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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陷入暂时的沉默,每个人都好像在想心思,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黎海敲了敲桌子,爽声说:“既然说到案情,如果没有人发言了,我也想说几句。大家知道,我对文学不在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但这件案子是杨先生协助我们侦破的,可以说,我们大家并肩战斗……
“我看第一遍小说后给杨先生打电话,告诉他小说写得好,让我好像在读一份用文学语言写出来的案情报告,但杨先生只是冷冷地要求我再仔细读一读,然后就挂了电话。于是我又仔细读了一遍,两遍,虽然每读一遍我都了解了更多的社会现实,更理解杨先生用心良苦的文学创作,但与此同时,也越来越对小说中的故事本身产生了疑问——好像缺少点什么,推理好像有漏洞,证据又被我们忽视了,到最后甚至有点自圆其说——这到底是杨先生的《幽灵谋杀案》本身写作上出了问题,还是我们侦破的这个案子自身出了毛病……”
黎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沉重。
“特别是当我第四遍看到小说的最后一章,就是我‘砰’的一枪击毙了凶手,并在张博士的分析下成功结案后,我突然有种感觉,那就是这小说有点虎头蛇尾,结尾不够理想,甚至让我一度觉得,小说还没有结束——”
“小说确实没有结束,”我大声地打断黎海的话,站起来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用一种沉重但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幽灵谋杀案》并没有结束,因为我们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今天我就是来请大家帮我完成这篇小说的!”
第20章
我的话让房间里的空气凝聚了足足有十秒钟,仿佛连飘浮的烟雾也停止不动了。
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动作和表情。一分钟后,我缓和了口气,轻轻地说:“我想借这个机会,把这篇小说写完,希望大家配合。”
大家脸上都出现疑惑。我接着说:“请大家理解,我想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受到任何干扰和打搅,包括电话和烟雾。”
我走到门口,把门锁死,转过身来用坚定的口气说:“任何人敲门,都不能开,否则我无法分析下去。另外,请吸烟的同志立即停止吸烟,坚持一下,要不了半个小时。”
说着,我在大家惊奇的目光中走到黎海的办公桌前,把他桌子前的两部电话线都拔掉。然后向他伸出手:“请把手提电话拿出来——”
“杨子——”黎海本来想责问我,但看到我严肃异常的脸色,他咽回了到口的话,顺从地掏出手提电话递给我。我关了机,举着电话面对另外的人表情严肃地说,把手提电话全部关机。在座的看到局长的电话都关掉了,都纷纷照做。转眼之间,桌子上摆了五部关掉电源的手提电话。
“谢谢,”我坐回到原位上。“这样,我才能不被打扰地完成我的小说——也就是《幽灵谋杀案》!”
房间里很安静,烟雾也慢慢从窗户飘出。我缓缓扫了眼周围,大家的面孔逐渐从消退的烟雾中清晰起来。
“谢谢大家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对我小说提出的各种意见,我会认真考虑并在下一部小说中体现出来。不过,说实话,我对发表推理破案小说没有信心,我不是那种可以写出轻松小说的人——这点黎局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我倒是一直想回避政治、也尽量不谈政治,可是政治不但已经渗透进我们的衣食住行,而且也钻进我们的大脑和骨髓,——不过,今天不说这个,还是回到主题。对于这篇《幽灵谋杀案》,是否能发表,已经不是我最大的关心。”
我停了停,扫了眼满脸疑惑的听众。
“这篇小说写得很艰难,不像我以前写那些虚构的小说,可以随心所欲,前面不小心留出一个漏洞,后面找机会编个故事堵起来就行了。这次不行,这次我虽然仍然是写小说,可是却不敢擅自发挥,我小心翼翼地按照实际案情一路写下来……
“——当我写完后,或者我认为自己写完整个故事时,我突然发现,小说的推理和结构存在明显的问题,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问题所在,——那时,我已经知道不是我的小说出了问题,而是案子本身有问题。我知道你们读过甚至在座有人亲自写了公安局的案情报告,如果我让你们再去读一遍,肯定没有人愿意,甚至会认为我多此一举。所以,请原谅,我只能换一种方式,让你们认真读我的小说,——果然不出我所料,两位直接参与破案的人黎局和小王都发现我小说在破案推理上的漏洞,以及给人还没有结束的感觉。”
