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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匪我思存最新力作)-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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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鄞听闻我这样说,脸色微变,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我却往后退了一步。我的足跟已经悬空,山崖下的风吹得我几欲站立不稳,摇晃着仿佛随时
会坠下去,风吹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我的衣袖就像是一柄薄刃,不断拍打着我的手臂。他不敢再上前来逼迫,我对他说道:“我当初错看了你,如今国破
家亡,是天神罚我受此磨难。”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李承鄞大惊,抢上来想要抓住我,可是他只抓住了我的袖子。我左手一扬,手中的利刃“嗤”一声割开衣袖,我的半个身子已经凌空,他应变极快,抽出
腰带便如长鞭一扬,生生卷住我,将我硬拉住悬空。那腰带竟然是我当日替他系上的那条,婚礼新娘的腰带,累累缀缀镶满了珊瑚与珠玉……我曾经渴求白
头偕老,我曾经以为地久天长,我曾经以为,这就是天神让我眷恋的那个人……我曾经在他离开婚礼之前亲手替他系上,以无限的爱恋与倾慕,期望他平安
归来,可以将他的腰带系在我的腰间……到那时候,我们就正式成为天神准许的夫妻……我手中的短刀挥起,割断那腰带,山风激荡,珠玉琳琅便如一场纷
扬的乱雨飞溅……我终于看清他脸上的神色,竟然是痛楚万分……
我只轻轻往后一仰,整个人已经跌落下去。无数人在惊叫,还有那中原的裴将军,他的声音更是惊骇:“殿下……”
崖上的一切转瞬不见,只有那样清透的天……就像是风,托举着云,我却不断地从那些云端坠落。我整个身子翻滚着,我的脸变成朝下,天再也看不见,
无穷无尽的风刺得我睁不开眼睛。阿渡告诉我说这底下就是忘川,可是忘川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潭碧青的水吗?还是能够永远吞噬人的深渊……虚空的绝望
瞬间涌上,我想起阿娘,就这样去见她,或许真的好。我已经万念俱灰,这世上唯有阿娘最疼爱我……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那人拉住了我,我们在风中急速向下坠落……他抱着我在风中旋转……他不断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头,可是我们落势太快,纷乱的碎石跟着我们一起落下,就像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是那晚在河边,无数萤火虫从我们衣袖间
飞起,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脸庞……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底只有我……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会跳下来抓住我,我一直以为,他从来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他说:“小枫!”风从他的唇边掠走声音,轻薄得我几乎听不见。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他是绝不会跳下来的,因为他是李承
鄞,而不是我的顾小五,我的顾小五早已经死了,死在突厥与中原决战的那个晚上。
他说了一句中原话,我并没有听懂。
那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句话,而也许他这样追随着我坠下,只为对我说这样一句,到底是什么,我已经无意想要知晓……我觉得欣慰而熨帖,我知道最后
的刹那,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渊水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
“太难听了!换一首!”
“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
“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
……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睁开模糊的眼睛,一切渐渐清晰。我看到了阿渡,她就守在我旁
边,我也看到了永娘,她的双眼也红红的,还微微有些肿。
我看到帐子上绣着精巧的花,我慢慢认出来,这里是东宫,是我自己的寝殿。
我慢慢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我被刺客掳去了,然后那个刺客竟然是顾剑,我就站在承天门下,眼睁睁看
着楼上的李承鄞……最可怕的是,我梦见我早就认识李承鄞,他化名顾小五,屠灭了突厥,杀死了阿翁,还逼死了我的阿娘……父王疯了,而我被迫跳下了
忘川……这个噩梦真是可怕……可怕得我根本就不敢去想……
幸好那一切只是噩梦,我慢慢抓着永娘的手,对她笑了笑,想说:“我好饿……”
我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喉头一阵剧痛,气流在我口腔里回旋,但我无法说话。我急得用手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永娘含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太子妃
不要急,太医说您只是急火攻心,所以才烧坏了嗓子。慢慢调理自然就好了……”
我看看阿渡,又看看水娘,宫娥捧上了一盏清露,永娘亲自喂给我,那清露甘芳的气息与微凉的滋味令我觉得好生舒适,顿时缓和了喉头的痛楚。我大口
吞咽着,永娘说道:“慢些,慢些……别呛着……唉……这几天滴水未进……可真是差点儿急煞奴婢了……”
几天?
我已经睡了几天了?
我比画着要纸笔,永娘忙命人拿给我,宫娥捧着砚台,我蘸饱了墨汁,可是下笔的时候却突然迟疑。
写什么呢?
我要问什么呢?问突厥是否真的全族覆没,问我父王,他是否早就已经疯癫?我到中原来,他从来没有遣人来看过我,我日思夜想的西凉,竟然从来没有
遣人来看过我。我从前竟然丝毫不觉得怪异,我从前只怨阿爹无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西凉早就已经成了一场幻梦。我根本就不敢问阿渡,我又怎么
敢,敢去问永娘?
