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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能不感〃世态〃一点也不〃炎凉〃哟!(昨天我出发去〃《你不知道的彭明敏》新书发表会〃前,还收到彭先生那边寄来的宣传品,提出〃彭明敏参选总统之友会〃的办法,指示〃只要结合十五位以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可以成立一个分会〃——原来交朋友也可以比照〃老鼠会〃式的蔓延的!我活了六十岁,并且曾蒙彭先生,大名名列他两名患难之交之一,如今看到这么多鼠辈横行,真不能不承认彭先生把我逐出好友名单,是爱护我的。-他怕我得鼠疫!)
你的李鸿禧老师因为明哲保身,当年不敢像李敖那样〃二李〃一下,援彭先生以手,我可以原谅他。我不能原谅的是,在解严以后,在李登辉公然学蒋氏父子,走党政一元、党政不分的错误时,李鸿禧竟公然护航,说出〃执政党推举李登辉为党主席,正可彰显国民党是超越省籍意识、天下为公的光明磊落政党〃的话!说出〃以国家元首兼执政党主席,系目前不失为妥当的方式〃的话!那时他眼里只有李登辉吧?那时他为何不写《师事彭老师是毕生的光荣》呢?七年前的〃投桃报李〃,对比起七年后的〃热情澎湃(彭拜)〃来,未免太不搭调了吧,我们若要求他在三十年前、二十六年前,乃至十六年前支援彭先生,也许强人所难,但是,就便是七年前,他还向李登辉表态呢!这是什么动态的道德呢?这是哪一国的〃动态道德观〃呢?纵使你们〃台湾独立国〃成立了,我看你也写不出〃师事李老师是毕生的光荣〃那一类杰作吧?〃台湾独立国〃的人民道德再动态,恐怕也不屑曲学阿世的高等知识分子吧?
长廷老弟,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台湾男人〃,(为什么写出性别,因为〃最聪明的台湾女人〃陈文茜会抗议吧?)
可是你对《联合报》的谈话却做了一件最笨的事。我请你公开更正、澄清,这样才配得上你老弟的聪明。你的谈话,对李敖这种世界知名的作家,是刑事实体法中妨害名誉及信用罪,〃受害人〃还健在、还在写这封信给你,是可以〃出面指控〃的,你总不希望我同你法庭相见吧?但白告诉你,我真的不希望,因为跟你谈天是一种愉快,何况我们是老朋友,那次阳明山之游,你我还坐在一起合照呢;那次你到我家来,大家也坐在一起合照呢。但也别忘了,为了真理,我李敖〃杀〃朋友绝不手软,你的太老师彭先生为了假理,都不手软〃杀〃过来呢,我〃强阳不倒〃,又软个什么呢?
即颂
进步!
李敖一九九五年年八月十七日
谢长廷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收信后,立刻去信报社更正,并在十八日即〃长廷敬上〃回信示好,当然我也不会到法院告他了,他仍是我欣赏的好朋友。我这封信,写得可是虎虎生风,借题发挥,把彭明敏及其投机徒弟李鸿禧挖苦得淋漓尽致,足见李敖骁悍那一面,不但骁悍,还以温柔敦厚、棉里藏针的趣味表达骁悍,人人以李敖为可怕之人,信夫!
我与彭明敏反目两年后,谢长廷约我上他主持的〃长廷问青天〃电视节目,在化妆室聊天时,好奇地问我:〃彭先生在书中删去李敖的名字,这事到底是不是彭先生干的?〃我说:
〃不是又怎样?即使是别人干的,事后他纵容别人这样做,又有多次机会去更正、去澄清,他都高姿态不去做,他还怪谁啊?〃谢长廷听了,点头一叹。
道家说人体中有〃三尸虫〃,上尸叫彭倨,喜欢财宝,中尸叫彭质,喜欢美食;下尸叫彭矫,喜欢色欲,道家认为这三种尸都有害人体,故合称〃彭尸〃。我认为〃彭尸〃具有〃彭师〃之韵,因写〃彭尸〃一章,重述生平。整个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我已行年六十三岁,生平所遇朋友离合不少,但像与彭明敏这样惊心动魄又代价奇高的友情,一旦走向落幕,是解脱?是遗憾?是神伤?是梦醒?我想两人都会为之茫然。再会了,彭先生,你有德于我,我会刻骨;你失德于我,我会铭心,这就是李敖。这样的血性朋友,哪里去找啊?
