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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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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大岛说,“更多的我也说不好。”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突然间支撑身体都有些困难。我歪倒在旁边坐着的大岛怀里,大岛紧紧搂住我,我把脸贴在他没有隆起的胸部。
    “嗳,大岛,我不想做那样的事,不想杀害父亲,不想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那还用说。”说着,大岛用手指梳理我的短发,“那还用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
    “即使在梦中?”
    “或即使在metaphor中。”大岛说,“抑或在allegory①在analogy②中。”
    “……”
    “如果你不介意,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跟你在一起。”稍顷,大岛说道,“我睡那边的沙发。”
    但我谢绝了,我说我想一人独处。
    大岛把额前头发撩去后面,略一迟疑说道:“我的确是患有性同一障碍的变态女性,不阴不阳的人,如果你担心这点的话……”
    “不是的,”我说,“决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今晚一个人慢慢想一想。毕竟一下子发生这
    么多事情。只因为这个。“
    ①意为“寓言、讽喻”。②③意为“类推、类似、类似关系”。④
    大岛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如果半夜想跟谁说话,就打这个电话。用不着顾虑,反正我觉浅。”
    我道谢接过。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幽灵。

第22章到四国去
    早上五点刚过,中田搭乘的卡车驶入神户。街上已经大亮,但仓库门还没开,无法卸货。两人让卡车停在港口附近宽阔的路面上,准备打盹。小伙子把打盹用的椅背放平,蛮惬意地打着鼾声睡了。中田时而被鼾声吵醒,又很快沉入舒坦的睡眠之中。失眠是中田从未体验过的现象之一。
    快八点时,小伙子翻身坐起,大大打了个哈欠。
    “嗳,老伯,肚子饿了?”小伙子一边用电动剃须刀对着后视镜剃须一边问。
    “那是,中田我有几分饿的感觉。”
    “那,到附近找地方吃早饭去!”
    从富士川到神户的路上,中田基本上是在车上睡觉。这时间里小伙子没怎么开口,边开车边听深夜广播节目,不时随着广播唱歌。全是中田没有听过的新歌。倒是日语歌,但中田几乎不知歌词说的是什么,只是零零星星听出几个单词。中田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年轻女OL①给的巧克力和饭团,同小伙子两人分着吃了。
    小伙子说是为了提神,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以致没到神户中田便弄得满身烟味儿。
    中田拿起帆布包和伞从卡车下来。
    “喂喂,那么重的玩意儿就放在车上好了。很近,吃完就回来。”小伙子说。
    “那是,你说的是,可中田我不带在身上心里不踏实。”
    ①日式英语Office Lady之略,女办事员,女职员。②
    “嗬,”小伙子眯缝起眼睛,“也罢。又不是我拿,老伯请便。”
    “谢谢。”
    “我么,我叫星野,和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总教练同姓,亲戚关系倒是没有。”
    “噢,是星野君。请多关照。我姓中田。”
    “知道知道,已经。”
    星野像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地理,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中田小跑一样地尾随其后。两人走进后巷一家小食店,里面挤满了卡车司机和与港口有关的体力劳动者,打领带的一个也没见到。客人活像在补充燃料,神情肃然地闷头吞食早餐。餐具相碰声,店员的报菜名声、NHK①电视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在店里响成一片。
    小伙子指着墙上贴的食谱道:“老伯,什么都行,随你点!这里么,又便宜又好吃。”
    中田应了一声,照他说的看了一会儿墙上的食谱,突然想起自己不认字。
    “对不起,星野君,中田我脑袋不好使,不认得字那东西。”
    “嗬,”星野感叹道,“是么,不认字?这在现如今可是奇事一桩了。也罢,我吃烤鱼煎蛋,一样的可以?”
