怔了起来。老头说,听你的口音和看你的长相,好像是咱们辽西当地人吧?六月缓过神来说,哪里呀,我是南方人,因每年都来辽西,这辽西话也学得差不多了。老头噢了一声。六月接着说,大叔,你们大厂长的千金是干什么的?老头碎嘴子起来,说,我们大厂长的千金呀,在城里开了一个很大的化妆品商店,叫水美人,那两个年轻人,可真是一对郎才女貌呀。老头还要再往下说的时候,六月已经拎着衣桶向河边走去了。
六月坐在河边,再也没有洗衣服的心情了。河面上有鱼不时地跃起,压出来的涟漪扩散开来,轻轻舔噬着六月的脚尖,一对鸳鸯静静地浮在苇草之下,在晚霞之中交颈而憩。六月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有了用石头想打散那对鸳鸯的念头,她捡起了一块石头,照着那个方向扬起了胳膊,可最终那块石头却在她举着的手里滑落了下来,石头扑通一声沉入了水底,那对鸳鸯还是被六月弄出来的动静惊得飞了起来。六月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情一样,对着远去的鸳鸯声音湿湿地说,你看你们咋飞走了呀,我不是故意的。这时,工厂那边的机床隆鸣声停止了,王成伟的梁祝曲子又响了起来,六月突然甩干了两只手捂起了耳朵,她止不住泪流满面,到最后拎着衣桶逃也似的跑了起来。
槐花已经谢了,椴花正在开放。现在的每一天早晨,六月的蜂群随着上升的气流向着更远更高的山上飞去。六月看着蜂群飞过三零九公路对面的小山,那小山背后更高的一座山下是一片椴树林,六月知道,淡黄色的椴花开过之后,她就要快离开老家返回南方了。六月不肯就此回去,爸妈今年还没有见到,我再不回家看一眼爸妈,让爸妈认下我这个逃婚的女儿,我是多么不甘心呀,王成伟倒是见到了,还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可他却没有认出我来,他快结婚了,我多想送他几句祝愿的话呀,可是这些事情我一件还没有做到呢,我就要回到南方了。想到这儿,六月就一下下地扯起了身边的树叶。
六月摘着山枣,山枣向阳的一面已被阳光晒红,硬硬的捧在手里像一粒粒玛瑙,她就用针串起山枣来,她串成了项链,系在了脖子上。六月想,多年前,王成伟也曾给自己串过一条山枣项链,那年他们刚刚上高中,王成伟把那条山枣项链圈在她的脖子上,系了个死扣。王成伟说,六月,这是我给你在这个世上最美的玛瑙项链,六月就满脸红红地接受了,直到她把这条山枣项链戴成了一串瘪瘪的干枣,她才从脖子上解了下来。而今,六月只有自己给自己戴上这条山枣项链了。
六月突然有了一个小女人的念头,想看看王成伟的未婚妻究竟长得什么样子,于是就戴着这条山枣项链,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城里。在这之前,六月翻出了一件低开领的短袖衬衫穿在身上,为的是把这条项链完全露在外面。六月在城里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那间叫水美人的化妆品商店,其实这间商店比那个打更老头说得都大,整个临街的二层楼房,楼下卖化妆品,楼上做美容美体,美人的画片挂得满楼都是。六月磨破了膝头的牛仔裤再配上那条山枣项链,浑身上下透着另类的时尚,即使走进这样美人们经常扎堆光顾的店里,也不落伍。六月问柜台后面的一个淡妆女人,老板在哪?那女人说我就是老板。六月打量着面前的淡妆女人,那被高档化妆品滋养的面庞,看样子只要用手轻轻一摁,就能摁出水来。真是水美人呀,王成伟的艳福不浅呀。六月就这样心里酸酸地想着。淡妆女人把手伸向了六月的脖子,好奇地摸着那串山枣说,瞧你多有创意呀,戴着山枣项链,你需要什么服务呀?六月就装着看起了镶在镜框里的服务项目,我看看再说。淡妆女人跟了过来,指着墙上一张画片里的女人说,你应该化一个这样的妆,效果出来后保准跟她一模一样。六月说,这人谁呀?淡妆女人说,这人是日本一个曾经非常著名的影星,叫酒井法子。
六月手里拿着一瓶廉价的洗发露走出了水美人,六月依然是原来的六月,六月并没有让人给化妆成翻版的读起来又有些拗口的酒井法子。