12 寒武纪
刀光剑影,寒武袭人,软禁硬汉,恶客盈门。
我十四岁来台湾,台湾虽是亚热带,但对我来说,却一片寒气,像是漫漫长夜的冬天,原因是在国民党伪政府统治下,寒气袭人,活得非常不舒服。在中学的我,被寒尚轻,是〃小寒纪〃;大学以后,寒气渐浓,是〃大寒纪〃……到了文星结束,以至彭明敏偷渡,我被全天二十四小时〃跟监〃(跟踪监视)后,则是公然以武嘘寒了,一寒至此,我戏呼〃寒武纪〃,不亦宜乎?
在〃寒武纪〃来临之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就是李翰祥。对李翰祥,我本无好感,原因是他的作品,间接使我大骂他妈的。我做预官八期排长的时候,正是他《江山美人》流行的日子。部队整天播的、老兵整天哼的,都是梅龙镇那一套,播呀哼的,烦人烦得要命;后来我总算退了伍,跑到台北,又碰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流行,我躲开现代梅龙镇,却又碰到台北狂人城,和萨孟武、徐复观之流对凌波的意淫风,(徐复观写肉麻的诗,说要对凌波〃诗以张之〃!)乌烟瘴气,也烦人烦得要命。说李翰祥的作品间接使我大骂他妈的,因为直接永不可能,理由是:我从没看过这种他妈的国片。李翰祥后来听说我没看过他的梁祝,大吃一惊,开玩笑说:〃李敖你这种朋友怎么能交!你不看朋友拍的电影!〃我说:〃现在你知道如何维持友谊了吧,最好你也别看我的书!〃
我认识李翰祥是在他来台湾成立国联影业公司以后,时间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六日,是康白(何伟康)介绍的。一个月后(五月十七日),他约我在他的明星讲习班上讲一次演,然后请我在他家晚饭。他说他看出来李敖是最厉害的东北人,并且像绍兴师爷。那时文星已近尾声。国民党封杀文星后,我陷入谋生的困境。当时谋生,光靠偷偷摸摸帮出版社和杂志社的忙是不能维持的,因为这些文化商人抵抗不了官方的压力,所以所谓偷偷摸摸帮忙,只是一时的、按件计酬的,并且很呕气的。例如我编了《罗素选集》,水牛出版社彭诚晃却不敢挂我的名字,而是由他们的股东刘福增坐享其成的。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其他生路,其中一个,就是卖洋人旧电器。主要来源是美军顾问团用过的二手货。有的外国朋友离台后,也愿把旧电器卖给我,巴特菲尔德(fox butierfield)也是其中之一。多年后为了《苦海余生》一书,国民党大捧特捧巴特菲尔德,国民党完全忘了:当年为了巴特菲尔德支持李敖抵抗极权与迫害人权,曾被国民党〃留置〃、〃找麻烦〃、〃飞机场洗澡〃,国民党对自己,可真既往不咎啊!
除了卖旧电器以外,我也不失掉靠学问一时谋生的路子。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八日,李翰祥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拍唐伯虎的戏,他知道古代有一部《唐伯虎千金花舫缘》的剧本,问我知不知道这剧本收在哪部书里?我说这剧本收在董康辑的《盛明杂剧》里。他对我的渊博大吃一惊,问我哪里有《盛明杂剧》?我说《盛明杂剧》是武进董氏诵芬室刊本,台湾很难找,我试试看。事实上,这书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就有,我故意不说。第二天,我告诉李翰祥,可以找到《唐伯虎千金花肪缘》的影印本,要一百美金。李翰祥说,只有几页,太贵了吧?我说:〃翰祥啊!知识很值钱啊!你拿这知识,可以编剧本卖大钱;别人提供知识,怎可以卖小钱啊?〃李翰祥认为有理,就付了我一百美金。十二月十日晚上,李翰祥和康白来我家,他说要请我在欣欣餐厅吃晚饭,他的国联公司陷入困境,现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六组总干事陈绥民负责,晚饭时候陈绥民也会来。在吃饭时候,我对陈绥民说:你们国民党的统战手法,可得改一改了,这样子统战,不是争取朋友,而是制造敌人,这样会逼人逼出事来的。陈绥民说:我们逼了谁了?你说说看。我说你们日夜派特务在彭明敏家看管,不是逼人是什么?他说哪有这种事!我说我们现在就去查看如何?陈绥民无奈,就说好。于是四个人坐我的〃计程车〃(我的汽车虽是自用,但和计程车同型同价,所以无异计程车),到了温州街彭家,彭明敏出来证实,陈绥民也就哑口无言。陈绥民走后,李翰祥很佩服我对朋友的照顾和对国民党的抗衡。
