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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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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难得见到的。

  天暗下来了。

  她说:“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树。春天到了”

  我点点头,“梨花总是先开的,然后桃花。”

  风很大。可是她的车就在附近,我犹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气了。上车,她是女,我是男,太不争气。可是小燕已经坐到车后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让给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车头,但一路上没说话,她们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礼貌的道别。

  小燕热心地招着手。她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点开心,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那功课也不似先一阵子那么生硬了,连笔记本子里的字也漂亮起来。

  有一个工业心理学家叫马斯路,他说人类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处。(三)朋友。(四)工作。(五)实现理想。

  可怜,我连朋友也没有,由此可知这种需要实在是正常的,不过分的。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旦有两个小姐跟我说几句话,我就高兴得这样。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这个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团体里有一对中年夫妇,特别照顾我,陪我说话。做我义务导游,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话多了一点,最后道别的时候,那位太太说:“可怜的孩子,有个伴就开心得那样。”我才知道他们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怜吗?有时候我是无所谓的,譬如说大家开同学会,要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没有,我买了一张票,去了,因为同学们都希望我去,其实约个女伴也容易,英国女子经济实惠,她自己买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经感恩不尽。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样很合理的开心。

  我晓得男人的逻辑,借乙女来抛弃甲女,借丙女来表示不爱乙女,结果碰着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辈子,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呢?我特别的爱惜自己,人家说我有水仙花情意结,那还真是不错,我得当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错,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将来是人家的父亲,我不能错。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人,给老师说一两句,别的同学觉也不觉得,我已经哭了,知耻却不近乎勇,我胆子却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并且跟她一样有钞票,还有——大十年八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二十岁的男人可以约会二十岁至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岁的男人难道约十岁的女子上街?她总是处处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过了那个周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从浴缸里跳出来,抓住一个洋同学说:“刚刚广播.楼下有人等我,我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别让她跑了!”

  洋同学笑,“看你,住这儿十年也没有一个女朋友.忽然之间有人来找,急成这样,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点去好不好?你当心我揍你!”我说。

  “功夫来了!功夫!”这混帐小子胡说着下楼去。我连忙奔回房间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裤与T恤。头发还是湿的,就飞快的奔下楼去,门也没锁。上次我忘了锁门,回来就不见了抽屉里的五镑。算了,如果是云来找我,我怎么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来找我呢?

  到了楼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正在与我那洋同学攀谈得起劲,她穿着一件时下流行、东方式的宽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满银镯子,扁扁的脸,长长直发。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学已经入迷了,傻的看着她笑。

  我走过去打个招呼,签了名请她进来。向她解释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着,不是微笑,而是轻笑,我请她进房间坐,问她有什么事(是不是云没有空,叫她传话来的呢?)。

  她忽然很顽皮的问:“没有事就不能来吗?”

  我忍耐着,“不,也许你是有要紧的事。”我说。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书桌上,压皱了我的功课纸还不知道,然后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说:“我是来看你的。”

  老实说,小燕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处,她的时髦是真时髦,太追得上潮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个,还要有那个闲钱。

  至少她没有幽怨地说:“我来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说:“我来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着我书架上的书,我的论文,我的功课。

  我忍不住问她:“你念什么科?”

  “法律。”她说。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说。

  她笑笑,“但凡好的科目,将来都找不到饭吃。”

  我也笑笑,她说话也还有点意思,只是没有劲跟她辩论下去。

  她问:“为什么这些日子里从来没见过你?”

  “因为我从来不出去走动,我不去舞会,我不要参加同学会,我总是坐在宿舍里。”我答。

  “为什么?为了女朋友妒忌,不让你出去吗?”她又问。

  这小女孩子问得这么明显,我又不傻,当然听得出她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女朋友,于是我笑了。

  她见我一笑,面色便一红。

  我只好大方地告诉她:“不,我没有女朋友。

  她脸上红得更厉害。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她汕汕地问。

  “你有没有男朋友?”我问。

  “普通的就有,可是没有要好的。”她说。

  她很天真,也很活泼,所以我说她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找不到呀。”她说。

  “那就是了,我也找不到。”我笑说:“你能怪我吗?”

