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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开始拨号,看到他拨最后一个号码时,我突然伸手把话机压下。
“等一等,”我说,“让我想一想。”
黎海并没有放下话筒,好像要迫使我赶快想似的。我脑袋很乱,这一天实在太乱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我无法理清头绪。
“老同学,”我说,“不要打草惊蛇,再说,你难道也糊涂了,刚才我们只是合理地推理,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口供。再说,李一刀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现在把他扣起来,结果医生诊断他是疯了,那我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
“我没有想到这点,”黎海头上出了汗,“他是不是装疯?为什么在他成为‘十六刀’后就疯了,这和太平间闹鬼事件又有什么联系?”
我听着他半是自言自语的叨唠,陷入了沉思……
“杨子,你说话呀,我们现在怎么办?”
黎海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你刚才不是说,省里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安定医院不接受李一刀,精神科专家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刺激,有反常态吗?所以建议他接受心理治疗。”我说,“你提到,他接受了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后,精神状态有好转——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心理医生是谁吗?”
黎海点点头,说道:“广海市本来就没有几个心理医生,有名气的就更少。给李一刀进行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我认识,就是上次帮我们大忙,引导嫌疑犯陆卫方坦白罪行的那位心理学博士。”
“啊,这么巧。”我说,“我想,明天我们得先见见这位心理学博士,了解李一刀的精神状态,看看是否可以帮我们忙。”
“好,那我们现在干什么?”黎海放下电话,好像小学生一样问我。
“睡觉。”说完这句话,我几乎就当场睡着了。
第11章
“你们想了解李一刀?”
外表看上去一点不像年近半百,但举止行为老成持重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好在来之前的路上,黎海已经简单介绍了他和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的“过节”。张德荣是老三届,改革开放后自强不息,在夜校完成大学课程,后来前往美国留学。
据黎海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张德荣取得美国某所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两年后他在纽约开业,成为纽约当时唯一一位华人心理治疗专家。
几年前,有感于自己国家和家乡的高速发展,他回到家乡广海市。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广海市电视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张德荣成了“海龟”中唯一成名的心理学家。
然而,几年前,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在中国还相当陌生,即使到了今天,市民们也只是在夫妻吵架后才想到去咨询一下心理咨询师,很少人把心理和医生联系起来。
可想而知,张德荣回到广海市创业并不容易,把自己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电视台和当地领导的慰问,就是站在诊所门口看热闹的市民。第一年,光顾他诊所的不到一百人,而且大多是下岗夫妻闹意见、吵架、闹离婚。后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一直惨淡经营。
这一点,我从他破败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来。
黎海说,张德荣曾经应聘公安厅和广海市公安局的中级领导和破案专家的工作职位。他两次响应人事改革的号召,报考公务员。一次是报考公安厅的破案专家职务,另外一次是报考公安局副局长。两次的面试考官中都正好有“神探”之称的黎海。虽然张德荣给黎海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由于年龄偏大,加上他在海外留学太久,经历无法说清楚,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最终没有接收张德荣。
不过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正式回绝张德荣申请的理由则是:所学专业和公安业务关系不大。
从那以后,他见了黎海都没有好气。黎海不能透露组织决定的内幕,也自然背下了这口黑锅。他自己其实对张德荣很看重,而且还多次请他帮忙。然而,张德荣对黎海始终是不冷不热,认为既然他是当时的考官之一,拒绝自己肯定也有他一份。所以,这次见面前,黎海事先交待我,由我主谈。
“是的,我们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的病情。”我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你们也能够判断出的,再说,你们公安局内部没有心理医生吗?”
