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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黑了,离家还有半里多路。半里路,不过几百米,右腿麻得完全没有了知觉,我觉得我真的不行了,肖南这个王八蛋,难道就不知道走远一点来找我吗。
终于,我停在了一盏蓝色的路灯下,沿着墙根,我慢慢地滑了下去,轻轻把头靠在后面,青砖上,还留着白天的余温,热乎乎得很舒服,眼前的幽幽的蓝色慢慢地变化起来,先是完全地漆黑,然后是一片明亮的,斑驳的白斑——。
“阿同,阿同!阿同!!” 模模糊糊里有人叫我,我不想理会,我很疼,不要吵。
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翻,接着肚子硌上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我叫了一声,醒了过来,身子已经晃晃荡荡挂在了半空。
“哥,哥——,” 我觉得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得好,“肖南!你忘了,要用抱的,不要用——抗的!”
“我还得拄拐杖呢!” 肖南喘着粗气说。
这茬儿我倒忘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幸好不过几步,我就再没有了知觉。
(二十一)
“阿同,阿同!”
迷迷糊糊中,似乎肖南在一直叫我。
有热乎乎的东西敷上我的眼睛,刺痛让我不觉皱了皱眉头。
“阿同,你醒了吗?” 肖南温柔的声音响在很近的耳边,我浑身疼得难受,所以不想睁开眼睛,让他叫吧,急死他拉倒。
大概是见我没有反应,他不叫了,旁边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不一会儿,他稍稍掀开了我胸前的被子,又一个热乎乎的湿毛巾搭在了肩头,我舒舒服服地躺着,嘴角忍不住有了一点笑意。
四下里很安静,肖南出去了吗?
突然,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压在了我的嘴唇上,这是什么东西?
它干燥而濡湿的、轻柔而沉重地,留连不去。
暖暖的、清风一样的呼吸,掠过我唇上细细的汗毛,难以觉察地一起一伏。
我动弹不得,四肢千斤般沉重。
一滴温暖的水珠打在我的脸颊上,湿湿地滑下去,慢慢溜到了脖颈下面,麻麻痒痒。
肖南在吻我。
肖南哭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台灯亮着,肖南黧黑的脸,肖南撇下去的嘴角,肖南深情的眼睛,肖南睫毛上的水珠,近在咫尺,却如在梦中。
“阿南。”
他愣住,抬起眼睛,脸居然红了,张口结舌地看我。
“对——不起,我,阿同,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的脑袋依然在停滞中,但是我的胳膊却已经钩住了阿南的脖颈,我红着眼眶把他慢慢按下来,于是,他温暖的唇,重新覆盖了我的心灵。
我一生中第一个缠绵的,美丽的吻,积聚了我二十年酸涩的爱情。
过了好久,他终于松开了我,我抬起手,慢慢摸过他长了胡茬的腮,他还是那么帅,连那眉间因为忧愁而留下的痕迹,都是动人心的。
“为什么,肖南,” 我轻轻地问,“——是为了报恩吗?”
他在我的手里微笑了,胡茬划过我的手心,麻苏苏的。
“就算是吧,我原想——等到下辈子的,可是,我等不及了。”
“这,算是爱吗?” 我如同自语。
“怎么样——才算呢。”
“——” 我无语。
“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能比你给我的更真诚,”他说,“如果我再放弃你,我还配得到什么。至于我——,”
我第一次见到肖南羞涩的样子,真的是——动人,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他,似乎连说话都笨拙了起来。
“我——,阿同,你不在家,我心里就烦;你回来晚了,我就害怕;昨天,看见你在路灯下的样子,我——我的魂儿——都要丢了。 我对你,或许比不上你对我的好,但是,它一样真诚。 好阿同,不要推开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珍惜,我最该珍惜的东西。”
他的脸实实在在、近在咫尺,那双依然有些落寞的眼睛静静地、温柔地看着我。 我知道,在这一瞬间,秀明梦想的东西、杜丽娘梦想的东西、以及那个思凡小尼姑梦想的东西,在我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 渐渐地,眼泪模糊了肖南的样子。 我等了那么久,难道不可以哭么。
神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神错了,那都不是爱,爱,是两情相悦。
肖南轻轻吻去我眼角滑下的泪珠,道:“二十来岁了,还哭。”
我泪眼婆娑地翻一个白眼,他笑了,仔细把我的手合在掌中。
“李同,给我时间,让我慢慢学。”
“你觉得你能学会吗?” 我又问。
“学会什么?” 肖南说。
“当个兔爷儿。” 我说。
“嗯,应该不难吧。” 他突然诡秘地笑了:“反正我已经试了好久了,半夜里被男生抱着胳膊睡觉,滋味也挺美。”
我渐渐竖起眉头,把一只眼睛瞪得溜圆,另一只眼睛还肿着,一条缝而已。
“肖南,——你太卑鄙了吧!”