  “我不信你普通女朋友也没有,除非你讨厌女孩子。”

  “讨厌女孩子?不不,女人是天下最可爱的了,男人除了为女人忙着,还有什么其它娱乐呢?我一点也不讨厌女孩子,你完全误会了。不可能的事!”

  “那么我常常来看你,你不反对吧?”她问。

  我真笑了,她太可爱了,我真还没见过她如此可爱人物呢,她一点也没有矫情,想什么做什么。我们正需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呢。

  “只要你有空,我不反对。”

  “那么你不是常常有空了?”她问。

  “不一定,我有空,你未必有空、法律不容易,是要下死功夫的,所以这不是我喜不喜欢你的问题。”我说。

  “不见得咱们二十四小时都对着课本吧?”

  “当然不一定。”

  她看着我笑,扁扁的面孔很好看。她不是暗示,她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她要来看我,她喜欢我,这种喜欢是表面化的,就像一个孩子喜欢吃糖一样。拍电影的时候,这种类型的女子常被称为“纯情女星”,大概纯情是日文,香港台湾人抄抄袭袭,觉得合用,就用上了。其实小燕是很纯情的,只有读法律的人才能纯情。

  我问:“你念大律师?”

  “是。”她耸耸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挂牌吗?这里轮不到我们。”

  “回香港去,开律师楼。”

  她笑,“我父亲再有钱,他有十二个子女。不能花这种钱在我身上,没希望。”

  “可是法律还是有趣的,将来读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够了。”

  她又笑,“读七年大学只为了将来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说:男人好起来,娶个妓女还顶在头上,不好的时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内。”

  我震惊,“这是四姊说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么使她说这种话的?这简直不象她。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好淡淡的说:“妓女也有好处。”

  小燕笑,有兴趣地问:“你会娶妓女吗?”

  “我?”我也哑然失笑,“当然不是我,百货识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话也没有,为什么跟我就可以说两车话?”

  我说:“四婶是长辈。”

  “你几岁?”她问。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说道,“又比你大多少?你们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远不长大。”

  “人家说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诉你,难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别太得意了,一转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纪轻也好算是本钱?也许对某些男人女人说是,可是我们又不靠那个吃饭。”她说。

  我说:“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岁的时候,有四姊那种气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亏了,小的,她让着;老的,她也让着;同辈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没出息了,难怪人人把她当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没有。”我说。

  小燕看我一眼,说道:“你我有什么用?与她何益?”

  “不能这么说。”我站起来,“你要喝咖啡吗?”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来,要是不忙,我们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么做,要忙起来一辈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过了。我是一个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只蚂蚁还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经过时了,我也没有资格做嬉皮,正如“风流”、“新潮”,“嬉皮”也是一个被最多误解的名词,抽抽大麻就懒于工作,或是敢当众出丑,就好算嬉皮了。难怪天下嬉皮这么多,有人到了四十岁还乐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没有福利金派,这些人全变了瘪三。在我来说,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学苦干的人,尽一份责任,名成利就之后,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载,这才是一种浪漫,是一种选择——社会没有对不起他,他也没有对不起社会。这才是人。

  我最喜欢参加会议,跟一大群教授、同学、别间大学来的专家一起讨论一个题目,谈笑风生,争论得有理,这时候,谁还高兴做那种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么条件?他们懂什么?一流嬉皮如钟拜亚丝日日说花与和平,她的唱片还是得卖钱,送给大众不成?她吃什么?屁。

  最最没出息的人,一事无成的人,懒得出名的人、在怪社会怪人类之余,当然拿手好戏是表示他们清高。

  也们想庸俗可还难,等下辈子重新来过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试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饱就清高了。

  是呀。几百年后有什么分别?分别在现在,谁还管几百年后的事?现在重要,现在我要做一个站得出来的男人,对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电茶壶滚了,我冲了咖啡。给小燕。

  她看着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一下子说:“你怎么忽然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说。

