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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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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夏加尔(1887年…1985年),白俄罗斯裔法国画家,版画家和设计师。他以其梦幻式、奇特的意象且色彩亮丽的帆布油画闻名,他的风格兼有老练和童稚,并将真实与梦幻融合在色彩的构成中。经立体派、超现实主义等现代艺术实验与洗礼,发展出独特个人风格,在现代绘画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这个怎么了?”
  “朋友给我的。”
  我接过这本厚厚的图鉴打开,只见内页印着许多可爱到近乎幼稚的画,比如空中飞马,比如漂浮在半空中相拥的男女,比如以抛弃远近法的奔放所描绘出的巨大人类。
  “此前春有说过吧?重要的事情要轻快地传达。”
  我在欣赏画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是的,他说过。”
  “我在看这画的时候又想起来了。这些看来画得乱七八糟的动物还有人却在空中快乐地飞翔,都是些连让人认真批判都觉得愚蠢的作品。”
  “的确是这样呢。”我点头,显而易见,这些画虽然都十分脱离现实,但要批判这点却毫无意义。我不知道夏加尔究竟想表达什么,但我相信,他那带着爱与忧伤的作品里,一定蕴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我甚至感到,说不定那就是我们所处社会的本质。
  我觉得,夏加尔在画里云淡风轻地舍弃了我们后人所重视、或者盲目信任着的事物。
  我们所信赖的,比如说——重力。
  走出病房时,父亲的主治医生正等在门外。在确认了我是父亲的长子之后,他表示要对我讲解有关“手术前的说明”。我跟着他到了另一个房间,并听他分析了父亲的检查结果。但不论是X光透视以及扫描结果,抑或是那年轻医生机械式的说明,都没有带来哪怕一丝好消息。
  “就算继续等下去也不会有转机吧。”
  “请不要放弃。”医生有力地回答了我。
  真是个好医生。


街头涂鸦现场Ⅱ

  从医院骑自行车赶到车站也算是相当的体力活。上坡的时候要站起身踩踏板,下坡的时候则要不时地捏放刹车,我就这么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地区,虽然有公交车通过的那条路还比较热闹,但除此以外的马路则窄而静,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周围一片静悄悄,只听到栖身于行道树上鸟儿的呜叫声。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所小学——背着双肩包的小学生络绎不绝,我逆着他们行进的方向便到了校门口。我停下自行车,只见校门旁的墙壁上堂而皇之地画着涂鸦。果然和荞麦面店外的停车场上画的涂鸦是同一种字体。
  “Thank Give Apologize”排成行,蓝色的斜体字雅致大方。“原来如此。”这时,我才终于肯承认,“或许这真的是春画的。”
  “很过分吧。”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转过头,只见身旁站着一个穿运动服的男人,留着络腮胡,头发很短,他那一身火红的运动服,让我不由觉得是为了警示纵火魔不要靠近。只见他精力充沛,或许是这里的体育老师。
  “听说这是今天早上画的。”他先是表明了教师身份,随后解释起涂鸦的来由。
  “我们公司也被人画了,觉得有点在意才过来看看。真是同病相怜,一定很头疼吧?被人画成这样。”我照例撒谎。
  “真是个坏家伙。”
  “肯定是个坏家伙。”我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模仿起老师的口吻,忙问,“不去清除掉吗?”
  “我们本来是想自己弄的,但听说有人专门做这个。只要很低的价格就可以清理得很干净,所以就拜托那里去做了。”
  春的宣传活动很及时。
  “不过,这英语是什么?”
  “Thank Give Apologize。”我小声地回答,“去感谢、去给予、去谢罪……感觉这意思不是很通。”
  “不像是暴走族的名字。我们年轻时候一般就写‘某某参上’或者‘喧哗上等’之类的,用词上也有差距。”
  “什么呀,原来老师也干过。”我忍着没有批评他。
  穿着运动服的老师微微一笑,他那剃着平头的外表看起来有点吓人,但说不定在学生当中却很有人气。他看起来像是那种行事不拘小节,但如果伤害到他人,却会诚心诚意道歉的类型。这比起那些行事谨慎低头哈腰的老师们可要强太多了。
  “今天下午没课吗?好像大家都回去了。”
  运动服老师皱着一张脸:“有人说这涂鸦搞不好是什么犯罪行为的预告,PTA'注'也说今天让孩子们早点回家比较好,所以就放掉了。”
  '注:PTA,家长教师协会,Parant…Teacher Association。'
  “就因为这个涂鸦?”
