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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是醒了,哭着,浑身是汗,在面向海湾的炎热的小房间里,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她躺在别人的床上,攥着别人的枕头,她的貂精灵潘特莱蒙,用鼻子蹭着她,发出使她觉得安慰的声音。哦,她是多么害怕!多奇怪,在现实生活中,她盼望能见到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头颅,她曾经请求阿斯里尔勋爵打开罐子让她看一眼,可在梦里她却如此害怕。
当早晨来临时,她向真理仪询问这个梦的含义,但它的答案却只是:那是一个关于头颅的梦。
她也曾想叫醒那个陌生的男孩,但他睡得很沉,她还是决定不吵醒他,而是下楼去了厨房,她想做煎鸡蛋。二十分钟后,她坐在甬道边的桌子上,骄傲地吃着那被熏黑了的、粗糙的东西,变成麻雀的潘特莱蒙则啄着碎蛋壳。
她听见后面有声音。是威尔,他睡眼惺松。
“我会做煎鸡蛋,”她说,“你要吃我可以给你做。”
他看了看她的盘子,说:“不,我想吃些谷类食品,冰箱里还有一些新鲜牛奶,原来住这儿的人离开没有多久。”
她看着他把玉米片倒进一只碗里,然后倒上牛奶——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他拿着碗来到外面,说:“如果你不是这个世界的,那你的世界在哪儿?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从一座桥。我的父亲造了这座桥,还有……我是跟着他过来的,但他去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哪儿,我不在乎。但我过来的时候雾很大,我想我迷路了。我在大雾中转了好几天,就吃找到的浆果和别的东西。后来有一天雾散了,我们就在那边的悬崖上——”
她指向身后。威尔沿着海岸看去,越过灯塔,看见海岸线耸成一连串的悬崖,消失在朦胧的远方。
“我们看见了这儿的小镇,就下来了,但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不过这儿至少有东西吃,有床睡。我们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你确信这不是你韵世界的另一部分?”
“当然,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可以肯定。”
威尔想起了他自己不容置疑的命运,那时他透过空中的窗口看见了那一小块草地,那也不是他的世界。他点了点头。
“那至少有三个世界连在一起。”他说。
“有无数的世界。”莱拉说,“另一个精灵告诉我的,他是一个女巫的精灵。没有人能数得清有多少个世界,它们都在同一个空间里,但在我父亲造那座桥之前,没有人曾经从一个世界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那我发现的那个窗口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也许那些世界现在开始互相重合了。”
“那你为什么要找尘埃呢?”
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以后我也许会告诉你。”
“好吧,但你怎么去找它呢?”
“我要去找一个知道它的院士。”
“什么,一个学者?”
“不,一个实验神学家。”她说,“在我们牛津,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你们牛津应该也是这样的吧。我先去乔丹学院,因为乔丹学院有最好的院士。”
“我从没听说过实验神学。”他说。
“他们知道所有的基本粒子和基本力量。”她解释道,“还有类似电磁学的知识,原子技术。”
“什么……磁学?”
“电磁学,比如电子。那些灯,”她指着用来装饰的路灯说,“它们就是电子的。”
“我们叫它们电灯。”
“电的……听上去像琥珀' 原文中”电的(anbar )“与”琥珀(amber )“发音相似'。那是一种石头,一种宝石,是从树脂中提取的。有时候里面还会有小昆虫。”
“你是说琥珀,”他说,然后他们俩同时说:“琥珀……”
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的表情,后来很长时间威尔都还记得那个时刻。
“好吧,电磁学,”他继续说,目光转向别处,“你们的实验神学听上去像我们说的物理学,你们需要的是物理学家,而不是神学家。”
“哦,”她谨慎地说,“我会找到他们的。”
他们坐在空旷明净的清晨里,太阳静静地照着港口,他们俩心中都充满疑问,因此,本来他们都有可能接着开口说话,可就在这时,从港口的远处,朝着别墅花园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俩都吃惊地朝那边望去。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但看不见一个人。
威尔轻声问莱拉:“你说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天了,四天——我记不清了。我没见到任何一个人。我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人就在那儿,是两个孩子,一个是和莱拉差不多大的女孩,还有个更小点儿的男孩,他们出现在通往港口的一条街上。他们都长着红色的头发,手中拿着篮子,他们在一百码的远处看到了小饭馆桌边的威尔和莱拉。
潘特莱蒙从黄雀变成了一只老鼠,从莱拉的胳臂上跑进她衬衫的口袋里。他看见那些陌生的孩子和威尔一样:身边都没有精灵。
那两个孩子走过来,坐在附近一张桌子旁。
“你们是喜鹊城人吗?”那个女孩问。
威尔摇了摇头。
“从圣埃利娅来?”
“不是,”莱拉说,“我们从别的地方来。”
女孩点点头,这是一个合理的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威尔问,“那些大人在哪儿?”