黎海尴尬地笑笑。
“这个,因为涉及一件案子,不便直接找他谈。”我耐心地说。
“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提供病人的情况的。”国字脸的张德荣说着,靠到那张好像随时有可能塌陷下去的旧沙发上。
“老张,你就别那个了,这是中国,又不是美国,没有什么医生要为病人保密的条款,就是有也没有人认真的。”黎海不耐烦地说,“再说,人命关天,大家是朋友才请你帮忙,你也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公安局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说了你们两位能听懂吗?”张德荣脸上挂上一丝嘲讽。
“得了,老张,我不懂,可这位杨先生懂呀,他也是从美国回来的。”
听到黎海说我也是留学美国回来的“海龟”,张德荣来了兴趣。
接下来,我们两人用挟杂了大量英文地名的交谈把黎海晾在了一边。我们谈起了一些留学的情况,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参观访问过的地方,不久就很融洽了,张德荣还主动到厨房拿出了自己用中药通大海泡的润喉茶。
黎海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我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罹患精神病的原因,”十几分钟后,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其实,严格说,不是精神病,”张德荣沉思了一下,“他只是受到刺激,精神压力太大了。”
“这就更让我难以理解,李一刀这样的白衣天使,以救人为己任,每天都用自己的手术刀和死神搏斗的坚强战士,竟然这么容易精神就受到刺激?”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是当初让我难以理解的,”张德荣笑了,“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就更难接受他的现状了。”
“他的过去?”我看着张德荣,这才想起,我对李一刀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
“是的,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张德荣博士笑着说,“而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过去,我们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缠绕我们一生一世……
“李一刀医生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如果没有四九年的建国,他可能早死了。解放后,他能够上学,而且选择了学医。虽然后来经历一系列运动,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几乎每一次都受到了冲击,但没有人强迫他离开医院。大概是造反派也知道,自己生病后需要专家来救吧。”张德荣娓娓道来,我眼前逐渐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李一刀。
“虽然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医院都缺医少药,而且技术条件遥遥落后于先进国家,但据说,只要有李一刀在,只要那个医院的条件允许,他都能把病人救活。当然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他们简直把李一刀当成可以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神仙了。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下放到公社医院,以前在公社医院里,连生孩子都经常死人,可是李一刀过去后,当时医疗条件能够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别说生孩子,就是当初一些大城市包括省里的医院无法救治的伤病,到了李一刀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当初下放的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的人还在念叨他,一些无知的农民把他神化了,据说在一些庙里还摆上了他的泥塑雕像呢。”
我和黎海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们继续听张德荣讲李一刀过去的故事。
“改革开放后,中国医疗技术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在这种情况下,李一刀更是如鱼得水。按说,他早就可以享受专家待遇,专门搞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讲学交流,不用再到医院上班了,但他坚持在医院第一线救死扶伤。
“当今世界上最难的手术莫过于心脏移植,第一例成功的心脏移植是南非的医生于1960年实施的。我们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有条件进行。而李一刀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我国排名也是前五位。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每年成功的心脏移植不过一百多例,可是这些年李一刀一个人就成功进行了十六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失败的例子,所以他的绰号叫‘十六刀’……”
心理医生张德荣喝了一口自己泡的通大海,清了清嗓子,看着我问:“杨先生,你看,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是不是会对他突然失常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我重重点着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张德荣博士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可惜,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最终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
我和黎海脸上都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些年你们都知道了,国家搞了医疗改革,结果是广大农民和城市贫民,下岗工人都失去了医保,与此同时,医院的医疗费却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不起病。
“这个时候,李一刀被推举为广海市最大医院的院长,开始负责医院的经营和管理,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负责病人的生死,还要对医院的盈亏和生存负责。这些年的情况我不用多说了,你们都清楚。李一刀不能再单凭自己的技术和手中的手术刀治病救人了,他首先得弄清楚病人是否有钱能够负担昂贵的医药和救治费用——对于那些无钱支付费用的,他的医院都得拒他们于门外——我想,不用多说了,这和李一刀一生的信念是如何的水火不容!”
我和黎海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
我幽幽地说:“我能够理解,老人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的,更何况,如果他把医院搞成慈善机构,那么医院很快就会倒闭,最后可能连本来不致命的病人都求医无门了。”
“你们理解就好,”张德荣博士总结性地说,“理解了,就知道李一刀院长并不是‘突然’受到刺激。这些年,他当院长的医院当然救治病人无数,但这些在李一刀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些年那些被他的医院拒之门外的病人,以及死在医院门口的,甚至那些因没有钱而耽误救治最终死在医院的,则都一个一个、日积月累地压在他的心头——积忧成疾呀!太平间的闹鬼事件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把这位坚强的以冷静和锋利的手术刀著称的善良的老人压垮了……”
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循循善诱,头头是道,最后画龙点睛,点醒了黎海和我。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
当我抬头碰上黎海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正想开口,我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想进一步询问,想听一听心理学博士对于李一刀是否会救活陆卫方的看法。
告辞张德荣时,他沉着脸对黎海说:“你们公安部门的领导应该面对现实了,不要看不起心理学,看看社会上曝光的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心理变态者搞出来的?马加爵杀同学,病人砍医生,民工杀老板,张军连环枪杀案……件件都是变态杀人,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整个社会都变态了,身处社会中的人当然也不能不变态——可是你们公安部门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太不与时俱进了。下次再找我,我不会再那么配合了,我就不客气,有言在先,下次会按照美国的收费标准收钱的。”
黎海笑着说“应该,应该”,我也连着谢谢他的通大海润喉茶,告辞了。
“我们怎么办?”
