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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尔博士大声地用力呼气,差点没把蜡烛给吹熄。蓝坡吃惊地跳了一下。偌大的房间安静了片刻:死者的书、死者的座椅,这会儿想着他们那曾染上世纪恶疾的脑袋,就跟“铁娘子”酷刑铁匣的表面一样恐怖。一只老鼠急急忙忙横越地板。桃若丝·史塔伯斯抓住蓝坡的袖子——老鼠当前,她等于是见到鬼了。
“那安东尼呢——”蓝坡努力维系这个谈话。
有一会儿,菲尔博士坐在那儿,一头乱发低垂额前。
“他一定花了好一阵子工夫,”他茫然表示,“才能留下那么深的凹痕在石栏杆上。他得在夜阑人静,没人瞧见的时刻独力作业。当然啦,监狱阳台这一面没有哨兵站岗,没人会注意到他……但我仍旧认为头两年他该有个同谋,直到自己臂力够强为止。他极佳的体能应是靠时间和耐心培养出来的。在那之前,降下、升起都需要有人帮他一把……或许后来他把那共谋者也给干掉了……”
“等一等,拜托!”蓝坡拍案叫道,“你说那凹槽是麻绳所造成的,因为安东尼花了好几年时间……把自己吊上吊下。”
“下到井里去,”对方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他乍地想到一个蜘蛛人一般诡异的形象,全身黑衣,在夜空下吊在绳端的模样。监狱里会剩一两盏灯是亮着的。星辰都已掩面。白昼犯人吊死的地点则成了夜晚安东尼悬空行动,进出井口之处……
对。那口大井下某处,天晓得哪儿,他一定花了几年岁月挖掘出一个贮物所。他也可能夜夜荡下去,检视他的宝藏。正如沼气日后教他子孙发狂一样,井里的秽气足以敦他神智不清。但在他身上的腐蚀作用应是一点;经年累月造成,旁人不易察觉的,只因他是个击不倒的人。恍惚中,他仿佛看见死人沿着墙爬上来,敲他阳台的门。也隐约听到他们夜里交头接耳的声响。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以财富装饰他们的尸体,又窝藏金条在他们的白骨之间。许多个夜晚,他铁定目睹了老鼠在井底啮咬着人尸的现象。当他自己床上出现嗜食腐肉的老鼠踪迹时,心里才明白他也不久于人世,即将与那些冤魂为伍了。
蓝坡那件潮湿的大衣贴在皮肤上,顿时让他觉得十分反胃。房间里安东尼的身影简直阴魂不散。
桃若丝说起话来声音清亮。她看来不那么胆怯了:“而这,”她说,“一直持续到——”
“一直到他变得不在乎。”菲尔博士回答。
雨几乎要停,又重新下了起来。在窗缘爬藤上澌澌作响,飞溅到地板上,弹进屋里来,像在清洗一切似的。风雨中一声惨叫,然后人身“啪”地一声落地,接下来灯火被吹熄。一切就如架上的书一样死灭,毫无生机。这活像一八二O年左右当代作家安思沃斯书中可能出现的场景……
恍惚中,他听见菲尔博士说:“喏,史塔伯斯小姐。这就是你们家族的诅咒啦。你向来所忧虑的不过尔尔。不很吓人吧?”
她不发一语起身,开始在房内走来走去。双手伸进口袋,像蓝坡那一晚在火车站看到她第一眼那样。她在菲尔博士面前停下,从口袋取出一张摺叠的纸稿递了过去,是那首诗篇。
“那,”她问,“这个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一个暗号。它会告诉我们确切地点……但你不觉得,这贼若是够精的话,根本用不着这张纸。他连这张纸的存在都不必知道,就该猜到井底藏了东西。他只消用我所凭藉的证据就够了,而这证据就摊在眼前。”对他的秘密行动知情,却不知他下到井里所为何来,就将麻绳给切断了。无论如何,他的绳节松脱,或给割断了。那是个骤雨直落的夜晚。松脱的麻绳与他同归于尽。它的末端搭在井口内缘,轻而易举就落入井里,没人会想到下井去检查,也就没人起疑了。然而安东尼并未掉入井里。”
蓝坡想:对啊,麻绳被割断总比绳结松脱来得可信。也许典狱长室当时点着灯,而有人手里持刀从阳台栏杆往下望,坠落的短暂刹那见到安东尼的脸,看着他摔向井边的尖叉上。蓝坡想像中的画面就如克鲁珊克的版画一样,鲜明得可怕——白色、圆睁的眼珠。抛向两边的臂膀,及留在暗处阴影中的谋杀犯。
蜡烛快燃尽了,胖胖的一团火焰缭绕其上,怱而乍亮起来。桃若丝走向窗下雨花飞溅形成的小水洼,呆望着长春藤。
“我想我了解,”她说,“我父亲的景况了。大家寻获他时,他——他全身湿透。”
“你是说,”蓝坡问,“他把小偷逮个正着吗?”
