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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儿
聂书儿到何家为婢已经快有一年了,虽然做事情还算得上勤快,但一遇到针线女红之类的活计,总是做得极为拙劣。
何老爷是河塘府的府台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家中事情无论巨细一概交由夫人李氏掌管,偏偏李氏最看重的就是女婢们的针线功夫,聂书儿为此没少受斥责。不过,她从来也没有露出过不耐烦或不高兴的神情来,每次总是俯首贴耳地领受责骂。
其实聂书儿本也是良家女子,一年多前,聂父被牵涉在一桩盗案中几乎送了性命,后来案子移交到府台衙门,多亏何老爷替他洗脱了冤情。聂父因为曾在审案时受了刑伤,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遗命,要书儿到何府为婢报恩。当时何老爷无论如何不肯收下,聂书儿再三苦求,才勉强被留了下来。
又过了两年,何老爷的任期已满,起程回京城老家。一行人走到山东境内的时候,就听说前面凤来山的山寇在这一带掠劫过往行商,因为人多势众,又个个武艺高强,所以连当地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敢招惹。
果然刚到山脚下,林中就杀出了一队人马,何老爷是已卸职的官员,并无兵丁随同保护,同行之人除了几个家丁外都是妇孺,无不吓得腿软筋颤。眼看着那些强盗把他们团团围住,刀枪剑戟罗列森森。何老爷长叹一声,只能引颈待戮。
这时只见聂书儿不慌不忙地走到何老爷面前,道:“借大人马匹一用。”说着,也不等何老爷答话,翻身上马,向众寇迎去。
那些山贼本已将他们视为俎上之肉,现在见出来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都不三不四地调笑起来。聂书儿也不生气,微笑道:“有什么伎俩就使出来吧,不然就让我们过去。”一个盗贼见她年幼可欺,执着刀悄悄掩上来想攻其不备,被书儿回身一把夺过钢刀斩于马下。
群盗见状大惊,忙上前围攻,书儿不慌不忙,挥舞着钢刀,不一会功夫,就连斩了七名盗贼于马下。剩下的见不是路,四散奔逃一空。
聂书儿也不追赶,拔回马头回到何老爷面前,跳下马,道:“托大人之福,幸不辱命。”
何老爷和夫人李氏又惊又喜,李氏道:“你既然有此本领,怎么却拈不起一根绣花针?”书儿赧然道:“刀枪棍棒我从会走路起就会了,唯独这绣花针,却从来没有拈过,所以总也学它不会。”李氏又道:“那你就该早和我说明,也不用被我斥责了。”书儿道:“老父命我报恩,夫人怎么责罚我都不怨的。”。
后来在何夫人的劝说下,何老爷将书儿纳为侧室,她生的儿子长大后也做了府台,最擅长的就是辑拿盗匪。人们都说,这可是十足十象足了书儿。
香姑子
小敷山下水溶溶,记相逢。
欲彩苹花,可惜遇东风。
午桥烟雨浓,不如归去梦帘栊。
小楼东,留得阑干,一半月明中。
夜凉花影重。
芙蓉花瓣上,一笔秀丽的小楷,字迹柔媚,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彭至泽拈在手中,吟诵再三,不由神痴意动:“不知这是谁家思春女子,文才如此出众,想必相貌一定也不俗了。”——他是真州世家子弟,少年倜傥,最近正在为婚事烦心:真州城里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却不是嫌那些女孩子容貌不够秀丽就是嫌她们文才不佳,立誓非要找一个才貌双全可与他琴诗酬唱的妻子,为此没少和父母置气,今天正是到郊外散心来的。
正在溪中附舟而上,忽然就看到这芙蓉花瓣顺着水流飘了下来,顺手捞起一看,上面竟然题着这样一首清雅的小词。彭至泽极目远眺,只见小溪上游种植着无数株芙蓉,万花齐开,灿若锦霞。在重重花幛之中,隐隐露出来一角朱檐重壁,想来是一户大户人家。
彭至泽忙吩咐舟子把船划了过去,下船后,命舟子在原地等候,自己整一整衣衫,走到那户人家门前。正欲叩门,又觉唐突,正在踌躇之时,忽然一个青衣老媪推门而出,对他道:“我家小姐相候已久,请彭相公进来。”
彭至泽自然求之不得,也不及思量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姓氏,忙跟在那老媪身后进府入厅。只见厅内凤屏之畔,一个美丽的少女正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见彭至泽进来,微笑道:“我是芙蓉城的香姑子,因为与彭君有夙缘,所以今日在此相会。”