“你丫的是公安局局长,怎么老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顶了他一句。实际情况是,我也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抓人肯定不行了,至少找到活着的陆卫方之前,不能抓李一刀,而且……”
“而且,你现在不是那么确定李一刀会救陆卫方了,对不对?”我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如果说救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救,可是,你想到没有,他如果要救陆卫方,则必须提前准备一个尸体和一个鲜活的肾脏,虽然说医院周围都有一些黑市贩子,贩卖肾脏。但要弄到一个这么及时的毕竟不容易,而且要化三万块钱,再说,李一刀这种以科学精神著称的专家会这么有心计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救活陆卫方,让他重新杀人?这更不符合李一刀的本性。”
“这才像个公安刑警大队的神探,”我竖起大拇指,只因黎海说出了我心里的怀疑。
随后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上车,走吧。”
“到哪里?”
“当然是第一医院太平间。”
“现在就去?”
“现在不去,更待何时?”我朝老同学眨了眨眼。
“可是,你不是说——”
“我们不能抓他,”我说,“但没有说不能找他,找他好好聊聊呀。”
黎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爬进轿车里。
第12章
小车前往市第一医院的路上,黎海注意到车上的电子钟,一拍脑袋,说:“嗨,都忘记吃饭了,十二点了。”
随即他告诉司机到酒店吃饭,不过被我制止了。我说:“还是先工作吧。”
黎海不解地嘀咕着,不过,我没有解释,到太平间前最好让自己的胃空着。
黎海很快就会明白的。
这次有公安局副局长陪着,我倒也不再紧张。两人在医院下车,我驾轻就熟地一路带黎海进入直达太平间的宽大电梯。
“我来过,当时这里还有人值班,还是个小姑娘。”电梯门打开,黎海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接待柜台。
我们两人来到被日光灯照得苍白无力的走廊,我正要开声喊,黎海伸手扯了一下我,小声说:“不要叫,你没有听人家说,到了坟场和太平间不要大声喊叫吗?会把鬼魂叫醒的。”
我浑身一哆嗦,再定睛看黎海,才知道他是半开玩笑。当然,他的表情中隐藏的另外一半则是我猜不透的。我可以理解,他出生在南方,从事的又是高危险的警察职业,对鬼神敬而远之以及适当的迷信,是可以理解的。
我们蹑手蹑脚朝那盏忽明忽暗的走廊尽头走去,那边传过来肉市场才有的沉闷的砍伐的声音……
砍剁声是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尸体处理间传出的,我们走近后,砍剁声停下了。半开的门缝里传出强烈的福尔马林和血腥气味。黎海刚想推门,我抓住了他的手。
我让他注意听,因为门缝里飘出了对话声。
“让我找找,不要急……”
“这里也没有,那么……”
“不要放弃,我知道……”
“你躲在哪里……”
……
我能够辨认出这声音是李一刀的,声音有些不清,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对学生上课,唠唠叨叨。我和黎海互看了一眼,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我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我们听到胶靴踩在水里的声音,胶靴停在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面前的李一刀吓得我和黎海都倒退了一步。
“对不起,没有吓着你们吧,”李一刀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这一擦更糟糕,整张脸就好像戴上一个血面具。
我们两人勉强笑了笑。
但当李一刀让开身子,让我们进去时,我们的笑容又同时凝固在脸上。
如果地狱真有十八层的话,那么眼前的景象一定是地狱的第十八层,整个房间里的每一个铁架床上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赤裸裸的尸体,尸体太多,有些铁架床上挤了两三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被砍割得支离破碎,地板上血流成河,血水里还散落着残肢断臂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器官……
黎海喉咙里咕嘟了一下,还好,他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
“你们进来谈,还是我到外面去?”老人想笑,但血面具让笑容显得异常诡异。
“我们进来。”我说,我的话让黎海很吃惊,他显然不想进入那间屠宰场似的尸体处理间。
换上胶靴后,李一刀从门后取下两套皮兜递给我们。黎海把自己包得紧紧的,我想如果能够有口罩,可能更好,但谈起话来就不那么方便了。
我们两人小心地跟着李一刀朝墙角的桌子走去。房房里堆满了残肢断臂的尸体,就算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上尸体,或者踩在一条断臂上。“这些都是自愿捐献者的尸体,今天下午医学院会来人运送这些尸体回去。以前这里几个人上班还要赶工,现在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呀,得赶紧处理,所以,不能陪你们聊太久——”
“啊——”身后传来黎海的惊呼声,我立即转身——黎海脸上像见鬼似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不远处的一张铁床上摆着七八个铁盘,每个盘子上都放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