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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总是不要紧的。”后来我流亡各地,才知道每一地方的人,都是这样自慰的。呜呼! “民之秉夷,好是懿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气,莫不爱好和平,厌恶战争。我们忍痛抗 战,是不得已的。而世间竟有以侵略为事,以杀人为业的暴徒,我很想剖开他们的心来看 看,是虎的,还是狼的?
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我四十岁的生辰。这时松江已经失守,嘉兴已经炸得不成样子。 我家还是做寿。糕桃寿面,陈列了两桌;远近亲朋,坐满了一堂。堂上高烧红烛,室内开设 素筵。屋里充满了祥瑞之色和祝贺之意。而宾朋的谈话异乎寻常:有一人是从上海南站搭火 车逃回来的。他说:火车顶上坐满了人,还没有开,忽听得飞机声,火车突然飞奔。顶上的 人纷纷坠下,有的坠在轨道旁,手脚被轮子碾断,惊呼嚎啕之声淹没了火车的开动声!又有 一人怕乘火车,是由龙华走水道逃回来的。他说上海南市变成火海。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聚 立在民国路法租界的紧闭的铁栅门边,日夜站着。落雨还是小事,没有吃真残惨!法租界里 的同胞拿面包隔铁栅抛过去,无数饿人乱抢。有的面包落在地上的大小便中,他们管自挣得 去吃!我们一个本家从嘉兴逃回来,他说有一次轰炸,他躲在东门的铁路桥下,看见一个妇 人抱着一个婴孩,躲在墙脚边喂奶。忽然车站附近落下一个炸弹。弹片飞来,恰好把那妇人 的头削去。在削去后的一瞬间中,这无头的妇人依旧抱着婴孩危坐着,并不倒下;婴孩也依 旧吃奶。我听了他的话,想起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就讲给人听:从前有一个猎人入山打猎, 远远看见一只大熊坐在涧水边,他就对准要害发出一枪。大熊危坐不动。他连发数枪,均中 要害,大熊老是危坐不动。他走近去察看,看见大熊两眼已闭,血水从颈中流下,确已命 中。但是它两只前脚抱住一块大石头,危坐涧水边,一动也不动。猎人再走近去细看,才看 见大石头底下的涧水中,有三匹小熊正在饮水。大熊中弹之后,倘倒下了,那大石头落下 去,势必压死她的三个小宝贝。她被这至诚的热爱所感,死了也不倒。直待猎人掇去了她手 中的石头,她方才倒下。猎人从此改业。(我写到这里,忽把“它”改写为“她”,把“前 足”改写为“手”。排字人请勿排错,读者请勿谓我写错。因为我看见这熊其实非兽,已经 变人。而有些人反变了禽兽!)呜呼!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于人。我讲了这故事,上述的惨 剧被显得更惨,满座为之叹息。然而堂前的红烛得了这种惨剧的衬托,显得更加光明,仿佛 在对人说:“四座且勿悲,有我在这里!炸弹杀人,我祝人寿。除了极少数的暴徒以外,世 界上没有一个人不厌恶惨死而欢喜长寿,没有一个人不好仁而恶暴。仁能克暴,可知我比炸 弹力强得多。目前虽有炸弹猖獗,最后胜利一定是我的!”坐客似乎都听见了这番话,大家 欣然地散去了。这便是缘缘堂最后一次的聚会。祝寿后一星期,那些炸弹就猖獗到石门湾, 促成了我的移兰之计。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即旧历十月初四日,是无辜的石门湾被宣告死刑的日子。古 人叹人生之无常,夸张地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石门湾在那一天,朝晨依旧是 喧阗扰攘,安居乐业,晚快忽然水流云散,阒其无人。真可谓“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 市”。这“朝夕”二字并非夸张,却是写实。那一天我早上起来,并不觉得甚么异常。依旧 洗脸,吃粥。上午照例坐在书斋里工作,我正在画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根据了蒋坚忍 著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而作的。我想把每个事件描写为图画,加以简单的说明。 一页说明与一页图画相对照,形似《护生画集》。