    “可以可以,烤鱼煎蛋也是中田我喜欢吃的。”
    “那好。”
    “鳗鱼也喜欢。”
    “唔,鳗鱼我也喜欢。不过,毕竟一大清早,不好来鳗鱼。”
    “那是。再说中田我昨晚由姓荻田的那位招待了一顿鳗鱼。”
    “那就好。”小伙子说。“烤鱼套餐加煎蛋,两份。再加一份大碗饭!”他向店里的伙计吼道。
    “烤鱼套餐、煎蛋,大碗饭一碗!”对方高声复述。
    “我说,不认字不方便吧?”星野问中田。
    “那是,不认字有时很不好办。只要不出东京都中野区,倒还没什么太不方便的,可像现在这样来到中野区以外,中田我就相当烦恼。”
    ①日本广播协会。日文罗马拼音Nippon Hoso Kyokai之略。②
    “倒也是,神户离中野区可远着哩。”
    “那是。南北都分不清,明白的只剩下左和右。这一来就找不到路了,票也买不到手。”
    “可这样子你居然也到了这里。”
    “那是。中田我所到之处都有很多人热情关照,您星野君就是其中一位。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不管怎么说,不认字都够伤脑筋的。我家阿爷脑袋的确糊涂了,但字什么的还认得。”
    “那是。中田我脑袋不是一般的不好使。”
    “你们家人都这德性?”
    “不不,那不是的。大弟弟在叫伊藤忠那个地方当部长,小弟弟在通产省那个衙门里做事。”
    “嘿,”小伙子敬佩起来,“好厉害的知识人嘛!单单老伯你一个够不到水平线。”
    “那是。只有中田我中途遭遇事故,脑袋运转不灵了。所以经常受到训斥:不要给弟弟侄子外甥添麻烦!不要到人前抛头露面!”
    “倒也是,有你这样的人出现,一般人是会觉得脸面难堪的。”
    “中田我复杂的事情固然不太明白,但只要在中野区生活,倒也不至于迷路。得到知事大人的关照,和猫们也处得不错。一个月理一次发,还时不时能吃上一顿鳗鱼。可是由于琼尼·沃克的出现,中野区也待不下去了。”
    “琼尼·沃克?”
    “是的。穿长筒靴戴黑高帽的人。身穿马甲手提文明棍。收集猫取它们的魂儿。”
    “好了好了,”星野说,“长话我听不来。反正你是因为这个那个的离开了中野区。”
    “那是。中田我离开了中野区。”
    “那,往下去哪里?”
    “中田我还不清楚。但到这儿后我明白了一点:要从这里过一座桥。附近有座大桥。”
    “就是说要去四国喽?”
    “您别见怪,星野君,中田我不大懂地理。过了桥就是四国么?”
    “是的。这一带说起大桥,就是去四国的大桥。有三座,一座由神户过淡路岛到德岛,另一座由仓敷山下到坂出,还有一座连接尾道和今治。本来一座就该够用了,但政治家好出风头,一气弄出了三座。”
    小伙子把杯里的水滴在胶合板桌面上,用手指画出简单的日本地图,在四国与本州之间架起三座桥。
    “这座桥相当大?”中田问。
    “啊,大得不得了,不开玩笑。”
    “是么。反正中田我想过其中的一座。应该是离得近的这座。往后的事往后再考虑。”
    “那就是说,不是前面有熟人什么的。”
    “那是。中田我熟人什么的一个都没有。”
    “只是想过桥去四国、去那里的哪里看看?”
    “是的,正是。”
    “那么,哪里究竟是哪里也不知道喽?”
    “是的,中田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倒是觉得只要去了那里就会明白的。”
    “难办啊!”说着,星野理了理乱发,确认马尾辫还在那里,戴回中日drogons帽。
    不久,烤鱼套餐端来,两人默默吃着。
    “喏,煎蛋够味儿吧?”星野说。
    “那是,非常可口,和中田我平时在中野区吃的煎蛋大不一样。”
    “这是关西煎蛋,和东京弄出来的像座垫一样干巴巴沙拉拉的东西压根儿不同。”
    两人继续闷头吃煎蛋,吃盐巴烤竹荚鱼,喝海贝大酱汤,吃腌芜菁,吃炝菠菜,吃紫菜,把热白饭吃得一粒不剩。中田总是每口咀嚼三十二下,全部吃完花了不少时间。
    “肚子饱饱的了?”
    “是的,中田我吃得很饱很饱。您怎么样?”
    “我也满满的了,不管怎么说。如何,像这样的早饭味又好量又足,觉得很幸福是吧?”
    “那是,感到相当幸福。”
    “对了,不想拉屎?”
