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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青道:“班伯伯,我自从下了终南山,在江湖上行走,并不觉得这江湖上比家里好玩呀!”
班卓叹口气道:“你是从小就住在山上,心性不会野的,象老夫当年,为了要赶去看湖北大豪镇长江文中武替他女儿设擂招亲,竟然从临安三天之内日夜滴水不沾赶到九江,一到九江,便跳上播台,打遍了各方来的七十余条好汉,那镇长江怎肯把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老班这个大老粗,是以正想设计推托,老班一想乖乖不得了,如果没有人敢上擂台,老班岂不是要做这厮女婿?当下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一投店这才发觉肚皮饿极。一口气扒了十多碗大米饭,呼呼睡到第三日,这才醒来。”
芷青君青听他说得豪放,他俩虽则天性恬淡,而且久与山间草木,天间白云为伍,自然而生成一种清净气概,可是少年人天性豪放,此时班卓这一说,两人不觉悠然神在。
班卓道:“在江湖行走,的确没有在家享福,可是你俩个兄弟想想,如果天下人见着你都尊敬钦服,江湖上一提到你大名立刻人人口诵手援,都能说出你几种轶事。而且津津乐道,这光景,你们想想看对于一个少年人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啊!”
芷青君青双双点头,而且心中都有点摇动,班卓道:“在九江擂台上一战,老班便成为湖海红人,老班年纪还未三十,可是武林中的老前辈都与我平辈相交,那时岳铁马失踪,老班变为武林第一红人,唉!那时的雄心,那时老班的雄心是何等奋发,天下就没有什么力道能够阻止得了,就是爱情,唉,也比不上啊,在几年中我虽有时也会惦念小表妹,可是一会儿便会被如山的名气冲去了,而且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认心中是喜欢她。”
君青暗忖:“这名之一字,的确是令人至死不休的,象爹爹那样清净高人,术德兼修,首阳之败,还是痛心疾首,无日或忘,这班伯伯少年时心肠热,又岂能怪他老人家。”
班卓道:“在江湖上混是愈混愈不能收手,只有象你俩人爹爹岳铁马才能放得下,老班在外一混就是五年,心想该回去看看,也不知朱子廉与小表妹怎么样了,我屈指一算我那小表妹已经廿三四岁啦。我这心动,便立刻在家乡赶去,一到家,迎门便见朱子廉,他见我回来了,真喜欢极啦,脱口便道:“我把你这毛胡子鬼,一去便是五年,只当你死啦!”
我和他从小一块长大,情分极是深长,这人平日装模作样,假斯文,是以和我客客气气,不见亲密,此时久别重逢,他便再也装不象了,我见他真情流露,便笑道:
“你这小白脸,这五年有甚进展?”
他脸一红,不自然地道:‘什么进展,你是说武功方面么?”
我本来就是问他武功方面,当下奇道:“还有什么进展,我自然是说武功啦!”
他一言不发,挥手一击,砰然声震碎一块青石,我上前一看,那石块碎得很是均匀,心中暗暗佩服,这厮虽然不用功学武,可是实在聪明,功力也是不弱哩!
我忽然想起怎么不见我表亲欧氏兄妹,正待开口相问,忽然从屋中走出叶万昌,他向我道:“欧氏兄妹去后山踏青去了。”
我一怔,向四周一看,原来已是春天,天空碧蓝色的,杨柳抽新,燕子呢喃,这几年老班一直在刀尖枪林中穿来穿去,这时才算放下心不再戒备,便问道:
“后山山势陡直,我那小表妹怎能上去?”
叶万昌道:
“她现在轻功俊得很,又跟她哥哥学了许多武功,二弟,你别瞧不起她。”
我心里一喜,暗忖以她那种轻盈体态,学起轻功来自然事半功倍。”
叶万昌一向替我们管家,他向我问了几句江湖上之事,这便又去招呼庄丁做事,朱子廉忽然拉着我向内走,待我坐定,低声问我道:‘二哥回来得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我便问他何事,这厮未发言脸先红,半晌才道:
“我……我,唉!你那小表妹年纪已经不小啦!”