那天晚上我发烧,我提议早点回家。十二月十二日,就住进了宏恩医院。全部医药费四千元,折合美金,正是一百。我笑着对小情人小蕾说:〃傥来之财,来得容易去得快,不是好来也不是好走。等于唐伯虎先生代付了医药费!〃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李翰祥到宏恩医院来看我,同来的有宋项如、郭韧各位。李翰祥进房就找电插座,我说干什么?他说:〃我带来幻灯机,放一些幻灯片给你解闷。〃于是就放映起来,内容全部是洋汉子和金发美人的春宫,有近景,也有大特写。最后他把机器等全部留给了我,让我看个够。-这就是李翰祥的体贴和风趣。
我与李翰祥来往最多是在一九六九年,我们经常一起吃饭、打牌(我打牌十打九赢,那时候也变成了我谋生收入的一部分);那一年刘家昌自费拍〃四男五女〃,要找一位有汽车的大亨形式上来支持他,做制片人。可是找不到,一九六九年有私人汽车的人还很少。他看到我有汽车,就找我去冒充,我开出条件,他同意了,我就做了制片人(后来新闻局认为李敖介入这部电影,这部电影一定有问题,乃予查禁)。
那年五月十一日,我看刘家昌拍片回来,在刘维斌家晚饭,李翰祥、高阳等在座。李翰祥拿了高阳代拟的一篇启事给我看,是说联邦公司怎样欺负他的,害得他事业做垮。他请我表示意见。我说高阳有他文字上的功力,但这篇启事写得不好,没力量。李翰祥当场请我重写一篇,刘维斌、高阳等也赞成,我就答应了。第二天,我就写好了,李翰祥看了大喜,立刻送到各报;五月十三日的报上,就登了全文。发表后,李翰祥得到许多人的谅解与同情,他对我的交情,也自然加深,但我对和中国影剧圈的人做朋友,从不高估。因为中国影剧圈的人,出身的传统背景是戏子。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戏子是很人情凉薄的,这种凉薄,也不能苛责他们,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权贵的弄臣,他们虽然被人喜欢,可是社会地位很畸形,在清朝时候,戏子见了婊子是要请安的,这些人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后来的影剧圈的人,虽然力争上游,但是传统背景的惯性还是不自觉的,他们的心态,还是可怜而畸形的,他们在自炫与竞争上,有职业性的敏感,这种敏感,使他们变得极度现实而虚诈,所谓〃戏子无义〃,也就因此而生。不过以前的戏子,比今天影剧圈的人来,还规矩得多,知道天高地厚得多,至少他们绝对不敢在记者会上或法院里演出〃大义灭亲〃等恶心人的假戏,现在的这行人,可比以前的卑鄙得大多了!当然李翰祥是导演,并且比起台湾国民党导演来,私生活也严肃得多。但他究竟是这种影剧圈的人,所以职业性的敏感,一如同行,自然也就难免现实而虚诈了。正因为我深刻了解影剧圈的人,所以我对他们的交情,从不高估,他们同我的悲欢离合,我也不以为异。偶尔时候,我也满喜欢同这圈里的人扯着玩,至少这些人都口蜜会说、善解人意,也善于表演虚情假意,同他们一起扯着玩,你会常常大笑,并对人性有会心的实验。因此,如果我是皇帝,我想我恐怕无法不养他们做弄臣,让他们文化美容,让我美容文化。就凭这些认识,我同影剧圈的人交朋友,总是欢笑中保持着精明,一点都不含糊的。
一九六八年到一九六九年间,李翰祥的国联公司已经走下坡,靠他吃饭的一些国民党,为了政治原因和经济利益,开始用斗倒斗臭的方法,同他反目。这些国民党给他的罪名,根据他们一九七0年八月三十一日出版的〃大盗演李翰祥专辑〃,列出罪名有九,第一条就是〃辱骂政府勾结文星李敖〃!