彭至泽喜出望外,想不到今日不但得见美人,还遇合了一段仙缘,忙道:“能与仙子为侣,真是三生有幸。”
香姑子又命老媪去扫除内室,说是三日之后与彭至泽成亲用的。彭至泽心中奇怪:为何要等三日?香姑子象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彭郎现在还是肉体凡胎,仙凡无法相配。明日一早我就要炼制换骨丹,此丹三日而成,彭郎服了此丹后,方能与我成亲。”
第二天一早,香姑子果然配了许多草药放入丹鼎之中,命彭至泽早晚看视。眼看就要到第三天丹成之日,忽然那个舟人来报信,说是彭父病危,彭母要他速速回去探视。彭至泽心中为难:“仙丹马上就成了,一服此丹,不但能娶仙妻,更能借此登上仙籍。如果我此时回去,万一事情起了变化,那可悔之莫及了。”犹豫再三,终于狠下了心肠,道:“死生有命,我回去父亲也不能好了。还是让母亲自己陪伴父亲吧。”
谁知香姑子一听,脸色立刻大变,怒道:“如此无情之人,纵然服了换骨丹也成不了仙,难道仙人都是无父无母之人吗?”说完招了招手,只见那青衣老媪化为彩凤,香姑子抱着丹炉跨凤而起,冉冉升入云端之中。
彭至泽急得手足无措,还想砌词把香姑子叫回来,一转眼,身边的花木庐舍,连同那个送信的舟子也已影踪全无。
彭至泽的懊丧可想而知,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当是做了一场春梦,垂头丧气地走到小溪边,只见那个舟子抱着船浆正倚在甲板上呼呼大睡。彭至泽恼他坏了自己的好事,上去就是一脚:“若非你多事送什么信,我此刻已经脱胎换骨成仙得道了。”那舟子被他踹醒,诧道:“公子,你说什么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半步也没有跑开过。”
彭至泽这才省悟,原来方才那一切,只是香姑子幻化出来试探自己的。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上无不忠不孝的神仙吧。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放在心上的人,怎么能成仙得道呢?
板桥三娘子
在汴西一带经商的人都知道,汴西道上的十几家客店里,要数那家叫板桥客栈的住起来最是舒服——虽说店主三娘子只是一个寡妇,却十分热情好客。而且除了开店,三娘子还兼营着一家骡马行,行中的骡马头头健硕肥壮,价钱又公道。客商们如果需要畜牲代脚,总是喜欢到三娘子这里来挑选,所以三娘子的生意一向都十分红火。
赵季和第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就随同行的客商投宿在了板桥客栈。果然受到了老板娘热情的招待,晚上三娘子还端出不少酒菜,说是请大家吃。众人自然都十分开心,差不多都喝得有了八九分的酒意。只有赵季和不善饮酒,所以只是略微沾了沾唇聊做奉陪。
因为投店的时候客房都已住满,因此一群人都挤在了一楼的一个大通铺上,此刻只听得鼾声此起彼伏,赵季和被搅得难以入睡。正在铺板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隔墙有响动传来。赵季和一时好奇,轻轻起身凑在墙壁的缝隙上一看,只见三娘子正坐在烛下,口中念念有词,两只六七寸大的木牛在地上一来一去煞有介事地耕着田。过了一会,三娘子取出一盆荞麦子来倒在地上,须臾之间花发麦熟。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出来两个小木偶,挥舞着小刀,把麦子收割下来,接着扛出一具小石磨来,三转两转将麦子磨成了面粉。三娘子收起木牛木偶,把面粉和水揉成了面团,开灶升火,做成了几十枚烧饼。
赵季和起初只觉看得有趣,渐渐知道不妥,悄没声地钻回被窝。没多一会鸡鸣天亮,客商们纷纷起床,三娘子端上早点和茶水,赵季和一看,认得就是那些烧饼。他不敢声张,只说心急赶路,一口水也不敢喝,便告辞出店。等走出快一里地,才悄悄折回来,躲在后窗口静观其变。只见那些客商吃了烧饼,一个个都倒地不起,片刻之间化为毛驴。三娘子一声呼喝,将它们都赶入了牲口棚里,那些客商们的行李包裹自然也被也她收藏了起来。
赵季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心中道一声“万幸”,心想若非自己昨夜鬼使神差看到了三娘子磨面作饼的那一幕,那此刻自己也已经变做四脚畜牲任人宰割了。