    “那是。经您这么一说,中田我也渐渐有了那样的感觉。”
    “那就拉好了。那边有厕所。”
    “您没关系么?”
    “我随后慢慢来。你先去。”
    “那是。谢谢!那么中田我先去拉屎。”
    “喂喂,别那么大声重复好不好?都给大伙儿听见了。大家还正在吃饭呢!”
    “那是。十分抱歉,中田我脑袋不怎么好使。”
    “好了,快去快回。”
    “顺便刷刷牙也可以的么?”
    “可以,牙也刷刷。还有时间,随你干什么。不过么,中田,伞什么的放下可好?无非去一下厕所嘛!”
    “那是,伞放下就是。”
    中田从厕所回来时,星野已经付了款。
    “星野君,中田我钱是带在身上的,早饭这部分由中田我付。”
    小伙子摇头道:“算啦,这么点儿钱。我么,可花了我阿爷不少钱,过去胡闹那阵子。”
    “那是。可中田我并不是星野君的爷爷。”
    “那是我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别啰嗦个没完,吃就吃得了。”
    中田想了想,决定接受小伙子的好意。“十分感谢!那么中田我就领情了。”
    “不过是破烂小食店的竹荚鱼和煎蛋,用不着那么毕恭毕敬道谢。”
    “可是星野君,想起来,中田我接连承蒙诸位关照,自从离开中野区以来几乎没有花过钱。”
    “那不简单。”星野为之叹服,“一般人很难做到。”
    中田求小食店的人往自带保温瓶里灌了热茶,很仔细地藏进帆布包。
    两人折回停车的地方。
    “我说,你去四国的事……”
    “那是。”
    “到底去四国干什么呢?”
    “中田我也不知道。”
    “没有目的,就不知道去向。反正是要去四国喽?”
    “那是。过一座大桥。”
    “就是说,过了桥,很多事就清楚了?”
    “那是。应该是的。但在实际过桥之前,中田我什么也不清楚。”
    “嗬,”小伙子说,“过桥事关重大?”
    “是的,总之过桥是非常重大的事。”
    “得得。”星野搔着脑袋道。
    小伙子开动卡车,把运来的家具搬入百货商店的仓库。这时间里中田坐在港口附近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消磨时间。
    “喂,老伯,不要离开这里。”小伙子说,“那里有厕所,也有饮水点,够你用的了。跑远了会迷路,迷路就回不来了。”
    “那是。这里可不是中野区。”
    “对对,这里不再是中野区。在这儿老实待着别动。”
    “说的是。中田我不离开这里。”
    “我么,卸完东西就返回。”
    中田言听计从,不离长椅半步。厕所也没去。静静待在一个场所消磨时间对中田来说并不难受,或者不如说是他的一项拿手好戏。
    从长椅上可以看见海,而看海已是久违的事了。小时候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游过几次泳。穿着游泳衣,在浅滩上玩水。也曾赶过海。但那时的记忆已经十分依稀,恍若别的世界里发生的事。记忆中那以后再未看过海。
    中田在山梨县山中发生那场奇异事故之后返回东京上学,不想知觉和体能虽然恢复了,但记忆全部丧失,读写能力也终究未能挽回。既得知识荡然无存,思考抽象事物的能力大幅减退。不过毕业总算毕业了。课上教的内容虽然几乎不能领会,但稀里糊涂地静坐在教室角落还是可以做到的,老师叫干什么就乖乖干什么,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老师基本上忘了他的存在。即所谓是“客人”而不是“包袱”。
    遭遇奇异“事故”之前自己是优等生这一事实也很快被人忘光了,学校里的所有活动都把中田刨除在外,朋友也交不上。但中田对这些不以为意,莫如说正因为不被任何人理睬才得以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天地里。学校活动中他最为入迷的,是照料学校饲养的小动物(兔、山羊)、修剪花坛和打扫教室。他总是笑眯眯不知厌倦地埋头做这些事。