  “是的,就因为这个涂鸦。”
  “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犯罪发生。”
  “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样!但是最近也比较难做,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就会造成轩然大波,所以一个个的都神经质地要‘防患于未然’。”
  “需要担心的地方多得是吧。”
  “所以才想要让孩子们了解‘感谢、给予、谢罪’的含义啊。”运动服老师深刻地说着。
  “是啊。”我又不知不觉地模仿起他的口吻,他说话的语气真具有传染力,我继续问他,“那么这附近有什么大楼里有公司以及店铺吗?”
  “公司以及店铺?”
  “真不好意思,我的问题或许太模糊了。”
  “那一带有很多。”他手指向大马路。
  我向他表示感谢,放下自行车的撑脚跨坐上去。运动服老师正在和孩子们打招呼。他们纯真地对老师说着“再见”,这样的画面让人心中满是怜爱。只有不知道离别之苦的人,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再见”二字。
  公交车道附近有着好几家小巧的店面。有自行车铺,有酒吧,还有群居公寓。如果相信春所说,迄今为止的起火地点应该都在以涂鸦为圆心、半径一百米的半圆内。然后,是名字以“A”开头的场所。根据基因密码的法则,与T结合的只有A。
  我很快就找到了候选——走过公交车道朝西往回走的地方,有一栋10层高的细长建筑,名叫“工艺大楼”。而一家名为“APPLE”的旧书店就在七楼。
  我想起了朝日房产中介。根据春的说法,被放火的是“朝日房产中介”。但当我去了那里,却发现“朝日房产中介”是在大楼的五楼,而起火的则是大岳大厦的一楼。当时我就认为,与其说是朝日房产中介被放火,反而是大岳大厦起火这个说法更为贴切。但现在我才突然想到,或许春是故意这么对我们说明的。
  回去的时候,我望着“APPLE”旧书店的看板,那些旧书一定会被烧光,真是可怜。


埋伏在纵火现场Ⅱ

  夜幕转眼降临。从不为人类的生活节奏考虑,不客套也不谦虚,夜晚总是在每一天适时地到来。可说是对人平等,也可说是强迫众人。
  和春约好在校门口碰头。我到达的时候,他的车已经贴着小学的墙壁停妥,涂鸦还没有被清理掉。
  春和上次一样,手中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袋中放着两大瓶水——这就是所谓的“心理安慰”。
  见面后,我们一坐在公交车站前的长椅上。写有时刻表的看板在黑暗中发出荧荧绿光。末班车的时间已过,不可能再会有公车停靠,但车站却依旧亮着灯,这情景是何等的奇妙。
  长椅上锈迹斑斑,不甚起眼,或许是因为有些不稳,只要身体稍有挪动,长椅便会摇摇晃晃。于是我和春合力将长椅抬起转了个180度,然后打算就这么坐着观望那栋工艺大楼。我和春都已经在附近找过,但结果,以A开头的店铺还是只有那家名叫“Apple”的旧书店。
  “这玩意儿能灭火吗?”我晃着手中的瓶装水。
  “能灭就是奇迹了。”
  “不能灭你还让我拿这么重的东西?”
  春没有回答。车站看板上的灯将我们的影子从脚下拉得很细很长,我几乎要怀疑,这细长的影子,是否也表现出我与春内心的脆弱?
  工艺大楼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屹立在眼前。由于每一层楼的灯都关着,像是大楼紧紧阖上了眼睑。每分钟大约有两辆车从我们背后呼啸而过,除此以外,一切都那么静谧。
  “那个校门旁的涂鸦,”我试着对春打开话匣,思索究竟该说些什么,“画的是Thank Give Apologize吧?把他们第一个字母连起来以后就是TGA。我查了以后,发现TGA是密码终止的记号。”
  “唔?”春很难得地表现出没兴趣,他的心思似乎正在别处天马行空。
  “你以前就知道的吧?”我干脆地问他。其实你对基因早有研究的吧?