  “你是一个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问。

  “不。我是一块木头,只担心自己长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乔木也好。妾系丝萝,愿托乔木。”她说道。

  “别胡诌,那红拂是杨素一个小老婆,自然有这种念头,你是好好的法科学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么不好2”她忽然涨红了脸。

  我呆呆的看着她,他妈的女人真难应付,好好的就变了脸,什么得罪她了?难道她母亲是小老婆?她是小娘养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我最不高兴女孩子自以为有天生本钱,可以随意给男人脸子看。

  于是我声音冷了下来,“说错了话吗?错在何处?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样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没个黄毛丫头来给我受气了,她有什么稀奇?大学里她这种女子一班里有一打,我要她这种女朋友不会等到今日。

  她说:“你脾气真坏。”

  “那也是我做人的态度。”我说,“我有自由,至少我没有到处跑到别人宿舍去,对别人涨脸涨脖子大声音的。”

  她气结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她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我马上拉开了门。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来的,当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说说还可以,后来一得意,就变了样子。她念法科与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软饭。

  这样见了两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声下气来侍候她?女孩子们幻想力都很丰富。所以我宋某人没女朋友,我还之一笑。没有就没有,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就跑去告诉人家我爱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样的,与她在一起,不必担这样的心事!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还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发脾气,她有那个道理,她从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个女孩子。

  现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后,往往有种更想象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读书,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来找我听电话。

  我去听了,是小燕。我问:“什么事?我刚打算睡觉。”

  “你太没礼貌了,你常常对女人这样子?”

  “女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她们,男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们,你不该无端对我发脾气。”

  “我不是无端的。”

  “难道你母亲是小老婆?”我问。

  “我告诉你,你听了会后悔的。我生气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

  我听了如遭电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紧紧地抓住电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后悔了吧?你太自我为中心了,任何人必须讨好你,你对人表演你那伟大的情绪就可以,人家给你颜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个人、原来我不该说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错了。”

  我还是呆着,终于她挂上了话筒。

  我蹒跚地走回房间,锁上了门,然后钻进被窝里。一个人想了起来。小老婆,她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为什么?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才貌双全、学贯中西,为什么?

  四姊难道为了生活?谁相信?难道她这样的本事还找不到事做?为了寂寞?难道她现在还不寂寞?为了什么?难道我除了功课之外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愿意上学。到了实验室,什么都做错了,完了,我想、从此之后她们两个人都不会来看我了,像我这么自我中心的人,的确只配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那洋同学还不知趣,他来缠着我——“宋,我请你喝啤酒。告诉我那妞儿是谁?”

  我不响。

  “是不是你爱人?”

  “不是。”

  “是女朋友?”

  “不是,我只见了她两次。”

  “你喜欢她?”他问,“打算追求她?”

  “没有,我来英国是念书,不是泡妞儿,女人太麻烦,没有女人就天下太平。”

  “那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告诉你吧,自从那天我见了她以后,我不能忘记她,她是特别的,不一样的,我非常地想见她,你不会介意吧?我能问你要她的电话地址吗?”

  “我并没有她的电话地址,你不会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一得到马上告诉你,你满意了吧?”

  “我实在喜欢她。”洋小子喃喃地说。

  我自鼻子里哼一声出来,“喜欢?一句话,你们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喜欢?你还娶她做老婆不成?告诉你,咱们中国女人是碰不得的,眼高心大,嫁人是找饭票,跟你泡,泡十年八年也没个结果,你也不过是把她当时新货,将来可以跟人说:‘我跟中国女人都躺过!’如此而已。你有什么真心?一辈子不过是二十镑周薪的人物,算了吧!”

  洋小子生气,“宋,我早听人说你脾气怪,你没有毛病吧?无端端地骂了我一大顿。”

  我不响,把门关得震天价响。

  我是发脾气了,我是忍不住了。

  这么多失望,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寂寞?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不平?

  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没有其它的东西可信。

  上课的时候,我静默着。放了学,我静默着,开了口也不过是风花雪月,这年头谁还要听真话不成?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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