黎海凝重地看着我,我怕他插进来打断我,有意无意地冲他摇了摇头,继续讲下去。
“我的小说详细记录了案情侦破的经过——但是,细读小说后,黎局和小王,包括我自己,都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小说中出现了漏洞,而且好像并没有结束呢?”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房间里静得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见。我很满意这个效果。
“请让我分析一下,”我装出若无其事地说,“这篇小说,或者这个案子,给人最深的印象是什么?就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贯穿始终,——用张德荣博士最后分析案情的话来说,就是社会变态和个人变态造就的那一个个扭曲的灵魂……,
“刚才张德荣博士说得不错,小说中或者说这个案子中,我们借助对每个当事人心理的分析接近、认识和识破当事人的内心世界,从一个涉案人到下一个嫌疑人,使用排出法逐渐接近真凶——最终让事情真相大白。小说中我真实地记录了破案过程中对每个人的心理分析,这些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当然除了一个人,这等一会再说。
“由于幽灵谋杀案为高智商犯罪,除了一具具尸体外,人证物证和凶器都找不到,这个时候,我们却被一个幽灵带着走,最终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凶手’——不过……
“现在,我还是从头讲。第一个连环谋杀案,也就是西城医院外科医生陆卫方的连环杀人案,是一个典型的连环杀人案。破案无外乎从现场找线索,从死者人际关系找线索,找人证和物证,以及动机。在这起案子中,凶手智商很高,几乎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人证和物证,被害人又是素不相识的外来人口,这使得破案的关键只剩下一个:作案动机。
“黎局正是从作案动机——杀人取器官——顺藤摸瓜找到罪犯的,当然找到罪犯后,由于没有物证和人证,所以就必须得到罪犯的亲口证供。这点要归功于张德荣博士。”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瞥了眼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张德荣,三位制服民警也向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半年后,”我具有磁性的声音以讲故事的语调把大家的目光再次吸引过来,“一系列谋杀案突然发生,而且和半年前的作案手法几乎一模一样。任凭谁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起模仿犯罪。模仿犯罪在国外很普遍,但在中国非常稀少。中国的谋杀案大多是谋财害命,——谋财害命几乎占到中国谋杀案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另外的百分之十也基本上有明确的动机,例如强奸杀人、报复杀人等等。唯独这模仿犯罪,中国非常少,而至于说到模仿一个连环谋杀案,在我的印象中,几乎一起都没有。”
黎海和小王也都赞同地点点头。
“我们说,侦破陆卫方杀人是从杀人动机推测出来的,那么这模仿陆卫方的杀人就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顺藤摸瓜的动机。特别是如果凶手同样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不给我们留下物证人证的话,那要破案就真是一场智力的较量——罪犯在暗,我们在明,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你们都是干警,比我更清楚,杀人案件的破案率远远低于百分之五十,所以,就算真有杀人案无法破,也并不奇怪。可是,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好像是为了模仿并且蓄意挑战警察,我们一天不抓住凶手,他就一天不会停止杀人……”
我扫了眼大家,对于他们的聚精会神很满意。