  春没有作声。
  车站的灯光微弱地照着四周,时而还有汽车的车灯从我们身后驶过,但我还是发现自己的可视范围正在渐渐缩小。随着夜色渐深,周围的灯光也显得昏暗起来。我缩着肩,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被打倒。
  “大哥,甘地他……”坐在我身边的春突然开口,在黑暗中,我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闭上了眼。真的很黑。
  “甘地认为,”我听见春的声音说,“非暴力才是人类最大的武器。而且,他相信非暴力拥有比人类所能制造出的最厉害的武器还要更强大的力量。比核武器还要强。”
  “所谓非暴力,简单来说,就是被揍了也不揍回去吧?”在黑暗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恍如漂浮在空中。
  “虽然会被误会成不抵抗,实际上并不是不去抵抗。但并不是通过暴力去抵抗。嗯,是的,就是被揍了也不揍回去,你说的没错。”
  “这不正遂了对方的愿吗?”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如果一方不还手,另一方定然会肆意猛揍,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
  “甘地相信人性本善。”我对此深感遗憾。
  我并没有像春那般视甘地为圣贤,所以我回答:“但是他自己也没有做到有始有终不是吗?讨厌暴力,却说什么应该投入战争;发誓绝不喝牛奶,却在自己病危的时候找借口说不喝牛奶但可以喝羊奶。”连我都听过这样的故事。
  春没有丝毫怯意:“是的,你说的对。”
  “而且,甘地号称要禁欲,却在年老的时候让倾慕他的女性们裸身陪睡不是嘛?”
  春没有因为我对甘地的批判而动怒,他似乎对这一切了然于胸,甚至脸带微笑。
  “我对他的这些特别喜欢。”
  “你太纵容自己喜欢的人了。”
  “但是,”舂强调道,那紧绷的声音像是黑暗中闪动的一丝微光,“甘地的教义是艰难的,是一条困难的道路。如果真有人能贯彻所谓的‘非暴力’,那无啻于神迹。他去世后,印度虽然对甘地大肆赞扬,却并没有沿着甘地的道路走下去。对于这点,我也不是不理解。”
  “因为是条困难的道路吗?”
  “是伟大的幻想。甘地虽然很有魅力,非暴力主义也的确伟大,但却远远不及人性之恶。”
  “性吗?”
  “是性。”春说得仿佛那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罪行,“如果指望着良心,对犯罪置之不顾,那么强奸犯就会永远地对他人实行强暴。”
  “非暴力主义无法与之对抗吗?”
  “对我来说不可能。”
  我看不见春现在的表情。
  “良心这回事,并不遵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春又一次地引用甘地的话,他还说,“善,总是以蜗牛的速度前进。”他咬着牙下了结论,“这样是来不及的。”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场讲座。那场讲座的主办方是我们公司还有报社,演讲主题为“对少年犯罪的反思”,电视上一些知名学者以及评论家都有出席。由于能够看到平日难得一见的有识之士,这场为期两天的讲座接连爆满,而春也前来参观。
  对于我而言,只要提及少年犯罪,就算内心再如何抗拒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的事,所以我对此唯恐避之不及。但春却神情自若地坐在台下。
  第二天晚上,主办方以“联欢会”的名义召开了酒会,参加入数大约在二十人左右,春也在。
  在我们眼前有着主张人权的知名女律师,还有正在呼吁废除死刑的教授。而我们探讨的话题,则是当时发生的一起十多岁少年杀人事件。
  虽然母亲曾经经历过那样的事件,但我并不打算将之公诸于众,或者盛气凌人地对他们进行反驳。我只想做一个本分的倾听者。
  他们认为,那个将学妹分尸的少年凶手的家庭环境似乎十分恶劣,而他唯一所信赖的老师之死使他心理产生了巨大变化,因此,并不应该判他死刑。
  “只要心理产生变化就可以杀人了吗?”春的语气相当尖锐,但我知道他还是在努力克制。
  “少年的心理变化可是无法揣测的。”那个律师的说法相当委婉,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像你这种出生优越,只会动嘴皮子的年轻人是无法想象的。
  我和春彼此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仅仅是这样,春应该还是可以忍耐的。但这时,那个白发苍苍的教授却以一副通情达理的口吻说:“在杀人之前,他曾经杀过猫狗,可以说,这是有预兆的。”听了这话,春的脸色立刻变了。
  “杀狗?”
