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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把此事转告知事大人。”
年轻警察呆若木鸡地听中田说完,但实际上他几乎不能理解中田说的是什么。琼尼·沃克?小胡麻?
“明白了。转告知事大人就是。”警察说。
“补贴不会取消吗?”
警察以严肃的神情做出记录的样子:“明白了。这样记录下来——当事人希望补贴不被取消。这回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警官先生,非常感谢!给您添麻烦了。请向知事大人问好。”
“记住了。你只管放心,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如此说罢,警察最后加上一句感想,“对了,你说自己杀人弄得浑身是血,可衣服上什么也没沾嘛!”
“那是,您说得是。说实话,中田我也十分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或许中田我本来浑身是血,而注意到时已经不见了。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警察的声音里透出一整天的疲劳。
中田打开拉门刚要出门,又回头说道:“明天傍晚您在这一带么?”
“在。”警察的语气十分谨慎,“明天傍晚也在这里执勤。怎么?”
“即使晴空万里,为了慎重,也还是带上伞为好。”
警察点头,回头觑了眼墙上的挂钟,该有同事打电话催自己了。“明白了,带伞就是。”
“天上像下雨一样下鱼,很多鱼。十有八九是沙丁鱼,也许多少夹带点竹荚鱼。”
“沙丁鱼竹荚鱼?”警察笑道,“如果那样,把伞倒过来接鱼腌醋鱼岂不更妙。”
“醋腌竹荚鱼中田我也中意。”中田以一本正经的神情说,“但明天那个时候,中田我大概已不在这里了。”
翌日中野区的一角实际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时,那年轻警察顿时脸色铁青。大约两千条之多的鱼突如其来地从云缝间哗啦啦掉将下来。多数一接触地面就摔死了,但也有活着的,在商业街路面上活蹦乱跳。鱼一看就很新鲜,还带着海潮味儿。鱼噼哩啪啦掉在人脑袋上车上屋顶上,幸好不像来自很高的地方,没人受重伤。相比之下,心理上的冲击倒更大些。大量的鱼如冰雹一般从天空落下,端的是启示录式的光景。
事后警察进行了调查,但未能解释那些鱼如何运到天上去的。没听说大批竹荚鱼和沙丁鱼从鱼市和渔船上不翼而飞,也没有飞机和直升机在那一时候从天空飞过,更没有龙卷风报告。也很难认为是某某恶作剧,这样的恶作剧做起来实在太麻烦了。应警察的要求,中野区的保健站抽样检查了所降之鱼,但未发现异常之处。看上去全是极为理所当然的沙丁鱼和竹荚鱼,新鲜、肥美。但警察仍出动了宣传车,广播说天上掉下来的鱼来历不明,有可能混杂危险物,请勿食用。
电视台采访车蜂拥而来。事件的确太适合上电视了。报道员群聚商业街,将这离奇得无以复加的事件向全国报道。他们用铁锹铲起落在路上的鱼,对准镜头。被空中掉下的沙丁鱼和竹荚鱼砸了脑袋的主妇接受采访的场面也播放了——她被竹荚鱼的脊鳍刮了脸颊。“幸亏掉下的是竹荚鱼沙丁鱼,若是金枪鱼可就麻烦大了。”她用手帕捂着脸颊说。说的确乎在理,但看电视的人都忍俊不禁。还有勇敢的报道员当场烤熟天降沙丁鱼和竹荚鱼在摄像机面前吃给人看。“味道好极了,”他得意洋洋地说,“新鲜,肥瘦恰到好处,遗憾的是没有萝卜泥和热气腾腾的白米饭。”