滑稽的是,第二天,在我烂乎乎的长裤口袋里,发现了大概能用三天的盘尼西林,我啼笑皆非,那个胖乎乎的密斯托刘,从此在我的记忆里,不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更让我啼笑皆非的是,那药被肖南偷偷放在饭里,给我吃了。
肖南还在渐渐地好转,没事儿人一样。
以后的日子想起来,我就觉得自己好像白挨了一顿揍,不过谁能知道未来能发生什么事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被抓住的小偷,才会后悔。
九月十一号的白天,爆炸声似乎突然近了,晚饭的时候,肖南一瘸一拐地上楼来,手里端着米饭和一碟炒蛋,香气四溢,我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哪里弄的?” 我惊讶地问。
“巷口问小店的老板娘买的,不对,是换的,用绮真的开司米披肩。”
“换了多少?”
肖南笑了,把折叠桌子放在床边,道:“十个鸡蛋,那个老女人。”
“嘿嘿,她叫罗四娘,抠了点,其实人不算坏。”
“是吗?恐怕是看我五大三粗的,不待见。”
肖南说罢拧开台灯,过来扶我,我受得大多是皮外伤,除了腿疼肋骨疼,再加上点头昏,其它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不过我还是偷偷地、快乐地享受了肖南的服务。
肖南坐在我对面吃饭,有点闷闷的。
“怎么了,阿南,还在想鸡蛋啊?”
“不是,——日本人已经打到江湾了,他们说,守宝山的十八军有一个营全都死了。”
“可是,我怎么听见白天街上敲锣打鼓的。”
“是在组织市民自救队。”
我抬头看肖南,他没有什么表情,只管低头扒着米。
“阿南,你觉得,我们守得住吗?”
“管他,吃你的饭。” 他皱着眉说。
肖南居然还弄到了一份头两天的报纸,吃完了饭,他去收拾碗筷,我急切地在报上搜索着战况报道。
“蒋委员长发表《对中国共产党宣言的谈话》;共军主力部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总指挥为——;美国飞行学校在昆明成立,以美军标准培训空军——;第二、第三集团军等回防津浦线,誓死保护——。”
我心中一疼,终于还是有了一点爸爸的消息,他们隶属第二集团军,应该已经退到了徐州一带。 我正趴在枕头上专心致志地看,报纸却粗鲁地被人抽走了。
“干嘛?给我!”
“别看了,看了也没用,” 肖南霸道地把报纸扔在地上,递过来热热的毛巾道,“过来,洗洗。”
我蔫蔫接过来,只穿了短裤,坐在床边上擦身子,肖南把报纸小心收在书架上,走过来帮我。 我背对着他,看着墙上的一动一动的人影子发呆,毛巾不轻不重地擦着我的后背,肩膀,避开了可能引起刺痛地瘀青,我翻过身来,肖南已经又冲洗了毛巾。
“我自己来吧,剩下都够得着了。”
“你抬胳膊不疼啊?” 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傻笑,歪歪脑袋,脖子是还有点疼。
肖南的大手握着热乎乎的毛巾,慢慢擦着我虽然细,但还算结实的胳膊,突然,肖南住了手,眼睛停在了我的脸上。
他慢慢伸手过来,我一抬眉毛,他已经撇着嘴从我嘴角那里沾起了一个米粒儿,我咧开嘴笑,阿南慢慢地把手指举到自己唇边,垂下眼睛看了看,突然笑着放进了嘴里。
“都——干了。” 他用牙研磨着,坏坏地笑。
肖南蹲在我的面前,只穿了一个背心,结实的骨骼外紧紧裹着薄薄的肌肉、黧黑的皮肤,在桔红色昏暗的灯光下,随着擦拭的动作,温润有力地轻轻晃动。
我看着他还在蠕动的嘴唇,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阿南。” 我喃喃地说。
他抬头看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地动作,慢慢抬起了身子。