“要不然,你能另作解释吗?”菲尔博士怒斥着说。他拚命点烟斗却不得其法,遂往桌上一摆,“他骑马在外,是吧。看到有人放下绳索要往下爬。我们姑且假定谋杀犯没看到他,因为提摩西抢先下到井里去待着了。所以呢——”
“底下有个隔间或挖空的藏身之处,”蓝坡点头应着,“一直等到谋杀犯自己下到井里才知道提摩西也在场。”
“咳嗯,是啦。但我另有一种推论,不过算了。史塔伯斯小姐,抱歉,容我直说,你父亲并未落马。他是被打,狠狠地、残酷地打到凶嫌误认为断气了,再丢进树丛的。”
丫头转身:“赫伯特干的?”她问道。
菲尔博士像孩子涂鸦似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埃里专心三思地画来画去。他喃喃自语:“不可能是个业余的,手法太完美了。不会是的,可是这一定是业余人士干的呀。除非有人能驳倒我的推理。那么若他不是职业杀手,所冒的险可真大啊。”
蓝坡有点急躁不安地问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博士回覆,“到伦敦去一趟。”
他卖力地就着两根拐杖撑着站起来。他站在那儿激动不已,满脸怒容,眼镜背后那双眼睛直眨着,环视房间一周。接着他又朝墙壁挥舞一支手杖,像个小学校长在发飙一样。
“安东尼,你的秘密曝光了,”他高声嚷道,“你再也吓不倒任何人了。”
“还是有个谋杀犯逍遥在外呀。”蓝坡说。
“对。啊,史塔伯斯小姐,谋杀犯是你父亲引到这儿来,是你父亲把字条留在金库内的。诚如前两天我解释给你听过了。谋杀犯以为他可以高枕无忧。他为了取得控诉他的那份文件,等了快三年,可是他并未脱离危险。”
“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来吧,”博士突兀地说,“我们该回家了。我得来杯茶或是一瓶啤酒也好,最好是啤酒啦。我太太也快从沛恩太太那儿回来了……”
“您等等,”蓝坡执拗地说,“你晓不晓得谋杀者是谁?”
菲尔博士陷入沉思——
“雨势还没减弱的迹象,”他终于回话,神情像在玩一盘苦思良久才出手的西洋棋局,“你们有没有看到那窗下积了多少水?”
“看到了,看到了,可是——”
“还有你知道吗,”他指着阳台紧闭的门,“没人从那门进来过。”
“那是当然的喽。”
“但若那扇门曾打开过,窗子下方的水会多得多,不是吗?”
如果博士所做所为仅仅为了混淆视听,蓝坡也无从判断。这位字典编纂家稍呈斗鸡眼状态,从眼镜背后望过来,又捏一捏他的小胡子。蓝坡决心朝他的推论跟进。
“毫无疑问。”他说。
“这样的话,”对方摆出胜利姿态说,“我们为什么没看见他的灯光?”
“天啊!”蓝坡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就像变魔术。你知不知道,”菲尔博士举着一支拐杖问,“诗人但尼生怎么评断布朗宁的诗《索尔代娄》吗?”
“不知道。”
“他说这首诗唯有头尾两行看得懂——而这两行全是谎言。好啦,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孩子们,来吧,喝茶去喽。”
这幢满是鞭笞吊刑的屋子也许还残余着令人丧胆的气氛,但蓝坡拿着手电筒领头走出去的当儿,已丝毫不觉害怕了。
返回菲尔博士屋内温暖的灯光下,他们发觉班杰明·阿诺爵士正在书房等着他们。
第十四章
班杰明爵士情绪很差。他一直在怪这下雨天。良久,他漫天的满骂仍像喝过威士忌之后的浓浓口气一样挥之不去。大家看他着他目不转睛的对着书房炉火前已经冰冷的茶具直瞧。
“嗨!”菲尔博士说;“我太太这还没回来呀?你是怎么进来的哩?”