年轻警察全然不知所措。那位奇妙的老人——名字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预言说今天傍晚有大量的鱼自天而降。沙丁鱼和竹荚鱼。一如他所说的……然而自己一笑了之,连名字住所都没登记。该如实向上司报告不成?恐怕那样做才是正路。问题是就算现在报告了,又能有什么益处呢!既没有人身受重伤,时下又没有同犯罪有关的证据,不外乎天上有鱼掉下罢了。
何况,上司能轻易相信那个奇妙老人前一天来派出所执勤点预言说将有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一事么?肯定认为脑袋有问题。并且很有可能被添枝加叶,成为警署内绝妙的笑料。
还有一点,老人来派出所报告说他杀了人。就是说是来自首的。而自己没当回事,执勤日志上记都没记。这显然违反职务规定,该受处分。老人的话委实太荒唐了,任何警察——凡是在现场执勤的人——都决不会正经对待。执勤点天天忙于杂事处理,事务性工作堆积如山,世间脑袋里螺丝钉松动的人多得推不开搡不动,那些家伙不约而同地涌来执勤点胡说八道,对他们不可能一一认真接待。
可是既然有鱼自天而降的预言(这也是十足傻透顶的话)成了现实,那么就很难断定那个老人用刀刺杀了谁——他说是琼尼·沃克——这莫名其妙的话纯属无中生有。万一情况属实,事情就非同小可。毕竟自己把前来自首(“刚才杀人了”)的人直接打发回去,报告都没报告。
不久,清扫局的车来了,把路上散乱的鱼清理掉。年轻警察疏导交通,封锁商业街入口,不准车辆进入。路面沾满了沙丁鱼和竹荚鱼的鳞片,无论怎么用水管冲也冲不干净。一段时间里路面滑溜溜的,有几名主妇骑自行车滑倒。鱼的腥味儿久久不散,附近的猫们整整兴奋了一夜。警察急于应付此类杂事,再没有考虑谜一般的老人的余地。
然而在鱼自天而降的第二天,当附近住宅地段发现被刺死的男子尸体时,年轻警察倒吸了一口凉气。遇害的是著名雕塑家,发现尸体的是每隔一天上门一次的家政妇女。不知何故,受害者全身赤裸,地板上一片血海。推定死亡时间为两天前的傍晚,凶器是厨房里的牛排刀。那个老人在此说的是真事,警察心想。得得,这下糟透了。那时本该跟署里联系,用巡逻车把老人带走。自首杀人是要直接交给处理的,至于脑袋是否有问题,由他们判断去好了。那样自己就算履行了现场职责。然而自己没那么做。事已至此,往下只好沉默到底了。警察如此下定决心。
这会儿,中田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19章精神上男性,肉体上女性
星期一图书馆不开门。平日图书馆也够安静,休息日就更加安静,俨然被时间遗忘的场所,或者像不希望被时间发现而悄然屏息的地方。
沿阅览室前面的走廊(挂出非本馆人员请勿入内的牌子)前行,有工作人员用的洗涤台,可以做饮料加热,也有微波炉。再往里是客房的门,里面有简单的卫生间和贮物室,有单人床,床头柜上有读书灯和闹钟,有能写东西的书桌,桌上有台灯,有罩着白布套的老式沙发,有放衣服的矮柜,有单身者用的小电冰箱,上面有可以放餐具和食品的餐橱。若想做简单的饭菜,用门外的洗涤台即可。浴室里香皂、洗发液、吹风筒和毛巾一应俱全。总之生活用品大体齐备,如果不是长期居住,一个人生活不会有什么不便。朝西的窗口可以看见院里的树木。时近黄昏,开始西斜的太阳透过杉树枝闪闪烁烁。
“我懒得回家时偶尔也睡在这里,此外没人用这个房间。”大岛说,“据我所知,佐伯从来没有用过。就是说,你住在这里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把背囊放在地板,环视房间。
“床单配好了,电冰箱里的东西够你应付几天:牛奶、水果、蔬菜、黄油、火腿、奶酪……做考究的饭菜自然勉强,但做个三明治、切蔬菜弄个色拉还是够用的。改善生活,可以外订或到外面吃。洗衣服只能自己在浴室洗。此外可有我忘说了的?”
“佐伯一般在哪里工作呢?”