我久久无法落笔。
笔端的墨汁凝聚太久,终于“嗒”一声落下,滴落在纸上,溅出一团墨花。
我忽然想起“泼墨门”,想起李承鄞用燕脂与螺子黛画出的山河壮丽图,想起鸣玉坊,想起那天晚上的踏歌,想起那天晚上的刀光剑影……我想起他折断
利箭,朗声起誓……我想起梦里那样真实的刀光血影,我想起我在沙丘上唱歌,我想起顾小五替我捉了一百只萤火虫,我想起忘川上凛冽的寒风……还有我
自己挥刀斩断腰带时,他脸上痛楚的神情……
我扔下笔,急急地将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我怕我想起来。
永娘以为我仍旧不舒服,所以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慢慢拍着我。
阿渡轻手轻脚地走开,她的声音虽然轻,我也能听出来。
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甚至都不敢问一问阿渡,问一问突厥,问一问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梦里想起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阿渡一定比我更难过吧,她明明
是突厥人,却一直陪着我,陪我到中原来,陪我跟着仇人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变得前所未有的怯弱,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我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大半日,晚间的时候永娘将我唤醒,让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然后永娘问我,可想要吃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现在我还吃得下什么呢?
永娘还是命人做了汤饼,她说:“汤饼柔软,又有汤汁,病中的人吃这个甚好。”
我不想吃汤饼,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
汤饼让我想到李承鄞。
其实东宫里的一切,都让我想到李承鄞。
我只不愿再想到他。不管从前种种是不是真的,我本能地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避是避不过去的,李承鄞来看我的时候,永娘刚刚将汤饼端走,他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就像从前一样,只有我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有
着那样不堪的过往,忘川的神水让我忘了一切,也让他忘了一切,我们浑浑噩噩,竟然就这样成了亲。而我浑浑噩噩,在这里同他一起过了三年……没有等
我想完,李承鄞已经快步走到我的床边,然后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额头。
我将脸一侧就避过去了。
他的手摸了个空,可是也并没有生气,而是说道:“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是担心。”
我静静地瞧着他,就像瞧着一个陌生人。他终于觉得不对,问我:“你怎么了?”
他见我不理睬他,便说道:“那日你被刺客掳走,又正逢是上元,九门洞开……”
我只觉得说不出的不耐烦。那日他站在城楼上的样子我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是那天我自己站在忘川之上的样子,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会记得。如今再说这
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想用甜言蜜语再骗我么?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啊!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日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父王迷离的泪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后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我推上马背……
我突然抽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似的。血顿时
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
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一地。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
么?”
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来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
一切,该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
里逃出来的?是阿渡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西凉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
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同我一起坠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他杀死了阿翁,我不会忘记是他让我家
破人亡,我不会忘记,我再也回不去西凉。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几近讥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问我刺客是谁?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
道?还是他坠下忘川之后,连同顾剑是谁都忘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
天三夜。那时候他还叫顾小五;那时候我欢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那时候他手里拿着这对玉佩,对我促狭地微笑;那时候,在西凉王城的荒漠之
外,有着最纯净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纵马回到王城。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西凉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而他,是从中原贩茶来的顾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逼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逼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
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
手里会有这么一对鸳鸯佩……鸳鸯鸳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鸳鸯是不是?”
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那句话?那句我
根本就听不懂的中原话?我早就忘了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裴照最后的惊呼,他一定也惊骇极了。毕竟李承鄞不是顾小五,可是我的顾小五,早就已
经死在了乱军之中。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顾小五?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
的爱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决绝地割裂腰带,他脸上的痛悔,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赵良娣站在承天
门上……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
——和顾小五。”
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顾小五?”
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
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杀了顾小五。”
我的顾小五,我唯一爱过的人,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被他杀死在西凉。
我稀里糊涂,忘了从前的一切,然后到这里来,跟李承鄞成亲。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
他怒极反笑:“好!好!甚好!”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永娘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哎呀,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他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折腾去。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西凉
去吗?就算回到西凉,顾小五也已经死了啊。
永娘以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没有再追问。她让阿渡进来陪我睡,阿渡依旧睡在我床前的厚毡之上。
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阿渡马上也起来了,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我问她,我们回西凉去好不好?
阿渡点点头。
我觉得很安心,我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都不知道从前她吃过那样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拉着她的手,怔
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阿渡看我哭了,顿时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泪,我在她手心里写,不要担心。阿渡却十分心酸似的,她将我搂在她怀里,慢慢
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抚摸着孩子一般。她就这样安慰着我,我也慢慢阖上眼睛。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从前我喜欢顾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欢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竟然还是爱着他。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凡是浸过神水的人,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们两个,再无前缘纠葛。可是为什么我会
在忘记一切之后,再一次爱上他呢?他对我从来就不好,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这三年来,我们一次次互相推开对方,可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
经听从了我的祈求,让我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惩罚我吗?让我重新记起一切,在又一次爱上他之后。
李承鄞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病了很长时间,等我重新能说话的时候,檐外的玉兰花都已经谢了,而中庭里的樱桃花,已经开得如粉如霞。
樱桃开花比桃树李树都要早,所以樱桃花一开,就觉得春天已经来了。庭院里的几株樱桃花树亭亭如盖,绽开绮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
流霞轻纱,簇拥在屋檐下,有几枝甚至探进窗子里来。
我病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诉我的。首先是首辅叶成被弹劾卖官,然后听说株连甚广,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叶党”。然后
是征讨高丽的骁骑大将军裴况得胜还朝,陛下赏赐了他不少金银。还有陛下新册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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