希望文盲也看得懂。再照《护生画集》的 办法,照印本贱卖,使小学生都有购买力。这计划是“八一三”以后决定的,这时候正在起 稿,尚未完成。我的子女中,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四人向在杭州各中学肄业,这学期不 得上学,都在家自修。上午规定是用功时间。还有二人,元草与一吟,正在本地小学肄业, 一早就上学去。所以上午家里很静。只听得玻璃窗震响。我以为是有人在窗棂上碰了一下之 故,并不介意。后来又是震响,一连数次。我觉得响声很特别:轻微而普遍。楼上楼下几百 块窗玻璃,仿佛同时一齐震动,发出远钟似的声音。心知不妙,出门探问,邻居也都在惊 奇。大家猜想,大约是附近的城市被轰炸了。响声停止了以后,就有人说:“我们这小地 方,没有设防,决不会来炸的。”别的人又附和说:“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大家照旧安 居乐业。后来才知道这天上午崇德被炸。
正午,我们全家十个人围着圆桌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听见飞机声。不久一架双翼侦察机 低档地飞过。我在食桌上通过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门湾没有警报设备。以前飞 机常常过境,也辨不出是敌机还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门口或桥上,仰起了头观赏, 如同春天看纸鸢,秋天看月亮一样。“请他来炸也不肯来的”这一句话,大约是这种经验所 养成的。这一天大家依旧出来观赏。那侦察机果然兜一个圈子给他们看,随后就飞去了。我 们并不出去观赏,但也不逃,照常办事。我上午听见震响,这时又看见这侦察机低飞,心知 不妙。但犹冀望它是来侦察有无设防。倘发见没有军队驻扎,就不会来轰炸。谁知他们正要 选择不设防城市来轰炸,可以放心地投炸弹,可以多杀些人。这侦察机盘旋一周,看见毫无 一个军人,纯是民众妇孺,而且都站在门外,非常满意,立刻回去报告,当即派轰炸机来屠 杀。
下午二时,我们正在继续工作,又听到飞机声。我本能地立起身,招呼坐在窗下的孩子 们都走进来,立在屋的里面。就听见砰的一声,很近。窗门都震动。继续又是砰的一声。家 里的人都集拢来,站在东室的扶梯下,相对无言。但听得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我本能地说: “不要紧!”说过之后,才觉得这句话完全虚空。在平常,生活中遇到问题,我以父亲、家 主、保护者的资格说这句话,是很有力的,很可以慰人的。但在这时候,我这保护者已经失 却了说这句话的资格,地面上无论哪一个人的生死之权都操在空中的刽子手手里了!忽然一 阵冰雹似的声音在附近的屋瓦上响过,接着沉重地一声震响。墙壁摆动,桌椅跳跃,热水 瓶、水烟袋翻落地上,玻璃窗齐声大叫。我们这一群人集紧一步,挤成一推,默然不语,但 听见墙外奔走呼号之声比前更急。忽想起了上学的两个孩子没有回家,生死不明,大家耽心 得很。然而飞机还在盘旋,炸弹、机关枪还在远近各处爆响。我们是否可以免死,尚未可 知,也顾不得许多了。忽然九岁的一吟哭着逃进门来。大家问她“阿哥呢?”她不知道,但 说学校近旁落了一个炸弹,响得很,学校里的人都逃光,阿哥也不知去向。她独自逃回来, 将近后门,离身不远之处,又是一个炸弹,一阵机关枪。她在路旁的屋宇下躲了一下,幸未 中弹,等到飞机过了,才哭着逃回家来。这时候飞机声远了些,紧张渐渐过去。我看见自己 跟一群人站在扶梯底下,头上共戴一条丝绵被(不知是何时何人拿来的),好似元宵节迎龙 灯模样,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不过骗骗自己而已,不是安全的办法。定神一想,知道刚才的 大震响,是落在后门外的炸弹所发。一吟在路上遇见的也就是这个炸弹。推想这炸弹大约是 以我家为目标而投的。因为在这环境中,我们的房子最高大,最触目,犹如鹤立鸡群。那刽 子手意欲毁坏它;可惜手段欠高明。但飞机还没离去,大有再来的可能,非预防不可。于是 有人提议,钻进桌子底下,而把丝绵被覆在桌上。立刻实行。我在三十余年前的幼童时代, 曾经作此游戏。以后永没有钻过桌底。现在年已过半,却效儿戏;又看见七十岁的老太太也 效儿戏。这情状实在可笑。且男女老幼共钻桌底,大类穴居野处的禽兽生活,这行为又实在 可耻。这可说是二十世纪物质文明时代特有的盛况!