最精彩的,是他们在一九七0年七月公布了〃一九六九年八月三日〃致治安机关的检举信,里头说:李翰祥的大罪是〃推行文星思想〃!是〃与李敖每晚见面餐叙,均以骂社会、骂党国、骂领袖为话题〃!是〃介绍北平女同学费太太(美驻台情报武官之华籍夫人)与李敖过从甚密,有替李敖设法偷渡出境之可能〃!这些国民党又〃微妙取得〃李翰祥的亲笔字迹,公布于下:
1.艺术有价,政治无情。
2.〃一〃片禁映,冷眼看媚日奴颜。
3.接受李敖忠告,把国联向新的路线发展。
4.黎明之前,需要忍耐、等待、坚持。
5.在蒋家夹缝中求生存、求发展。
用为罗织的张本。最后,他们又造谣说李翰祥为李敖走私了秘密文件到海外,于是,这回生了沈警备总司令部保安处终于动手,在李翰祥家秘密装上窃听器,并把他约谈。李翰祥对这件事很怄,他在《三十年细说从头》回忆说:
他们的御用文人在报章杂志大写〃李翰祥有才无德〃的文章……一方面向有关当局写无名信,还告发我是〃匪谍〃,并且在《明报晚报》刊载李翰祥为李敖带信的消息,再把报纸剪下寄到台湾警总,作为他无名信里的〃铁证〃,真他妈的妈拉个巴子,李敖的办法多多,何必用我带信。不过警总还真请我去问了几次话,这一块钱台币的邮票,还的确给我惹来天大的麻烦……
李翰祥对国民党心怀不满则有之,但说他想怎么样、敢怎么样、能怎么样,却是冤枉他。李翰祥是中国影剧圈内的人,这些人的政治立场可足道的实在凤毛麟角。李翰祥来台湾之初,当选十大杰出青年,领奖时候,突然自动朗诵起〃蒋院长的新诗〃,这种动作,又怎么解释呢?不过,国民党疑神疑鬼引发出来。这件事后果倒非常严重,李翰祥因我被国民党诬陷,以致一再进出警备总司令部,使他在精神上,产生极大的反感、愤感与恐惧,使他自台湾一脱身而出,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愚笨的国民党再也没有想想到他们为了整李敖而诬陷李翰祥、约谈李翰祥,竟造成这么深远的损失:他们失掉了这么一位得力的艺术工作者。在台湾的李翰祥,替官方拍《扬子江风云》、替军方拍《缇萦》,他是相当投合国民党的趣味的。他走了以后,国民党〃闻鼓鼙而思良将〃,也千方百计拉他回来。党方拍《英烈千秋》的时候,中影的梅长龄保证李翰祥在台湾的安全,李翰祥回梅大人的话说:〃可是,梅先生,谁保证你的安全呢?〃就这样的,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李翰祥在香港、李翰祥在澳门、李翰祥在日本、李翰祥在美国……李翰祥无所不在,就是不在台湾了,国民党再拉李翰祥,可是李翰祥怕警总,他要国民党军方的最高层人士给他保证安全的信,国民党是从来不会对人认错的、抱歉的,并且还不知自己是老几的向它势力所不及的地方摆高姿势、摆大架子。最后,李翰祥终于用行动去表示了他的反感、愤懑与恐惧-他回到了大陆,那使他逃离又回归的大陆,从遥远的承德-没有警备总部的承德-向长程的台北做了抗议:〃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这样一个才华照人的艺术工作者,就这样变到与共产党合作了。-李翰祥的故事,说明了国民党为整李敖而整到李翰祥,是多么腐败。当然,国民党是很腐败的,他们不腐败,也下会给打到台湾来了。
三十年后,一九九六年,李翰祥在海外报上发表《戏言戏语》,有〃我与李敖初相识〃等三篇文章写他和我的交往,读了以后,恍然如昨。他提到李敖〃伶牙俐齿,风趣幽默,逻辑性强,所以言之有物,令人听之动容〃等等,皆写实也。
在李翰祥家作客时,见到他太太张翠英女上,美人儿也,虽岁华老上,余妍犹见当年。有一次在席中谈及李丽华的年龄,我们客人所记得的岁数,都被张翠英否决,而她所说的岁数,都比我们说的小了许多。我们知道张翠英对李丽华素无好感,如今对〃影敌〃的年龄,竞力加维护,宁非可怪、后来才悟出道理:原来当年张翠英和李丽华固同台演少女戏者也,两人固然争〃雌〃,但却同庚,替李丽华瞒岁数,就是替自己瞒岁数;把李丽华年纪瞒住,别人就难以类推出自己的年纪,可见为人者己愈有、瞒人者人亦瞒之,年龄互保,人同此心,大家有所保留,亦大好事也。
我卖旧电器找买主,因为演艺圈内购买力强,所以结交此道中人甚多,这些人多好赌,我也因缘随之,以我一表人才,遇赌甚精,所以赢多输少,对生活亦有大补。赌友中有李翰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