他屏息凝神,轻轻地向后退去,直退出百米之遥,方敢大步跑开。
这件事赵季和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两个月后,他贩货归来,依然不动声色投宿到三娘子店中,这次他要了一个单间一个人独住。早晨起来,三娘子果然又端上了一盆烧饼,赵季和趁她不注意,从怀中掏出自己前一天晚上在集市里买的烧饼,将三娘子的饼悄悄换过了。一会儿三娘子借故回来,在赵季和身边磨磨蹭蹭,赵季和心知肚明,知道三娘子在等自己倒地变化,故意皱着眉头道:“老板娘,怎么这饼味道没有前几次的好了,你尝尝我的,这才是烧饼该有的味儿呢!”边说边将刚才换下的烧饼递了过去,三娘子不虞有诈,顺手接过来咬了几口,忽然脸色一变,还来不及说话,已经倒在地上化作了一头健硕的母驴。
赵季和也不客气,将她牵到店外,从此以后,在各地行商,都骑着这头驴子,这一天行至华山脚下,忽然路边有一个老者拍手笑道:“三娘子,久别无恙,怎么变成了这副形状?”说着对赵季和道:“她虽然有过错,但给你做了四五年坐骑也足够以赎前衍了,还请就此饶过她吧。”说着伸手将驴嘴从两边撑开,只见三娘子从驴皮中一跃而出,向老人拜了三拜,和老人一起消失无踪了。
赵季和始终都不知道,当时三娘子用的是什么法术,那个老人又是什么来路,反正他日后行商住店,看到店中健壮的骡马总会多看两眼——谁知道,那是不是人变的呢?
婉儿
漫天的风雪扑面而来,吹得人寸步难行。
申屠澄在积雪中一步步艰难行进——他新被授与了真符县县尉一职,正赶着去上任,谁知行到半路遇上了这样一场暴风雪。在风雪中走了两个时辰,内外衣俱已湿透,贴在身上冷硬如铁,若非知道在这样的风雪天一旦半路停歇下来万无生理,真恨不能就地躺下再也不要动弹半分。
正在咬着牙苦捱,忽然看到路边的小树林里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灯火,申屠澄忙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间小茅屋,申屠澄也顾不得屋内是什么人,一头撞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就扑到了火炉边。烤了良久,身上渐渐回暖,这时申屠澄才发现屋主人在一旁正看着他,不由脸一红,向那屋主人揖道:“不好意思,失礼了。”屋主是一对老夫妻,见申屠澄行礼,笑道:“不妨事,风雪夜行确是一件苦事,客人只管自便。”
那老妪又向屋后唤道:“婉儿,奉一壶热酒上来。”只见一个少女捧着一壶酒走了出来,递给了申屠澄。申屠澄烤着炉火,喝着热酒,只觉和方才在风雪中苦挣苦扎的境遇不啻天壤之别。不由举杯吟咏道:“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却听那少女低声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申屠澄愕然,他是谦谦君子,自那个少女出来就一直不敢抬头细看,现在听那少女咏出这两句诗,不由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只见那少女娴丽动人,心想:“蓬门之中,竟有如此的良才美质。”心中一动,对那老翁脱口而出:“令爱如此明慧,在下尚未成亲,愿求附为姻缘。”话一出口,心中便大悔,只怕如此唐突要惹恼了主人。
谁知那老翁闻言不仅不恼,反而大喜道:“我因此地孤远无邻,不堪久留,正想到河北投靠亲眷,只是被这个小女儿拖累着不能远行,现在能把她托付给君子,正是求之不得。”转头又对婉儿道:“你既已事人,天明便与相公同行吧。”申屠澄想不到此事竟然就如此说成了,自然十分高兴。
天亮后,婉儿果然便和申屠澄一同归去。申屠澄到任后,政事繁忙,幸亏婉儿聪慧贤达,常帮着申屠澄处理政务,使他官声大振,不久又替申屠澄生了生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申屠澄常觉有妻若此夫复何求,曾写诗赠与婉儿道: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