现在,六月一个人心里空落落地走在街上,不知要干什么去。六月走到一个电话亭前停了下来,突然想给后山老家的爸妈打个电话了,她想用这个电话试探一下爸妈,看看他们对自己有什么反应,是让她回家呢还是像以往一样拒绝她回家呢?六月都想好了这样的说辞,告诉爸妈自己过几天就要走了,就要回南方了,想在临走之前回趟家看看行不?六月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拿起了电话开始拨起一个号码来,可这个号码却是一个空号,六月听着系统里的提示,心想爸妈把电话换了还是掐了呢?这样一想不打紧,六月就更担心起后山上的爸妈了。六月怔了一会儿,索性又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这个电话却通了,六月就调整好了呼吸改口说起了半生不熟的南方话来,妈你身体还好吗?妈我在北方还好,蜂群也还好,蜜卖得也还好,妈妞妞在你身边吗?六月就在电话里听到了婆婆招呼妞妞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呀呀叫着的小女孩的脚步声传过来了。六月把电话往耳朵上又贴了贴,就听到妞妞在电话里嫩声嫩气地跟六月哭了起来,边哭边不住声地在喊着妈妈,六月就流着泪不住声地应答,妞妞不哭妞妞不哭,妈妈就快回家抱妞妞去了,好妞妞给妈妈唱支新学的儿歌吧,妞妞就止住了哭,抽抽搭搭地唱了起来,竹笋尖尖,蜂蜜甜甜,妈妈妞妞,天天团圆。六月知道这是婆婆教给妞妞唱的,听着听着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于是便紧紧捂着嘴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挂断了电话,六月把自己整个埋在了思念女儿的心事上,妞妞的命多不好呀,早早就没了父亲,去年一家三口还回到老家养蜂呢,那每天都笑呵呵的日子多好呀,可今年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了,唉,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妞妞,等过年你再大点的时候,妈妈领着你回老家来养蜂,妈妈再也不跟你分开了。六月突然感觉自己的心疼起来,那种实实在在的疼法,就像一根枣刺扎在指尖上的疼法一个样。
现在已经快要接近正午时分了,六月顺着城里的这条主要街道走着,她不想坐公汽回去,她要自己一直走回三零九公路边上的蜂场,她走过了一个服装大厦、一个洗浴中心和一个药店后,就来到了一家婚纱影楼前,这家影楼让六月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六月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偷偷与王成伟进城照相时的情形,当时他俩来的就是这家影楼,他俩每人照了张往高中毕业证上放的二寸照片,当看到一对新人从影棚里走出来时,王成伟曾附在她的耳朵上悄悄说,等到我们那天结婚,也来这里照。王成伟的话当时就让六月的耳根发起热来了。六月就想自己已经穿过一回婚纱了,跟死去的男人结婚,就进去过南方小镇的影楼租过婚纱照了不少照片,而回到家里,六月就换上平常的衣服跟男人拜了天地。谁还会再给我穿上婚纱呢?看样子这辈子是没希望了。六月仰脸看了一会儿新换了门面的婚纱影楼,感觉这现实里的物是人非变化也太快了,就像是后山上的妈从烙子上揭下来的煎饼,一张压着一张,都看不清压在最底层的那张是个什么模样了。六月绕过了一个转盘,看到一家饭店的门前,有一个巨大的充气彩虹门在那里晃晃悠悠地支着,彩虹门旁的地上摆了一溜电光礼炮,马路上也摆满了各色鞭炮礼花。六月心说这又有谁在结婚了。
六月站在饭店的对面看着眼前的一切,城里的每一个热闹去处她都想驻足看上一眼,多少天来,她一个人在公路边的帐篷里,说话的对象不是树呀花呀草呀就是她头上的蜂群,如果不是有人来买蜂蜜,那她一天都不会遇见到一个跟她说话的人,而今,六月似乎更愿意看到人群里的吵吵闹闹,这是不是她这个养蜂人的职业性格呢?六月看起来对自己并不清楚。