“我走进来的,”警察局长很有尊严地回答;“门没锁。有人放着一壶好茶没喝……嘿,来点喝的如何?”
“我们——啊——喝过茶了。”蓝坡说。
警察局长一脸委屈:“我要喝白兰地加苏打水。人人都追着我不放,先是主任牧师。他的叔父——是个纽西兰佬——跟我是老朋友了:因为这缘故,主任牧师在这敦区的职务就是我给他介绍的。这叔父十年来头一遭到英国来玩,主任牧师要我去接他。去他的,我怎么走得开?主任牧师是纽西兰人。要去,叫他自己去南汉普顿接啊。再来是沛恩……”
“沛恩怎么啦?”菲尔博士问。
“他要把典狱长室的门用砖头永远封死,说什么这房间该功成身退了。唉,但愿如此。可是现在还不是封门的时候啊。沛恩老爱找碴,真是永无宁日。还有一件事,既然史塔伯斯家族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已死,马克礼医师想把那口井给填平。”
菲尔博士鼓起腮帮子吐了一口气:“万万不可,”他也不以为然;“坐。有件事我们得让你知道。”
博士在酒柜台倒烈酒时,把当天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班杰明爵士。他详细叙述的同时,蓝坡就这么望着丫头的脸。自从博士讲到他已揭开史塔伯斯家族幕后种种隐情以来,她始终沉默不语。然而她心情似乎还算平和。
班杰明爵士的手在背后啪达啪达地拍着。他潮湿的衣服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粗呢掺烟草的味道。
“我不是不信,我不是不信,”他发着牢骚;“只是这么一点事情,你为什么非要那么长篇大论的发表才行。浪费好多时间——话虽如此,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赫伯特是唯一有罪的。验尸法庭陪审团都这么说了。”
“这个结论教你放心吗?”
“不放心啊,该死。我想这孩子没罪,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都没有他的下落吗?”
“首先,我们可以调查安东尼挖掘的藏宝处。”
“对。这可恨的暗号,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值得一查。史塔伯斯小姐,你同意吧?”
她浅浅一笑:“当然——现在当然没关系了。但我还是觉得菲尔博士过于自信了。我的一份手抄本在这里。”
菲尔博士大字摆开,坐在他最喜欢的高背单人沙发内,烟斗在手,旁边一瓶啤酒也就位。泛白的头发和鬓角使他跟圣诞老公公相比,几可乱真。他和气地看着班杰明爵士审视那首诗。蓝坡自己的烟斗也顺利点燃。他靠后舒服地坐在红沙发上,可以不太显眼地轻触到桃若丝的手,另一手里举着一杯饮料。烟、酒和心仪的女孩,他自忖,人生必需的都齐备了。
警察局长马眼似的双眸眯起。大声朗读:
林屯居民当如何称呼?
伟大荷马的特洛伊城故事,
或是午夜日照的国度——
无人幸免的为何物?
他把速度放慢,把这几行文字又低声念了一边,然后愤愤不平地说:“看,真是无聊的打油诗嘛!”
“啊!”菲尔博士说。语气就像品尝美酒难得的香气那样。
“这只是一堆疯疯癫癫的诗嘛。”
“称不上是诗,只能算是韵文。”菲尔博士纠正他说。
“唉呀,不管是什么,这肯定不是什么暗号。你看过了吗?”
“没有。但我敢肯定是暗号没错。”
警察局长把纸稿丢给他:“好啊,那你告诉我们它的涵义。'林屯居民当如何称呼?伟大荷马的特洛伊城故事,'真是废话连篇……哎,等一等!”班杰明爵士搓着脸颊,喃喃自语;“我在杂志上看过这类猜字谜游戏。我记得那些故事——你得每隔一字,或每隔两字挑出来看,如此类推——对不对?”