    不但学校,在家里也几乎没人记得他的存在。得知长子不能认字不能正常继续学业之后,热心于子女教育的父母便把注意力转移到聪明伶俐的弟弟们身上,对中田几乎不理不睬。由于很难上区立初中,小学一毕业中田就被寄养到长野亲戚家中。是母亲的娘家。他在那里上一所农业实习学校,不识字让他上课时吃了不少苦,但农耕实习作业正合中田心意。如果校内挨打受气不那么难以忍受,中田想必会上务农道路。但同学动不动就把城里来的中田打一顿。受伤实在太厉害了(一只耳垂就是那时被打飞的),外祖父母决定不再送他上学,一边让他帮做家务一边把他养在家里。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外祖父母很疼爱他。
    能和猫说话也是那时候的事。家里养了几只猫,猫们成了中田要好的朋友。最初只能沟
    通只言片语,但中田像学外语那样执著地提高这项能力,不久就能和猫交谈较长时间了。他一有工夫就坐在檐廊里同猫们说话,猫们告诉给他关于自然和人世的种种现象。说实话,关于世界构成方面的基础知识几乎都是从猫那里学来的。
    十五岁,他开始在附近一家家具公司做木工活儿。虽说是公司,其实也就是个制作传统工艺家具的作坊。他在那里制作的桌椅箱柜被卖往东京。对木工活儿中田也很快就喜欢上了。他原本就手巧,对细小费工的部位从不马虎,不多说话,不发牢骚,只管闷头干活,很得雇主的喜欢和关爱。看图和计算固然不擅长,但此外无论干什么都得心应手。作业程序一旦进入脑内,他便永不厌倦地周而复始。做完两年见习工,升为正式木匠。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五十过后。他既未遭遇事故,又未生病。不喝酒,不吸烟,不熬夜不暴食,也不看电视,听广播只限于早上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只是日复一日做家具做个不止。那期间祖父母亡故,父母亡故。中田自是对周围人怀有好意,却没办法交上要好的朋友,说无奈也是无奈,一般人和中田交谈不到十分钟话题就没有了。
    对这样的日子中田没有感到寂寞和不幸。性欲丝毫感觉不到,也不曾有过想和谁一起生活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天生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落在地面的身影比周围人淡薄这点他也意识到了(别人谁也没意识到)。能和他心心相通的唯有猫。休息日他去附近公园,终日坐在长椅上和猫说话。说来奇怪,跟猫们说话时话题总是源源不断。
    中田五十二岁时家具公司的经理去世,木工厂随之关闭。色调沉闷的老式家具不如以前好卖了,工匠们老龄化,年轻人不再对这种传统手工活儿感兴趣。木工厂以前位于原野的正中央,后来周围成了住宅区,居民们接二连三投诉地作业噪音和烧木屑冒出的烟。经营者的儿子在市内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自然无意继承家具公司,父亲一去世马上关闭了木工厂,卖给不动产商。不动产商拆了工厂平了地皮卖给公寓建筑商,公寓建筑商在那里建了六层高的公寓,公寓开盘当天即全套卖出。
    这么着,中田失去了工作。由于公司负债,退职金只给了一点点。那以后再没找到工作,不会读不会写、除了制作传统家具外别无专门技能的五十多岁男子基本上无望重新就业。
    中田在木工厂一天假也没请地默默干了三十七年,因此在当地邮局多少有点儿积蓄。由于中田平日几乎不花钱,那笔积蓄应该可以让他没工作也能轻松打发余生。中田有个身为市政府职员的关系要好的表弟,他为不能读写的表兄管理那笔存款。不料这位表弟心地虽好,脑筋却有点儿不够用,在恶劣掮客的唆使下盲目投资滑雪场附近的一家度假山庄,弄得负债累累,几乎在中田失去工作的同时全家踪影皆无,大概是高利贷方面的暴力团伙催逼所致。无人知晓其下落,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中田请熟人陪着去邮局查看账户存款额,结果账面上仅剩区区几万日元,就连前不久打入的退职金也包括在已被提走的存款中了。只能说中田命途多舛。失去了工作,又落得一文不名。亲戚们都同情他,但因这表弟之故,他们都多少吃了亏,或被拐了钱,或成了连带担保人,因此他们也没有为中田做点什么的余地。
    结果,东京的大弟弟接管了中田,暂且照料他的生活。弟弟在中野区拥有和经营着一栋单身者用的小公寓(作为父母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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