“我可以告诉大家,如果凶手只是为了模仿陆卫方,为了挑战警方的破案能力,那么,我们还真的无法破案。我们不是在侦破电影和福尔摩斯的小说里,现实是残酷的。大家不妨设想一下,一个高智商的杀人犯,只是为了挑战警方,在市区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随便捅死一个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当然我们可以把事情公布于众,提醒全市人民包括外来人口提高警觉,做好自保,——基于政治影响,黎局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们看起来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的时候,那只神秘的幽灵之手就出现了。我们开始被这只神秘的幽灵牵引着从一个嫌疑人到下一个嫌疑人——整个破案过程中,我和黎局都很被动,但却又无能为力。我们只有跟着感觉和那个看不见的幽灵走,好在那个幽灵把我们引导到凶手那里,你们知道,最终我们确实找到了‘凶手’。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呢?这只看不见的手是不是真的存在?到底是谁的?是正义的幽灵之手?还是一只幕后黑手?又或者就是‘凶手’……
“不久我就知道这只手确实存在,因为这只手把一只印有陆卫方指纹的杯子故意留在作案现场。这件事当时在公安局引起了不安甚至恐慌,却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家知道,这件案子本来毫无头绪,神秘、鬼魅,可是突然出现了陆卫方的指纹,那就不同了。如果真有鬼魂的话,他绝对不会像人一样思考,去弄个沾了指纹的杯子来吓唬人。所以,当凶手认为那只故意留下的杯子达到某种效果的时候,其实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只杯子让我清醒过来,我渐渐认识到,这个所谓的模仿者绝对不是在单纯模仿,他有自己的作案动机。模仿犯罪只不过是他释放的烟幕弹。我只要找到了他的作案动机,就能找到这个人。
“大家可能要问,既然我已经从沾了陆卫方指纹的杯子上看到了新的动机和线索,为什么后来还一直走弯路,被牵着鼻子走呢?首先,我没有选择,我只能顺着那个牵着我们的看不见的手走,才能抓到那只手;其次,那位凶手确实是高手,他精心设计的一环环,都非常有说服力,例如李一刀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都成为他误导和玩弄我们的一环,我们确实没有能力回避他设的这些圈套,我们只有一个一个圈套钻下去,希望他最后机关算尽、黔驴技穷……”
我停下来,扫了眼周围。黎海应该是第一个预感到我要说什么,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为老同学难受。
“一只看不见的手,一个游荡在空气中的幽灵,牵引着我们去‘破案’,而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我们只好跟着走——这只手是什么?幽灵又是否存在?我得说,我和黎局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在黑暗中摸索。是谁再次给了我灵感呢?是张德荣博士,他在见到我们后,告诉我们,所谓幽灵只不过是一些人过去的经历造成的创伤,只不过是一些变态和被扭曲的灵魂等。——真得谢谢张博士,他让我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张博士一言点醒梦中人——我们之所以觉得有幽灵缠绕,正是因为这件案子发生后我们接触的所有的人几乎都有心理问题,甚至有精神病。于是,我就开始分析每个涉案人的心理,并找他们之间的关联——你们大家猜猜,我找到了什么?”
我停下来,扫了眼大家,我发现小王悄悄站起来,走到窗户下面的饮水机旁边用纸杯装了半杯水。但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站了一会,向左边走了几步,斜靠在书架上,就在张德荣博士的身边。
我感觉到,他是第二个猜到我要讲什么的人。我稍感安慰,继续讲下去。
“陆卫方、李一刀、胡建平等,这些人都有心理变态,但正如张博士所讲,不是一代人,加上每个人的经历和所受教育不同,所以,我没有找到缠绕这些人的‘幽灵’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我确实发现了把这些人联系起来的一个‘幽灵’——那只看不见的手——
房间里每个人都凝神静气,等着我说出那只手。
“——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张德荣博士!”