  “虽然是野狗。”
  “死刑!”春清楚地吐出这两个字,充满自信地给出了判决。
  而教授也习以为常地开始说起诸如“对青少年量刑是很困难”、“还要留给他改头换面的机会”之类的话。
  春冷静地从头听到了尾,还附和着说:“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值得同情。”随后又坚决地说,“但就算从宽处理,还是死刑。”
  “你没有听我们说话吗?”律师沉下了脸。
  春却显得相当冷静:“如果你们现在把他带到我面前,我当场就给他死刑。本来是应该把他用锁链绑起来,为那些惨死的狗们报仇的。”
  “你在说什么呀?”
  “然后你们就要判我死刑吗?难道我就不是少年?”
  律师与教授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管他杀了多少小孩,但如果为了自己的快感而杀死狗,那就是死刑。我绝不饶他。”
  “我说,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教授说。
  “法治国家!”春像是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词语笑出声来,“如果只杀一个人,多数都不会判死刑;而人杀得越多造成的影响越大,那么相对的,审理的时间也会拖得越长,凶手依旧可以活很久。这样的法律到底是在保护谁?更别说是保护狗了。”
  他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跟你没法交流。”
  “狗并没有犯错,如果狗被杀了,那么人类就应该做点什么!”
  我拼命忍着笑,颁布《生类怜悯令》了呀,真是过分。

  此刻,一辆势如子弹的摩托车从我背后飞快驶过,那发出隆隆巨响的机车,似乎正对我大肆恫吓,企图将我震起身。
  “有这么一句话,叫‘以眼还眼’不是吗?”春说。
  “是什么什么法典?”
  “谁都会将这句话错误地解释为‘血债血偿’,但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被戳瞎了眼睛,那么只允许戳瞎对方的眼睛’,‘如果被打落了牙齿,那么只允许打落对方的牙齿’,这是在禁止过分报复。”
  “是这样的吗?”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我早已忘记大半。
  “我认为,刑罚也可以这样。”
  “以眼还眼?”
  “我认为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为他确实对被害者做出了这样的事,那么就算被原样奉还也没有资格抱怨。如果折断了他人的手腕,那么把他自己的手腕也折断就好。”
  “那如果不小心轧到小孩子的人怎么办?”
  “那么让他同样被不小心轧到就好了。”
  我觉得他在开玩笑,但春的声音里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坚毅,我突然觉得搞不好他是认真地在提出建议。
  “这样的话,如果被害者是复数的话怎么办?杀了十个人的凶手不可能也被杀十次啊。”
  “那就让他尝到十倍的痛苦。”
  “原来如此。”我想也不想地表示同意。
  “然后,”春冷漠的声音被淹没在身后往来的车声中,“对于强奸犯,就要让他尝到被强暴的滋味。”
  当时针超过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春突然指着身边的瓶装水问我;“大哥,要喝水吗?”我们已经在长椅上坐了一小时,但是并不是一直都坐着,我们也好几次起身在人行道上巡逻、来回走动,但既没有出现手持火把的纵火犯,也没有可疑摇曳的火炎,相反,我倒是觉得我们兄弟俩比较可疑。
  “不,不用了,我并不渴。”
  “能喝的时候就喝吧,润润喉也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觉得很有必要喝水,我旋开瓶盖,喝了两口水。
  然后盖上盖子,将水重新放回到长椅上,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放松紧绷的身体,仰望着夜空。夜色更深了,不,或许可以说成——夜幕更为厚实了。
  为了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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