我老班再笨,岂有不明白之理。其实班卓天资敏悟,不然又怎能练就如斯神功,只是沉游武学,是以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了。
我便道:
“你和她不是一向很好么?放着他哥哥在此,你怎么不向他哥哥求亲,我只道你们早已……早已……哈哈。”
朱子廉正道:
“二哥别开玩笑,那厮我瞧有些疯颠,是以不敢向他提出,只待二哥回来作主。”
我当时被名气冲昏了头,心中只是想着闯出更大万儿,暗忖留在家中最多几个月,替他们完婚倒也好,便一口答应下来。”
君青忍不住叫道:“班伯伯,这姓朱的手段高明,他明知你老人家表妹对伯伯很好,竟要伯伯自己出面帮他提亲,好伤那姑娘的心。”
君青听得激动,显然的,他已忘掉那姓朱的就是和爸爸岳多谦有过命交情的朱大叔,他见目前这个忠厚的奇人受人愚弄,便再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芷青忽然问道:“她后来嫁给姓朱的了吗?”
班卓沉然点头,芷青惊叫道:“那……那她就是朱大婶,朱大婶原来就是您老人家表妹,这事恐怕连爸爸也不知道吗!”
班卓默然不语,君青只觉得这故事曲折好听,倒没想到这故事的中心人物竟是和蔼可亲的朱大婶,他听大哥芷青一提,不禁暗赞大哥看似滞缓,其实心中周密无比。
斑卓道:“我虽然答应了朱子廉,可是等他走了后,心中忽然不安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小表妹跟姓朱的很是不妥,那夜我反覆不能成眠,一睡着便立刻被梦惊醒,一会儿梦见小表妹白衣素裾站在云端,愁客满面的瞧着我,我正待上前接她,忽然一阵风吹来,小表妹不见了,一个全身光鲜的少年,骑着一匹俊马,不可一世地昂首挺胸走着,后面黑压压的不知跟了多少人拥着那少年,我仔细一瞧,那少年简直和我老班一样,我一惊便醒了过来,天色大明,朱子廉早已起身在院外练武,我也走到院中,朱子廉道:‘亏你还要练功的,怎么一觉睡得这样沉?”
我问道:“他们几时回来。”
朱子廉道:
“欧氏兄妹大概被后山庙里老方丈留住了,二哥,那件事千万拜托。”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中午小表妹和他哥哥回来了,还带了许多鲜荀,她一见我,就往我扑过来,待要扑近,她这才想起男女有别,一定声红着脸叫道:‘大表哥,你回来了!”
那声音真是亲切,老班心中一软,感到很是难过,日子过得真快,表妹是真的长大了,真的长大了,我回头一看朱子廉,他脸上毫无表情,我便向表兄欧文龙寒喧,他冷冷的答了几句,好象不喜与老班交谈。”
班卓接着道:“当天下午,老班就接着江南武林盟主周大拔八匹快马传得书信,着意我老班主持下届盟主,他的意思就是要我老班指定谁作盟主,老班心想此事重大,不能耽搁,忽然想起朱子廉所托,便当着小表妹向欧文亲提亲,想不到姓欧的一口答应,小表妹一言不发走了进去,我老班只道女孩害羞,也不在意,姓朱的兴高采烈,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发觉叶万昌脸色难看已极,又阴沉又痛苦,老班心中一惊,忽然觉得手中一软,握着一双温暖滑腻小手,原来小表妹乘着别人不注意递过一张纸条,我因急于知道纸条上写些什么,便没注意叶万昌,后来事隔多年,想起来此事大有原因。”
君青自作聪明答:“那姓叶的也爱上伯伯的小表妹啦。”
班卓摇头道:“不可能的,姓叶的比她大了一半。我吃饱悄悄走到无人处看了纸条,原来是小表妹约我在林中相会,我想到上次离家时她在林中赠我发袋,心中忽然依恋万分,似乎一个最亲爱的人就要永远离开我一般,正在胡思乱想,我那小表妹悄悄走近,以老班功力竟然没有发觉,可见当时是如何失魂落魄啦。”她低声道:“大表哥,把那发袋还了我吧’!”
我心中奇怪,她不是要我永远藏在身上吗?怎么又要我还了,当时便从怀中取出,她伸手接过去,眼睛只是盯住我,我一向自知长得不太高明,不知她尽看些什么,最后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终于道:‘表妹,恭喜啦。”
她不回答,半晌幽幽道:
“大哥哥,我总是听你的。’她一说完,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一转身便蒙脸走了,永远地走了。”
君青听得入神,接口道:“走了,走到那儿去?”