在饭店门前的鞭炮正要点燃的时候,一个穿着得体的男子突然从六月的背后跑向了对面的饭店,这个男子踩在一个礼花盒上又唱又跳,六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六月初一头一天儿呀啊,家家户户团圆会呀啊,六月跟我拜天地呀啊……六月心想,这不是前些日子送进安定医院的那个精神病吗?怎么他又跑出来了?六月正在纳闷的当口,突然看清了这个被人推搡着转过身来的男子,正是她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李三江,六月顿时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李三江被人连拉带拽地弄到了六月站着的马路一侧,六月咬着食指在往后躲闪着。李三江抱着街树满脸喜悦,目光散乱得让六月捂起了眼睛,她从指缝里看着李三江脚打着拍子在一个劲儿地哎哟哟哟着,哎哟了一阵后,就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微笑。六月看得都有些傻了,难道这就是在自己身上把生米做成熟饭的李三江吗?六月低头揉着自己的眼睛,心说怎么会是这样呢?这确确实实就是李三江呀。六月正在想着这个在她看来多么不可思议的李三江时,突然有人问她,你是六月吗?六月抬头一看是李三江,就啊地一下跳了起来,李三江用手指着六月说,别怕,告诉我,你是六月吗?六月紧紧靠着身后的街树,哆嗦着说,是,我是六月。李三江突然嘻嘻笑了起来,说,你不是六月,我的六月去南方了。李三江说完,就绕开六月走了。六月按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有了刚从地狱又回到人间的感觉。
一个老太太走上前来对六月说,孩子,别怕,那个疯子其实挺文明的,不骂人也不打人,他只是好问跟你这般大的女孩子你是六月吗,他问你了吗?六月就冲那个老太太点起了头,他问我了,我告诉了他,我就是六月,可他不认识我了。老太太听完了六月这话,也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六月回到了自己的帐篷,想着在城里遇到现在已变成了疯子的李三江,就突然不知道自己当初逃婚出走南方是对还是错了,她当初发誓让李三江一家人吃不了兜着走,是不是这誓发得太毒了?可一想到李三江狠命地撕她的裙子、撕她的胸罩、撕她的裤衩那个场面时,六月的眼神里又涂上了无法抹掉的悲愤。六月自言自语,什么是遭报应?这就是。
眼下的辽西已经真正进入了夏季,而雨水并不是像别的地方一样充足,别的地方大下,辽西就小下,别的地方小下,辽西就不下,总之是十年九旱。上了岁数的人就常把辽西缺雨的原因归究于清朝乾隆帝的乌鸦嘴,说乾隆帝来到了辽西要看铁树开花,铁树开花没有看成,却差点遭了歹人的暗算,就在后来被改名叫做扭回头沟的沟里掉转马头逃跑了,跑得一路烟尘四起。乾隆帝呼哧带喘地被呛坏了,咳嗽的时候就说这地方十年九旱。上了岁数的人常常这样肯定地说,那乾隆帝的嘴可是金口玉言呀,我们这地方能不旱吗?这似乎跟说书人的一种演义差不多,可是不管怎么说,辽西的旱是远近出了名的,不过这种旱却也有一种好处,就是使各种植物的生长期变得慢了起来,而它们的花期也就自然变得长了起来。
六月的蜂群依然在三零九公路的两侧飞来飞去,有时也飞到乾隆帝曾跑过马的扭回头沟去看看。六月在扭回头沟里捡蘑菇,看着自己的蜂群一涌一涌地飞来,就说,你们快去找找铁树,给我采点铁树花蜜吧。蜂群似乎听懂了,就哗地一下在六月的头顶散了开来。六月对天上飞着的小黑点说,采不到也不要紧,我们来年回来再采。
六月终于定下了要回南方的日子。这之前,她拎着两桶蜂王浆回了一趟后山的老家,当时爸没在家,而妈却为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六月的妈告诉六月,李三江在结婚那天,因为你的出走当时就疯了,咱们家也被李三江的爸带来的亲戚砸了个稀巴烂,你说你爸他能不生你的气吗?六月就眼睛湿湿地听着妈往下说,要不是后来小煤窑淹死了五个人,李三江的爸被政府收进去了,咱们家不知还能不能在这儿住下去呢。六月的妈望着窗外说,李三江他们那个家破败了,现在变得一点都不成样子了。你当初这一走,差一点就毁了两个家呀。六月听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在哪里插嘴,去接妈的话了。六月说,我要等我爸回来看看他。六月的妈就直腔腔地说,六月呀你别等你爸了,你快走吧,你爸一回来,看见你又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呢。