我们在桌子底下坐了约一小时,飞机声始息。时钟已指四时。在学的孩子元草,这时候 方始回来。他跟了人逃出学校,奔向野外,幸未被难。邻居友朋都来慰问,我也出去调查损 失。才知道这两小时内共投炸弹大小十余枚,机关枪无算。东市炸毁一屋,全家四人压死在 内。医生魏达三躲在晒着的稻穗下面,被弹片切去右臂,立刻殒命。我家后门外五六丈之 处,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脑浆迸出。有的还在喊“扶我起来!”(但我不忍去看, 听人说如此。)其余各处都有死伤。后来始知当场炸死三十余人,伤无算。数日内陆续死去 又三十余人。犹记那天我调查了回家的时候,途中被一个邻妇拉住。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和 儿子都被难。“小的不中用了,大的还可救。请你进去看。”她说时脸孔苍白,语调异常, 分明神经已是错乱了。我不懂医法,又不忍看这惨状,终于没有进去看。也没有给她任何帮 助。只是劝她赶快请医生,就匆匆回家。两年以来,我每念此事,总觉得异常抱歉。悔不当 时代她去请医生,或送她医药费。她丈夫是做小贩的,家里未必藏有医药费,以待炸弹的来 杀伤。我虽受了惊吓,未被伤害,终是不幸中之幸者。
我的妹夫蒋茂春家住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浜——里。听见炸弹声,立刻同他的弟 弟继春摇一只船来,邀我们迁乡。我们收拾衣物,于傍晚的细雨中匆匆辞别缘缘堂,登舟入 乡。沿河但见家家闭户,处处锁门。石门湾顿成死市,河中船行如织,都是迁乡去的。我们 此行,大家以为是暂避,将来总有一日仍回缘缘堂的。谁知其中只有四人再来取物一二次, 其余的人都在这潇潇暮雨之中与堂永诀,而开始流离的生活了。
舟抵南沈浜,天已黑,雨未止。雪雪(我妹)擎了一盏洋油灯,一双小脚踮着湿地,到 河岸上来迎接。我们十个人——岳老太太(此时适在我家作客,不料从此加入流亡团体,一 直同到广西)、满哥(我姊)、我们夫妇,以及陈宝、林先、宁馨、华瞻、元草、一吟—— 闯入她家,这一回寒暄,真是有声有色。吾母生雪雪后患大病,不能抚育;雪雪从小归蒋 家。虽是至戚,近在咫尺,我自雪雪结婚时来此“吊烟囱”(吾乡俗称阿舅望三朝为吊烟 囱)之后,一直没有再访。一则为了茂春和雪雪常来吾家,二则为了我历年糊口四方,归家 就懒于走动。这一天穷无所归,而暮夜投奔,我初见雪雪时脸上着实有些忸怩。这农家一门 忠厚,一味殷勤招待,实使我更增愧感!后门外有新建楼屋两楹,乃其族人蒋金康家业。金 康自有老屋,此新星一向空着,仅为农忙时堆积谷物之用。这时候楼上全空,我们就与之暂 租,当夜迁入。雪雪就象“嫁比邻”一样。大家喜不自胜。流亡之后,虽离故居,但有许多 平时不易叙首的朋友亲戚得以相聚,不可谓非“因祸得福”。当夜我们在楼上席地而卧。日 间的浩劫的回忆,化成了噩梦而扰每个人的睡眠。
次日大雨。僮仆昨天已经纷纷逃回家去,今后在此生活都得自理。诸儿习劳,自此开 始。又次日,天晴。上午即见飞机两架自东来,至石门湾市空,又盘旋投弹。我们离市五里 之遥,历历望见,为之胆战。幸市中已空,没有人再做它们的牺牲者,此后它们遂不再来。 我家自迁乡后,虽在一方面对于后事忧心悄哪;但在他方面另有一副心目来享受乡村生活的 风味,饱尝田野之趣,而在儿童尤甚。他们都生长在城市中,大部分的生活在上海、杭州度 过。菽麦不辨,五谷不分。现在正值农人收稻、采茶菊的时候。他们跟了茂春姑夫到田中 去,获得不少宝贵的经验。离村半里,有萧王庙。庙后有大银杏树,高不可仰。我十一二岁 时来此村蒋五伯(茂春同族)家作客,常在这树下游戏。匆匆三十年,树犹如昔,而人事已 数历沧桑,不可复识。我奄卧大树下,仰望苍天,缅怀今古。又觉得战争、逃难等事,藐小 无谓,不足介意了。