班卓道:“我追上去,她哭着叫我走开,别再迫她,不然她便死在我面前,我当时怎么样也想不通我是怎么逼她了,可是见她说得认真,便不再追上去,第二天我动身到江南去,朱子廉叶万昌来送我,我看看两人,看着班家庄的柳树和小溪,心中一痛,只觉象是永诀,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那可爱的小表妹。”
君青忍不住道:“朱大婶就住在秦中,班伯伯你可去看她。”
班卓摇头道:“不啦,不啦,相见不如不见,待我想通她原是对我好,一切都迟了,她和朱子廉成亲第二月就搬走了,我走遍天下就想再见她一面,可是总是寻不着,后来有一天看见一处荒野庄园大火,我心想也许屋中有人也说不定,便跑上去准备救人,忽然背后一阵掌风直袭而来,我转身硬接一掌,定眼一看,原来竟是表兄欧文龙,他把肩上一人放下指着我道:
“姓班的,好卑鄙的手段,好毒辣的心肠。”
我一瞧之下,登时又惊又怒,原来他肩上背着的正是朱子廉,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姓欧的一言不发又发一掌,我老班那时功力和现在也差不了多少,他如何能得手,我轻易化解他的攻击,口中喝道:‘姓欧的别皿口喷人,朱子廉还有救么?”
他见不能得手,呸的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道:“你妒忌姓朱的当我不知么?总有一天教你知道我姓欧的厉害”
他说完便走了,背着朱子廉的尸体走了,我悲愤稍定,心中惦念着小表妹,冒火入内搜索,只见碎瓦颓垣,并没有尸体,这才稍稍放心,便沿着大路边赶下去,想要缉真凶,第二天竟遇到了叶万昌,他脸色阴沉,只向我说明他有要事,便匆匆别过,这一别直到前几天才见到。”
芷青道:“朱大婶说当天放火烧屋的人定是熟人,她那天早上出去买菜,回来突见一个身形熟悉黑影跃出围墙,她仗着轻功了得,便一直追了下去,这一追,再回来时一切都变了,一个偌大的院子成为一片焦土。”
班卓道:“我老班不愿辩护,就让那姓欧的怀疑去,这样寻了几年,小表妹不见踪迹,那欧文龙也不见了,直到首阳之战,欧文龙再出复仇,我老班知道和这厮纠缠不清,而且又曾发誓不愿和姓欧的动手,这便一走了之。”
君青道:“猎人星隐居是为苦练功夫找伯伯报仇。”
班卓道:“世间恩恩仇仇原是难于分辨,我老班年纪大了,一切都看淡啦,只有此事一日不清,老班心中一日不安,朱子廉大仇也无法报得,唉!老班故事讲完了,你们好好管我想想看,到底谁是凶手啊!”
芷青君青听得津津有味,这位武林奇人倾诉胸中的积事,似乎轻松了不少,他缓缓站起,此时已至半夜,月正当空,清凉似水,他猛吸了几口气,缓缓缓走进林子,让这对兄弟替他去想。
他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件事埋在心中,这时连这件事也抖了出来,但觉心中坦坦荡荡,视世间争名夺利已如秋虫春菲,不值一顾,这盖代奇人在混混沌沌中领略了爱的真谛,虽然他没有接受——那是由于他不太懂得,一个纯真少女的爱情,可是他毕竟有过这么一次,在多少年后他终于想通了,他想通了爱是没有等级,没有阶级没有什么不相称的,象他这样一个粗大吓人的汉子,他常常如此自思,毕竟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表妹爱过他哩!虽然是迟了,然而这淡淡的幽怨永远埋在这奇人心底,在夜间人静,在星辰漫天的原野,在他眼中永远浮着一个鲜明明如影子,那明艳的小女孩,这样不是更好吗?