“嗯?”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的眼睛——象头鹿,”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变得有些谙哑,“——很黑,很亮。”
空气似乎一下暧昧昏乱起来。
柔和的灯光里,肖南线条分明的脸慢慢地靠近,我的脸火烧火燎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地面隐隐震动了一下,台灯灭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停电了!我吓了一跳,肖南却噗哧笑了。
“是老天爷关照呢。”
黑暗里,肖南突然间压了下来,我费力地侧过脸问道:“会不会是要炸租界了。”
“这样的动静,没头没脑的,肯定是误炸,” 肖南居然咬住了我的耳垂,我仰过头去,听他低声笑道,“是老天爷让他们来关灯的。”
“呜。”
阿南吻上来,我的脑袋如同填了一团浆糊般没了作用,心也象小鹿一样,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腔子来,他得手沿着我的胸往下慢慢蠕动。
“呜!” 我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阿同?” 肖南松开我的嘴。
“呜,不要碰我左边的肋骨。”
我趁着间隙说,手忙脚乱又把他按了回去。 我的身子热得火炉一样,只觉得百爪挠心,肖南身下也早已经有了反应,手指顺着腰间滑下去摸到了我的大腿。
“嗯!我的右腿!” 我又叫。
“阿同,行吗,不然我们等等。” 肖南喘着粗气说。
“行,行!你呢?”
“我?” 肖南濡湿滚烫的舌滑过我的耳朵,“嘿嘿,你试试,嗯!”
“啊!”
我大张着嘴喘气,用力把脖子往后仰过去,肖南紧紧抱着我,有力的大腿,迫不及待地顶开了我紧并的膝盖。
“阿南,你慢一点,我——。” 我的恳求呻吟一般。
他用灼热的声音在我耳边温柔的低语:“阿同,我偷了绮真的桂花油。”
贴着肖南结实的肩头,我偷偷地笑了,泪水不由控制地滑下。
“乖,别动。” 阿南说着,小心地托高了我的腰。
黑暗中,我看着模糊的天花板,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那一下撕裂的痛楚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我见到了一个完美的世界。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夜晚,似乎一直都有隆隆的爆炸声,可是后来肖南说,整个晚上,就只有那一声巨响,所以他固执地说那就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专门来给我们关灯的使者。
“你别傻了,上帝不会祝福我们这种人的。” 我稍稍有点难过地说,是我把他拉下了水,让他跟我一起犯了重罪。
“如果他不肯祝福,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上帝。” 肖南说,他正趴在我身上,用手指轻轻划着我的面颊。
“——。”
“李同,你生来就是个兔爷儿吗?” 肖南吻着我问。
“我不知道,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那要是没有我呢?”
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我一出生,肖南就四岁了,我一记事儿,肖南就会描红了(注:描红,学写大字的一种方式),我不知道没有他的样子会是个什么样子,那样,我会去爱谁呢?