第21章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但房间陡然充满了一种可以明显感觉到的强烈不安和躁动。
说出答案时,我没有正眼面对张德荣,然而,我的眼角无时不在观察他。我注意到,当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一直在竭力抑制不安的心理学博士脸上露出了惊恐不安。
好在听出我弦外之音的小王已经悄悄移动到他的身边,否则,面对身穿警服腰挂配枪的张德荣,我可能无法平静地讲下去。
“张博士,你这只看不见的手一旦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几乎是立即恍然大悟——只有你这个心理学博士才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支配这一个个有心理疾病的‘幽灵’,把我们弄得昏头转向、迷迷糊糊;也只有你才能带领我们在心理变态的幽灵之中‘游刃有余’,最终找到了‘凶手’……”
“你在讲什么?”张德荣抗议道,斜了斜身子,这细微的动作让他身后的小王朝他迅速地靠过来。张德荣感觉到了身后小王的动作,头上渗出了汗珠,脸色变得煞白。他伸手扯松了领带,想让自己透一口气。
“你知道我在讲什么!作为心理医生,你的工作就是听取病人的啰嗦,他们向你倾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向你诉说折磨他们灵魂的苦难,让你倾听他们的抱怨、痛苦、失望和愤怒——你了解了这些人的内心世界,也就很容易设计一个个圈套,让我和黎局在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病人——之间穿梭,我们当然觉得是进入了幽灵世界——这些人也就是你说的幽灵……”
“杨先生,你的想象也太丰富了,”张德荣挤出嘲讽的表情再次大声抗议道,“你没有任何证据,凶手已经被击毙——”
“击毙的那个胡建平不是凶手,”我说着,抱歉地看了眼黎海,他脸色苍白,眼神充满挫折。“他只不过是那只看不见的手一路把我们牵引过去,最终呈现给我们的‘凶手’——可他不是凶手!他是病人,你的病人。”
我说着,转头盯住张德荣的眼睛,对峙不到五秒,他移开了渐渐散乱的目光。
“其实,你几乎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牵引我,只是那时你还没有犯罪,或者甚至没有想着要杀人。还记得第一次读黎局给我的那份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记录,我很震惊,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如此震惊。
“陆卫方为什么杀人?很简单,他想取得死者的器官,他想赚钱,想让自己的医院在激烈的竞争中独占鳌头,——这动机很简单,但是却不是我从你和陆卫方的交谈中看到的。
“当然,为了引诱陆卫方坦白,你完全可以那样循循善诱,很多凶手到死都认为自己杀人是没有错的,错在不小心而露出了马脚。没有人会认为你引诱陆卫方坦白的方式——把他说成是英雄——是不对的,可是,在我读这些记录时,我还是感到震惊。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那就是你那些引诱表面看来是你的策略,但实际上正是你自己的心理写照!”
“无稽之谈!”张德荣想站起来,但被悄悄放在他肩膀上的小王的手制止了。我想,满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张德荣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开始背叛他自己。办公室里另外几位如果刚才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把烟雾赶走、把电话切断的话,现在一定清楚了——烟雾笼罩下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而紧急关头的一个电话可以让罪犯缓解情绪,让他们迅速调整情绪,甚至调整本来无法控制的荷尔蒙分泌。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否则,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无稽之谈?前面我说过,在我的小说中,所有的人物的心理都被分析到了,其中大多都是在你的引导下分析的,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心理我没有写到,那个人就是你!你其实和胡建平、陆卫方是同辈人,当你分析他们的心理的时候,很多时候,就是在分析自己,我一开始忽视了,后来才明白这个忽略是致命的。”
“可是那个指纹——”黎海突然结结巴巴地插进来问。
我没有想到他会出声打断我,我本来应该责怪他,但我不忍心。如果我的推理成立,我的老同学黎海也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误杀了无辜的胡建平!
“那个指纹是张博士这个幽灵露出的最大破绽。指纹大概是想让我们思想混乱,但他不想一想,我们迟早会查出陆卫方确实死了,这样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谁能够得到陆卫方的指纹。在陆卫方案发前,没有人会把他摸过的杯子保存起来。只有在他成为凶手后,才有人留下他的指纹。那么,陆卫方被抓后,能够接触他碰过的杯子和盘子的人几乎都是拘留所和监狱的警察。当然也有一次是例外,那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