大岛指着天花板说:“馆内参观时不是见到二楼书房了么?她总在那里写东西。我离开的时候,她下来替我坐在借阅台里。不过,除了一楼有什么事,她都在那里。”
我点头。
“我明天上午十点之前来这里,讲一下大致工作日程。来之前,你先慢慢休息好了。”
“这个那个的,谢谢。”
“My pleasure①。”他用英语应道。
大岛走后,我整理背囊里的东西。把不多的几件衣服放进矮柜,衬衫和上衣挂上衣架,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洗漱用具拿去卫生间,背囊收进贮藏室。
房间里除了墙上挂的一小幅油画没有任何装饰性东西。油画是写实的,画一个海边少年。画得不坏,没准出自名画家之手。少年大概十二三岁,戴一顶白色太阳帽,坐在不大的帆布椅上,臂肘拄着扶手,脸上浮现出不无忧伤又不无得意的神情。一只黑毛德国牧羊狗以保护少年的姿势蹲在旁边。背景是海。也画有其他几个人,但太小了,看不清脸。海湾里有个小岛。海上漂浮着几片拳头形状的云。夏日风光。我坐在桌前椅子上,看了一会儿画。看着看着,觉得好像实际听到了海涛声,实际闻到了潮水味儿。
上面画的,说不定是曾在这个房间里生活的少年。佐伯所爱的同龄少年,二十岁卷进学生运动派别之争而被无故杀害的少年。尽管无法确认,但我总有这个感觉。风景也像是这一带的海边风景。果真如此,画中所画的就应该是四十年前的风景了。四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几乎是无限漫长的。我试着想象四十年后的自己,好像在想象宇宙的尽头。
第二天早上大岛来了,告诉我开图书馆的顺序。开门,开窗换空气,地板大致过一遍吸
①意为“不用谢”。
尘器,用抹布擦桌子,给花瓶换水,开灯,需要时往院里洒水,时间到了打开外面大门。闭馆时顺序大体相反。锁窗,再用抹布擦桌子,关灯,关门。
“没有什么怕偷的东西,关门关窗不那么注意也未尝不可。”大岛说,“但佐伯也好我也好都不喜欢邋遢,尽可能做得井井有条。这里是我们的家。应该对其怀有敬意。希望你也能这么做。”
我点头。
接着,他教我借阅台里的工作:坐在里面做什么、如何给读者当参谋。
“眼下坐在我旁边看我怎么做,记住顺序。没有多难。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就去二楼找佐伯,往下她会处理好的。”
佐伯快十一点时来。她开的“大众·高尔夫”引擎声很特别,一听就知道。她把车停在停车场,从后门进来,向大岛和我打招呼。“早上好,她说。”早上好,大岛和我说。我们之间的话就这两句。佐伯身穿藏青色半袖连衣裙,手里拿着棉质上衣,肩上垂着挎包,身上几乎没有饰物,也不大化妆。尽管如此,她仍有一种令对方目眩的东西。她看着站在大岛身旁的我,表情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而是朝我浅浅一笑,静静地登楼梯上二楼。
“不怕的。”大岛说,“你的事她全部了解,无任何问题。她这人不说多余的话,仅此而已。”
十一点,大岛和我打开图书馆。开门也没人马上进来。大岛教我检索电脑的方法。图书馆常用的是IBM,我已习惯了它的用法。接下去教我如何整理借阅卡。每天有几本新书邮寄来,用手写进卡片也是工作的一项内容。
十一点半有两位女性结伴而来,身穿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蓝牛仔裤。个子矮的头发弄得跟游泳运动员一样短,个子高的头发编成辫。鞋都是散步鞋,一双是耐克,一双是阿西克。高个儿看上去四十光景,矮个儿似乎三十左右。高个儿花格衬衫戴眼镜,矮个儿则是白色衬衣。双方都背着小背囊,脸色如阴天愁眉不展,话语也少。大岛在门口存行李,她俩颇不情愿地从行李中取出笔记本和笔。
两人一格一格细看书架,认真查看借阅卡,不时往本本上记什么。书不看,椅子不坐。较之图书馆读者,更像检查库存的税务署调查员。大岛也捉摸不出这两人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他朝我使个眼色,略微耸了耸肩。极其审慎地说来,预感不大妙。
到了中午,大岛在院子里吃饭,我替他坐在借阅台里边。
“有件事想请教。”女性中的一个走来说道。个子高的。硬梆梆的声调,令人联想到忘在餐橱尽头的面包。
“啊,什么事呢?”
她皱起眉头,以俨然注视倾斜画框般的眼神看我的脸:“喂喂,你怕是高中生什么的吧?”
“啊,是的。在这里实习。”我回答。
“能把哪个多少懂事的人叫来?”