“那个没用,”蓝坡讪讪地说;“我把每行首字、第二个字、第三个字都挑出来试过。我也把它当作一个离合诗句来拆,整首都试过一遍了。取每个字的字首字母,得到的是个四不像的字“Hgowatiwiowetgff”,取各个字的字尾得到“Nynyfrdrefstenen”也毫无意义,听起来倒像中东亚述帝国随便哪个皇后的名字。”
“噢。”菲尔博士点头应着。
“那些杂志里——”班杰明爵士又开始发表了。
菲尔博士窝进沙发里坐得更低,又吐了一大口浓烟:“唉,”他说;“我对杂志及画报里的那些字谜一直颇不以为然。是这样的,我个人也很爱玩暗号(顺便一提,你后头架上可找到最早谈论到撰写密文暗号的几本书之一:约翰·巴普提斯·波塔于一五六三年所着的《密文暗号导论》)。好,密文暗号的唯一乐趣在于,谜底背后须藏有一个能够吸引人的秘密。换句话说,它实在是一份意有所指的机密文件才对。里面夹带的讯息至少应该像‘失窃的珠宝藏在副主教的裤管里’或‘冯·丁可斯布这个人将于午夜袭击乌斯特郡警卫队’之类的——但当画报那批人绞尽脑汁要设计一个能够挑战读者智力的密文暗号时,并未顾到内容的深度。他们仅仅捏造一个谁也不稀罕去传布的谜底来凑数。你挥汗如雨跟一堆零碎的字母作战,到头来只凑成一票堆砌词藻的解答,譬如‘脸皮厚又胆子小的族类绝大多数都延宕生儿育女的特权’哼!真是愚蠢!”博士发起飙来,“你能想像现实生活中,一个德国情报局派的间谍,冒了生命危险混入英军战线,就只取得这扮家家酒一样的讯息吗?我敢睹辜各多弗将军若好不容易将拦截下来的敌军电报破解,却发现电文谜底是画报上那种百无聊赖的密文暗号,譬如‘懦弱的大象习于延宕生儿育女’之类的,那位名将早就暴跳如雷了……”
“这不是真有其事吧?”班杰明爵士兴致勃勃地问。
“不管这个比喻是真是假,”博士忍无可忍地说,“我在谈密文暗号。”他深深啜了一口啤酒,语调变得较和缓说,“这是个古老行业了。普鲁塔克及捷力乌斯两人都曾提到斯巴达人秘密书信技巧。但严格说来,代换整个字眼、部分字母或符号的那种密文暗号起源于闪族语系。起码耶利米就用过。同样简单的另一种形式,是凯撒所推崇的《第四个字母拆字谜》,它——”
“可是你看看这鬼东西!”班杰明爵士爆发了。他自壁炉那儿拿起蓝坡的那一张抄本,没头没脑地弹着纸说,“你看最后一段,简直毫无道理嘛。‘科西嘉人在此灰头土脸,喔,所有罪孽之母哟!’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么他对拿破仑就太苛刻了。”
菲尔博士从嘴里把烟斗取出来:“真恨不得你能闭上嘴,”他哀求,“我自知我在大发谬论,的确。我从泰铁密乌斯扯到法兰西斯·培根,然后又——”
“我不要听你说教了,”警察局长插嘴道,“求你读一读这东西,好不好。又没要你提供解答。拜托,别训话了。来看一眼吧。”
菲尔博士叹口气,来到屋子中央的桌旁,另外点上一盏灯,把纸稿展开铺在眼前。齿间叼着烟斗,那烟逐渐变为平顺的几口薄烟。
“嗯。”他说,又是一阵沉默。
“且慢,”博士好像正要开口时,班杰明爵士举起手敦促,“讲话别像个活字典一样,好不好。你有没有看出什么蹊跷?”
“我正要请你,”对方温和地回答,“给我再来一瓶啤酒哩。不过既然你提起……早年的密文暗号跟现代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世界大战时所发展出来的暗码水准就是最好的证明。而这个呢,应是十八世纪后期或十九世纪初期写的,不会太难。当时所风靡的是图画谜语。这篇并非图画谜语,我知道。不过比起爱伦坡所着迷的那种普通的代换字暗号要难解一些。这有点像图画谜语,只是……”
大伙聚拢在他椅边,纷纷绕着那份文件俯下围观。大家又把它念了一遍:
林屯居民当如何称呼?
伟大荷马的特洛伊城故事,
或是午夜日照的国度——
无人幸免的为何物?
脚老踢到的是什么:
天使负着长矛一支。
耶稣基督祷告的园内空地
孕育黑暗之星舆恐惧的是何物?
白色月神戴安娜冉冉升起,
狄多被剥夺之物:
此地四季植物带来好运
东、西、南——遗落一角为何?
科西嘉人在此灰头土脸,
喔,所有罪孽之母哟!
公园绿地与郡镇同名,
找到纽门监狱,就搞定了!
菲尔博士振笔疾书,画符似地涂着没人能懂的记号。他喉咙里哼哼哈哈地,摇摇头又回到诗行上。他伸手向身边一个旋转式书架,取出一本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