五年后,申屠澄任满挂职,和妻子路过当年相遇之地,只见那座茅屋早已破败不堪,进屋一看,四周落满了灰尘,婉儿在屋内怃然良久不忍离去。两个孩儿在屋内打打闹闹,忽然从壁角拉出一张尘埃满积的虎皮来,婉儿见了,变色道:“不知此物尚在此地!”回头对申屠澄道:“夫君昔日有诗赠我,今日我也奉示一首: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尤时节变,辜负百年心。”说着泪流满面。申屠澄还以为她是思念父母,正要出言安慰,只见婉儿披上虎皮,竟然就地化为一只猛虎,咆哮着突门而去。
变故起得太过突然,申屠澄吓得抱住两个孩子,良久都缓不过神来。后来在林中寻找了数日,始终寻不到婉儿的踪迹,父子三人只能怏怏而归。
两个孩子长大后,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只是他们的母亲婉儿再也没有回来过。
巧报
刚走进村子,李一科已经发现邻居们在对自己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地好象在说着什么,那种同情中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推开家门,李一科就发现了邻居们窃窃私语的原因——房中悄无人息,家具器什上积了一层薄灰,显然屋主人离开有一段时日了。
“贱人!”
不用再问,李一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平氏不见了。
不过他的愤怒显然多过了惊诧——一年多前,李一科已经发现平氏和常来村里卖针线杂物的货郎眉来眼去,不过一直没有逮到真凭实据,此事也就暂搁在一边了,想不到这个贱人竟趁着自己这次去广州贩货的时机和货郎私奔了。
眼看身边这时已经渐渐围满了人——“哼,想看老子的白戏,门都没有!”李一科得意地一笑,慢条斯理地走到与他同行而来的一顶青衣小轿旁,掀开了帘子。
“啊……”众人的惊讶全在李一科的意料之中——帘门开处,里面出来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看她和李一科眉目传情的样子,不用多说,也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了。
很快,就有好事之徒打听出来,这个少妇是李一科在广州贩货的时候,勾引到手的客店老板娘王氏。再一推算,李一科诱哄她夹带私逃的时候,也正是平氏与货郎私奔之日。渐渐村子里就有人说,这是上天好还报应不爽。
“放屁!”李一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若非老子早作打算,这次回来岂不是要作光棍汉?那王氏风情万种,胜过平氏这个乡婆子不知凡几,这次可以说是不赔反赚,大获利市了。
谁知安乐的日子没过了两个多月,那个王氏住不惯农家,竟然又跟着来乡下催租的衙役跑了。乡下人惹不起吃官粮的,李一科只好自认倒霉。正在懊丧,客店老板又打上了门,扭着李一科不放,要他把王氏交出来,李一科想着反正王氏人已不在,一口咬定事不关己,两下里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村长见闹得太过,出来作主,说是关帝庙中的灵签最是灵验,不如去求一枝签佐证。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在乡人的簇拥下到了关帝庙,一番祷告之后,从签筒里摇出了一枝签,众人凑过去一看,上面写得分明:
鸳鸯梦好两欢娱,
记否罗敷自有夫,
今日相逢需一笑,
分明依样画葫芦。
文绉绉的词意看得那些泥腿子们一头雾水,正在寻摸,那个客店老板一言不发,推开人群走掉了。
后来,才听那些惯走广东贩货的老客商说起,原来王氏也非客店老板原配,一样是他从别的地方私诱而来的。
灭族
“苍天呀,为何我胡氏一门要受此灭族之祸……”
凄厉的惨呼声响彻云宵,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缚着一百多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懵懂孩童,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插着斩立决的箭牌。
“……胡家真可怜……”
“……那能怪谁?谁让他们家那个孽子要图谋造反的……”
“……啧啧啧,一百多条人命呢……”
“……胡老爷可是出了名的善人呀,想不到临老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