我去院子叫大岛。他用咖啡缓缓冲下口里的食物,拍去膝头掉的面包屑,这才起身走来。
“您有什么要问的?”大岛热情地招呼。
“实话告诉你,我们的组织是站在女性的立场,对日本全国公共文化设施的设备、使用便利性、接待公平性等情况进行实地调查。”她说,“计划用一年时间实际跑遍各类设施,检查设备,将调查结果写成报告公开发表。许多女性参与此项活动。我们负责这一地区。”
“如果您不介意,愿闻贵组织名称。”大岛说。
女性递出名片,大岛不动声色地仔细看罢,放在台面上,尔后抬起脸,漾出华丽的微笑凝视对方。那是极品级的微笑,足以使身心健全的女性不由得脸颊上飞起红霞,然而对方眉毛都一下不动。
“那么,如果从结论说起,遗憾的是可以发现这座图书馆有若干问题点。”她说。
“就是说,是从女性角度看来喽?”大岛问。
“是的,是从女性角度看来。”她清了声嗓子,“想就此倾听一下经营管理者方面的高见,不知意下如何?”
“经营管理者那样神乎其神的人物这里并不存在。如果本人可以的话,但请直言不讳。”
“首先一点,这里没有女士专用卫生间。不错吧?”
“一点不错。这座图书馆内没有女士专用卫生间,而是男女兼用。”
“纵然是私立设施,既然是面向公共开放的图书馆,作为原则恐怕也应该将卫生间男女分开。不是么?”
“作为原则。”大岛确认似地重复对方的话。
“是的。男女兼用卫生间有各种各样的harassment①。根据调查,大部分女性对于男女兼用卫生间切实地感到难于使用。这显然是对妇女利用者的neglect②。”
“neglect。”大岛现出一脸吃错什么苦物的表情。他不大中意这个词的发音。
“有意忽视。”
①意为“干扰、制造不便、不方便”。
②意为“轻视、无视”。
“有意忽视。”他又复述一遍,就这句话主语的阙如思索一番。
“这点您是如何考虑的呢?”女性克制隐约透出焦躁。
“您一眼即可看出,这是座非常小的图书馆。”大岛说,“遗憾的是不具有足以修建男女分用卫生间的空间。自不待言,卫生间男女分开再好不过。可是眼下利用者并未就此抱怨。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图书馆没有那么拥挤。如果二位想要追究男女单用卫生间问题,那么请去西雅图的波音公司提出超大型喷气式客机的卫生间问题如何?比之我们图书馆,超大型喷气式客机要宽大得多,拥挤得多。而据我所知,机舱内的卫生间一律男女兼用。”
个子高的女性眯缝起眼睛注视大岛的脸庞。她一眯缝眼睛,两侧颧骨陡然水落石出,眼镜亦随之上蹿。
“我们现在不是在此调查交通工具。干嘛风风火火地提起超大客机来?”
“超大客机的卫生间为男女兼用和图书馆的卫生间为男女兼用,原则性地考虑起来,二者产生的问题岂不如出一辙?”
“我们是在调查每个具体的公共设施的设备,并非来这里谈原则的。”
大岛终究不失柔和的微笑:“是吗?我以为我们正在就原则加以探讨……”
高个儿女性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哪里犯了错误,她脸颊略略泛红,但那不是大岛的性魅力所使然。她试图卷土重来。
“总之这里不涉及超大客机问题,请不要端出不相干的东西制造混乱。”
“明白了,飞机的事按下不表。”大岛说,“话题锁定在地面问题好了。”
她瞪视大岛,呼一口气后继续下文:“另外想请教一点:作者分类倒是男女单列。”
“是的,是那样的。编排索引的是我们的前任,不知何故,男女单列。本想重做一遍,但始终抽不出时间。”
“我们不是要对此说三道四。”
大岛轻轻摇头。
“只是,在这座图书馆内,所有分类无不是男作者在女作者前面。”她说,“依我们的想法,这是有违男女平等原则、缺少公平性的举措。”
大岛把名片拿在手里,又看一遍上面的字,放回台面。
“曾我女士,”大岛说,“学校点名的时候,曾我在田中之前而居关根之后①——对此您发过牢骚么?叫老师倒念过一次了么?罗马字母的G在自己F的后面你气恼过么?书的68页尾随在自己的67页之后你闹过革命么?”
“和那个是两码事。”她语声粗重起来,“你一直有意识地扰乱话题。”
听得此言,在书架前继续做笔记的小个儿女性快步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