夜,静静的,君青芷青苦思着此事前因后果,君青倒并不太热心,他心想就是自己想出也让大哥去偿功,好让武迷大哥学到天下神拳。
芷青也用着他那不常用来想琐碎事的脑袋仔细思索,忽然君青耳闻身后一响,他见大哥似着不觉,知道大哥正在苦思,当下也不打扰,便轻步走开,只见身后不远树下,端端正正放着一封书信,他上前一看,上面写着“岳公子亲启”几个大字,君青就借着月光折开来看,看完了只喜得几乎大叫起来。
原来这封信上正写明了此事前因后果,写信的人是叶万昌,他竟承认了杀死朱子廉放火的人正是他自己,因为他也喜爱班卓表妹欧文蓉,可是欧文蓉一向把他当做大哥,甚至连她心底话都和叶万昌商量,叶万昌大是烦恼,欧文蓉告诉他她真心喜欢大表哥班卓,可是班卓却替她作主配给朱子廉,叶万昌见她楚楚可怜,心中虽然妒忌万分,也只得柔声安慰,说要替她想法,后来朱子廉和欧文蓉搬走了,叶万昌更是悲伤寂寞,神智渐渐不宁,他忽发奇想,自己是不可能得到欧文蓉了,如果能让她终身快活,那么自己也会高兴些,可是欧文感与朱子廉并无爱意,要使她日后高兴,只有杀死朱子廉,让她和班卓好,他这时神智已有些昏颠,当下意想愈对,只觉如此去作是为心爱的人服务,于是便动手杀了朱子廉。最后还说就是班卓不去找他,他也自会了断,为了报答当年岳多谦铁马相救之情,这才出来成全。
君青心念一动暗忖如果告诉大哥,他一定不肯争自己之功,班伯伯说过只传一人,倒要想法骗得大哥中计,忽然灵机一动,把那封信轻轻放在大哥身后,假装去林中去思索,躲在树后看动静。
芷青偶而转身,正看见那封信,他飞快的看了一遍,喜得高声叫道:“君弟,班伯伯,快来,快来,是叶万昌干的啊!”
他内力充沛,声音传得老远,君青暗暗好笑,那班卓不一刻匆匆赶到,君青看到大哥喜气洋溢,心中也不由充满了快愉,是的,只要能使大哥高兴的,君青都愿去做,因为——因为大哥待他多好啊。
君青缓缓走出,班卓沉声道:“是叶万昌?”
芷青肯定地道:“正是这厮,前辈您瞧……”
天边绛云飘飘,一匹白身黑斑的骏马飞快地跑过来,得得的蹄声中卷起一堆堆的尘埃。
马上坐着一个苗条的少女,她用白色的披风裹住了大半个身躯,但是头发却是露在外面,迎面而来的风,把她那如云秀发吹得高高地扬起,益发增加了几许出尘之美。
她扭动头颈,向四方望了一下,远处坡角上现出一棵如盖的古树,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快要到了,绕过这大树就快到了。”
于是她眼前浮起了一个英伟的背影,这些日子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有时候她会对着院子里的杜鹃花呆望上半天,有时她会坐在水池边整个下午不会移动过一丝一毫,甚至爸爸临走时对她呼咛嘱咐一大篇话儿,她都没有听清。
可不是吗?她爸爸曾叫她待在家里不要走动,可是这刻儿她就溜出来啦。
她轻轻地拍拍马背,马儿抖动着颈鬃,项下的鸾铃儿叮当的响。
她抚摸着自己的头发,轻轻摸着自己的胸口,她觉出心儿不住地跳着,于是她喃喃对自己说:“我……我只要见他一面,只要一面,我要告诉他——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她扁了一下樱桃般的小嘴,“拍”的一声,马鞭儿在空中抖了一下。
渐渐,她放了马儿的速度,天色是逐渐暗了,但是远久朱家庄的灯火已经在望,她睁大了眼睛对自己道:“爸爸说这次连百虹大方丈都把对藏多年的方便铲给抬了出来,看来那秦允再厉害也难逃厄运的了。”
这不经事的小姑娘那里知道,百步灵空秦允享名武林数十载,又岂是易与的?
但是她似乎对自己有这种乐观的想法而感到十分满意,于是她露出贝玉一般的牙齿轻笑了一下。
马儿停在朱家庄的门口。
两个庄丁走过来问道:“姑娘可是来投宿的?”
这少女笑了一下回答道:“请你告诉岳家的大公子说是有一个姓白的要找他。”
那两个庄丁对望了一眼,正道:“岳大少爷不……”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急促而惊喜的叫声:“白姑娘,是你!”
白姑娘一跃身跳下马来,只见里面两个少年飞快地跑了出来,正是岳一方和卓方两弟兄。
一方跑在前头,他大声地道:“白姑娘怎么一个人来啦,快请进——”
两个庄丁牵过马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