访蒋五伯旧居,室庐尚在,圮坏不堪。其同族超三伯居之。超三伯亦无家族,孑然一 身,以乞食为业。邮信不通,我久不看报,遂托超三伯走练市镇(离村十五里),向周氏姊 丈家借报,每日给工资大洋五角。每次得报,先看嘉兴有否失守。我实在懒得去乡国,故抱 定主意:嘉兴失守,方才出走;嘉兴不失,决计不走。报载我有重兵驻嘉兴,金城汤池,万 无一虑,我很欢喜,每天把重要消息抄出来,贴在门口,以代壁报。镇上的人尽行迁乡,疏 散在附近各村中。闻得我这里有壁报,许多人来看。不久我的逃难所传遍各村,亲故都来探 望。幼时的业师沈蕙荪先生年老且病,逃避在离我一里许的村中,派他的儿子来探询我的行 止。我也亲去叩访,慰藉。染坊店被炸弹解散,店员各自分飞,这时都来探望老板。这是百 年老店,这些人都是数十年老友。十年以来,我开这店全为维持店员五人的生活,非为自己 图利,但亦惠而不费。因此这店在同业中有“家养店”之名。我极愿养这店,因为我小时是 靠这店养活的。然而现在无法维持了。我把店里的余金分发各人,以备不虞之需。若得重见 天日,我一定依旧维持。我的族叔云滨,正直清廉,而长年坎坷,办小学维持八口之家。炸 弹解散他的小学。这一天来访,皇皇如丧家之狗。我爱莫能助。七十余岁的老姑母也从崇德 城中逃来。她最初客八字桥王蔚奎(我的姊丈)家,后来也到南沈浜来依我们。姑母适崇德 徐氏。家富,夫子俱亡,朱门深院,内有寡媳孤孙。今此七十者于患难中孑然来归,我对她 的同情实深!超三伯赴练市周氏姊丈家取报纸,带回镜涵的信。她说倘然逃难,要通知她, 她要跟我们同走。我的二姊,就是她的母亲,适练市周氏。家中富有产业及骂声。二姊幸患 耳聋,未尽听见,即已早死。镜涵有才,为小学校长;适张氏一年而寡。孑然一身,寄居父 家,明知我这娘舅家累繁重,而患难中必欲相依,其环境可想而知。凡此种种,皆有强大的 力系缠我心,使我非万不得已不去其乡。
村居旬日,嘉兴仍不失守。然而抗战军开到了。他们在村的前面掘壕布防。一位连长名 张四维的,益阳人,常来我的楼下坐谈。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为求最后胜利,贵处说不定 要放弃。”我心中忐忑。晚快,就同陈宝和店员章桂三人走到缘缘堂去取物。先几天吾妻已 来取衣一次。这一晚我是来取书的。黑夜,象做贼一样,架梯子爬进墙去。揭开堂窗,一只 饿狗躺在沙发上,被我用电筒一照,站了起来,给我们一吓。上楼,一只饿猫从不知哪里转 出来,依着陈宝的脚边哀鸣。我们向菜橱里找些食物喂了它。室中一切如旧。环境同死一样 静。我们向各书架检书,把心爱的、版本较佳的、新买而尚未读过的书,收拾了两网篮,交 章桂明晨设法运乡。别的东西我都不拿。一则拿不胜拿;二则我心中,不知根据甚么理由, 始终确信缘缘堂不致被毁,我们总有一天回来的。检好书已是夜深,我们三人出门巡行石门 湾全市,好似有意向它告别。全市黑暗。寂静,不见人影,但闻处处有狗作不平之鸣。它们 世世代代在这繁荣的市镇中为人看家,受人给养,从未挨饿。今忽丧家失主,无所依归,是 谁之咎?忽然一家店楼上,发出一阵肺病者的咳嗽声,全市为之反响,凄惨逼人。我悄然而 悲,肃然而恐,返家就寝。破晓起身,步行返乡。出门时我回首一望,看见百多块窗玻璃在 黎明中发出幽光。这是我与缘缘堂最后的一面。
邮局迁在我的邻近,这时又要迁新市了。最后送来一封信,是马一浮先生从桐庐寄来 的。上言先生已由杭迁桐庐,住迎熏坊十三号。下询石门湾近况如何,可否安居,并附近作 诗一首。诗是油印的,笔致遒劲,疑是马先生亲自执钢笔在蜡纸上写的。不然,必是其门人 张立民君所书。因为张的笔迹酷似其师。无论如何,此油印品异常可爱。我把油印藏在身 边,而把诗铭在心中,至今还能背诵:礼闻处灾变,大者亡邑国。奈何弃坟墓,在士亦可 式。
妖寇今见侵,天地为改色。遂令陶唐人,坐饱虎狼食。
伊谁生厉阶,讵独异含识?竭彼衣养资,殉此机械力。
铿翟竟何裨,蒙羿递相贼。生存岂无道,奚乃矜战克?
嗟哉一切智,不救天下惑。飞鸢蔽空下,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