“我爱你,李同。” 肖南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回神,慢慢让幸福的感觉在胸口打转,再慢慢沉淀,再沉淀。
捧着他的脸,我微笑着说:“你学得好快,阿南。”
他慢慢倾下身子,亲吻着我的脖颈,濡湿的头发扎着我的面颊,轻声耳语:“那是因为我的老师太好,太好。”
对了,上一章资料里面有错误,勃朗宁手枪是1900年就开始生产了,31年只是研制了新的子弹型号,天知道偶怎么看的。
这一章没什么,除了委员长讲话的日子不太对,其他偶就不知道了。
欢迎拍砖。
谢谢peta的推荐,那就是偶想说的东东。
对了,还有,ray看了说偶的h写得像吸毒,咯咯,偶本来就觉得那个象吸毒嘛。
最后,你们必须回贴,偶的渔叉晶晶亮。
(二十二)
仗着缸里剩的米,我们连着一个星期没有出门,每天在床上厮混,从清晨到日暮,在亲吻中,在汗湿床第的激情中,在断断续续的耳语中,在越来越近的隆隆炮声中,常常是直到繁星棋布、月上中天,才精疲力尽、无忧无虑地,懒散地纠缠着,相拥睡去。
等到我们实在吃光了东西,走出小楼时,才发现外面的时局已经又变了很多。 委员长亲自担任了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国军士气大振,用惨重的代价夺回了江湾和庙行,吴淞和宝山地区也还在拉锯战之中,另外,日军新登陆的三个师已经打到了北站,进入了紧靠着租界的闸北。
似乎是被一个月来的痛苦折磨够了,大街上反倒不如以前混乱了,流民依然到处都是,但大多已经找到了歇脚的地方,附近的农民也摸索到了进城的路线,大米运进城来不少,鸡蛋和蔬菜还是奇缺,不过只要有钱也能买到。 现在大街上最热闹的是市民自救队,一个个白白净净的男男女女,还穿着往日的时装,胳膊上扎着白巾,匆匆忙忙、成群结队地来来去去,帮着往前线运物资,往后方抬伤员,给还在观望的人发着传单。
时髦的上海人,一向以惜福闻名,此刻,却被危险的炮火激起了全部的热情。
每一个被从前线运来的伤员都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肮脏破烂的军装,凝满了黑色血迹地绷带,还能走的被搀扶着,重伤的则躺在那里呻吟。 每当有担架经过街道,市民们就自动站住,默默地看着,沉重和激情,终日环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更有那已经沉默的,用床单简简单单包裹着,送上了每天来往于医院和西郊葬尸场的卡车。
然而,我和肖南,从来没有谈过这些。 我们象两个偷安的老鼠,依然继续着平静的生活,白天,变卖绮真的东西;晚上,做我们的游戏。
只是,从街上买了几次东西之后,肖南的话越来越少了,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心不在焉,甚至连跟我厮混的时候。 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把郁闷发泄在了床第间。 隐隐约约的焦虑,被起起伏伏的激情和接踵而来的精疲力尽悄悄地遮盖了起来。
十月中下旬,形势急转直下,在蕴藻浜大场,二十一集团军和日军大规模混战了五天之后,因伤亡过重,开始撤向苏州河南岸,从闸北撤下来的八十八师一营官兵八百人,奉命掩护在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二十六号,战争终于靠近了租界这最后的平静堡垒。
四行仓库距离公共租界不过数里之遥,白天嘈杂,还不觉得什么,到了寂静的黑夜里,在间歇的炮声中,就能听到清晰的枪声了,鞭炮一般,紧着响一阵,稀落下来,然后又突然爆发。
电早就停了,头上,不断有日本飞机的嗡嗡声。 炸弹丢到附近,窗户嗡嗡作响。 再没有心情缠绵,肖南握着我的手,我们并排静静地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睡。
突然,窗户上闪过一道微光,接着响起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外面传来了女人孩子的尖叫和砖瓦哗哗啦啦滑落的声音,我们的窗户也被震得咯咯抖成一团。
“你猜,” 我问身边的人,“离我们有多远?”
“三十来米吧。”
“我们跑吗?” 我又问。
“不跑。”
“为什么?” 我扭过头问他。
“我们卖了绮真那么多东西,就该给她看好房子,等他们炸完了,咱们再跑。”
虽然没有光亮,我还是觉得自己能看见他脸上戏谑的表情。
“等炸完了,我们去哪里?” 我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还呆在上海吗?”
“再呆下去,刘家的东西就要被我们卖光了,” 肖南说,“要是那样,等打完了仗,我们两个作牛作马也还不了绮真了。”
“那你说怎么办?”
“先离开上海再说吧。” 肖南紧了紧我的手。
我安下心来,没有再说话。
那天晚上,外面的爆炸一直断断续续,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却没有印象了。
十一月五号, 日军从杭州湾北侧金山卫和全公亭等处登陆,分路对淞沪守军实行侧后迂回,中国守军腹背受敌,第三战区下令前线部队向福山、常熟、苏州、吴江全线撤退。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市全部沦陷。
那天早晨,没有了已经习惯了的炮声和爆炸声,四下里,是刺耳的宁静。
两天后的中午,我去罗四娘那里打听消息,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第一次,在上海的街头,我看见了穿着土黄色衣服的日本士兵。
四娘连忙让我和肖南进去,在后面把门板上好。
“现在能出城了吗?” 我问四娘。
“怎么,你们要走?” 四娘说。
“嗯,想回家去看看了。现在停战了,听说路已经通了是吗?”
“那得看你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