六月有些丢心丢肝地回到了蜂场,她在三零九公路边上用纸板写了很大的几行字,上面标出了蜂蜜和蜂王浆的价钱,这个价钱比城里商场超市里的价钱低了很大一截,招致很多过往的车辆停下来,买她的蜂蜜和蜂王浆。现在,六月带过来的十五个空蜂箱也都住进了蜜蜂,每天早上蜜蜂出巢时在头顶上汇成一个蜂群的情景,都让她有了一种成就感,我也能养蜂了,而且还养得这么好。六月在没有心事的时候,总是这样说给自己听,可她一旦有了自己心事的时候,蜂群再怎么让她自豪,她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今天又是个晴天,六月可以晾晒一些洗好的衣物了,她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养蜂器物归拢到一起,她怕耽误第二天装车的时间,她甚至都想把自己的帐篷拆掉了,可又一想,我一个女人,今夜就大敞大开地睡在露天地上,成什么事儿了,不能拆呀。
六月在蜂箱间放了几盆稀释过了的蜜水,好让蜜蜂饮用,以保证这些小生命们第二天长途跋涉有足够的体力。六月做完了这一切,不知还要做些什么,于是就痴痴地望起了大凌河边上的工厂,想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王成伟开着皮卡走三零九公路了,他是不是忙着装修新房顾不上工厂了呀?是不是跟着那个水美人照婚纱照去了呀?是不是带上那个水美人旅行结婚去了呀?一想到这儿,六月就没有了一丝干活的力气,她坐在一个蜂箱上,蜜蜂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上、肩膀上和头发上,到最后,蜜蜂落满了她的全身,她成了一个穿着蜜蜂衣的蜂人了。
六月抖掉了身上的蜜蜂,开始数起了蜂箱,那码成两排的月牙形状的蜂箱,数过一遍,还是她经常数到的四十五箱,一箱都不少,心想还是老家好呀,我一个小女子独自回来养蜂,从没有遇上过麻烦,明天我就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老家呀。六月看着后山,整个后山的颜色已不是春天里的翠绿,而是夏天里的浅绿了,仅仅一个绿颜色,就像兑了水一般,也被阳光给兑稀了,于是便感觉自己在老家养蜂的日子真短呀,又要离开老家回到南方自己的家去了。这一箱箱蜜蜂明天我一个人怎么搬到车上去呢?找谁来帮我搬呢?要是王成伟知道我在这儿就好办了,不管怎么样他也会帮我一下的。六月似乎没有勇气让王成伟知道自己就在这里,自从知道王成伟已经有了未婚妻以后,她就更没有这个勇气了。六月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山枣项链,又开始痴痴地望起了大凌河边上的工厂。
是三零九公路上的刹车声让六月的头扭回来的,她又一次在帐篷的一侧看到了下车的王成伟。六月拿起防蜂帽戴上,然后摘下又戴上,来回做了几个这样的动作,到最后就什么都无遮拦地走向了王成伟。
王成伟还是伸着那只腕上刺了青的左手在弯腰挑选着蜂蜜,长发分开的缝隙间露出的头皮仍然是六月曾经看到的那种白。王成伟拎着一桶蜂蜜慢慢直起身子来了,六月都看到了他墨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正在一点点地抬起,那双眼睛从她的脚踝处抬起,擦过小腿、膝部、大腿、腰部和胸部,这个过程真是漫长呀。当六月看到那双眼睛一下子停在了自己脖子上挂的那串山枣项链时,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看到王成伟右手摘掉了墨镜,左手扔掉了蜜桶,接下来他们已然四目相对了,这个过程真是漫长呀。六月已经看到王成伟攥起拳头举着左腕上的剌青,冲她喊出了六月。六月满脸是泪,深吸一口气,长长地答应了一声。
在六月的帐篷里,两个人向彼此诉说了这几年来有关自己的很多事情。王成伟知道六月已经在南方成家了,并且还知道六月的男人已经死去,留下了一个小女孩。六月知道王成伟去南方曾找过自己,并且还知道那次李三江强跟自己生米做成了熟饭,就是自己的爸跟李三江的爸一起合谋的结果。六月睁大了眼睛问王成伟,你怎么知道的?这是真的吗?王成伟声音沉沉地说,是真的,你出走南方后,李三江的爸跟你爸打架时,是他爸亲口说出来的。六月就望着后山,这个让她心存了多年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了,六月竟一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