女孩眯起了眼睛,“妖怪没有去你们的城市吗?”她问。
“没有,”威尔说,“我们刚到这儿,我们不知道什么妖怪,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喜鹊城。”女孩有点疑心,“喜鹊城,没错。”
“喜鹊城。”莱拉重复了一遍。“喜鹊城。为什么大人都离开了?”
“因为有妖怪。”女孩的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和嘲笑,“你叫什么名字?”
“莱拉,他叫威尔。你呢?”
“安吉莉卡,我弟弟叫保罗。”
“你们从哪儿来?”
“从山上。这儿原来有场大雾和暴风雪,大家都很害怕,于是都跑上了山。后来雾散了,大人从望远镜里看到城里都是妖怪,所以他们不能回来。但是我们孩子不怕妖怪,还有更多的孩子要下来,他们会来晚一些,我们是第一批。”
“我们和图利奥。”小保罗骄傲地说。
“图利奥是谁?”
安吉莉卡生气了:保罗不该提到他,但这个秘密已经被说出来了。
“我们的大哥,”她说,“他没和我们在一起。他躲起来了,要等到他能……他就是躲起来了。”
“他要去拿——”保罗开口刚要说,安吉莉卡使劲打了他一下,他立刻闭上了嘴,紧紧抿着颤抖的嘴唇。
“你刚才说这个城市怎么了?”威尔问,“都是妖怪?”
“对啊,喜鹊城,圣埃利娅,所有的城市。哪里有人,妖怪就去哪里。你从哪里来?”
“温彻斯特。”威尔说。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那里没有妖怪吗?”
“没有,在这儿我也没看见妖怪。”
“当然看不见!”她得意地说,“你不是大人!我们长成大人才会看见妖怪。”
“我才不怕妖怪呢,哼,”小男孩说,他伸出脏兮兮的下巴,“干掉那帮坏蛋。”
“那大人就不回来了吗?”莱拉问。
“回来,过几天吧,”安吉莉卡说,“等妖怪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喜欢妖怪来,因为这时我们可以在城里到处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的。”
“那大人认为妖怪会怎么处置他们呢?”威尔问。
“哦,妖怪抓住大人可就糟糕了,妖怪会吃掉他们的生命。我可不愿意长大,他们一开始听说有这样的事后很害怕,哭个不停。他们转过脸去,假装没有这回事,但这事的确发生了。太晚了,没有人愿意走近他们,他们无依无靠,脸色变得苍白,慢慢就一动不动了。他们还活着,但他们像是从里面被吃掉了。从他们的眼睛往里看,你会看见他们的后脑勺,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个女孩转向她的弟弟,用他衬衫的袖子给他擦鼻子。
“保罗和我要去找冰淇淋,”她说,“你们要不要也去找点儿?”
“不了,”威尔说,“我们还有别的事情。”
“那就再见了。”她说,保罗则说道:“杀死妖怪!”
“再见。”莱拉说。
安吉莉卡和小男孩一消失,潘特莱蒙就从莱拉的口袋里冒了出来,他那皱巴巴的老鼠脑袋上长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对威尔说:“他们不知道你发现的那个窗口。”
这是威尔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直到现在还没有比这更让他惊讶的事,莱拉在嘲笑威尔吃惊的模样。
“他——他居然会说话!所有的精灵都会说话吗?”威尔问。
“当然了!”莱拉说,“你以为他就是一只宠物吗?”
威尔捋捋头发,眨眨眼睛,又摇摇头。“对,”他对潘特莱蒙说:“我想你说得对,他们不知道。”
“所以我们过去时最好小心一点。”潘特莱蒙说。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和一只老鼠说话很奇怪,后来他觉得那和打电话差不多,因为他其实是在和莱拉说话。但这只老鼠是独立的,他的表情中有莱拉的影子,也有别的东西。他一时也想不明白,因为同时有那么多怪事发生。威尔努力集中精力。
“你去牛津之前,”他对莱拉说,“得先去找几件别的衣服。”
“为什么?”她固执地问。
“因为你不能穿成这样去我的世界跟人说话,他们不会让你靠近的。你得看上去穿着得体,你要伪装好。这我知道,好多年我都是这么做的。你最好听我的,不然你会被抓起来的。如果他们知道你从哪里来,还有那个窗口,一切的一切……这个世界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知道吗?我……我得躲着一些人。这是我梦想的最好的藏身之处,我不想被别人发现。所以我不想让你看上去和那地方格格不入或是看上去不像当地人,这样会出卖我的。我去牛津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如果你出卖我,我会杀了你。”
她咽了一下唾沫。真理仪从不说谎:这个男孩是个杀人凶手,如果他原来杀过人,那他也能杀她。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是严肃的。
“好吧。”她说。
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狐猴,两只大眼睛瞪着他,让威尔感到不安。于是威尔也瞪眼看着他,那只精灵又变成一只耗子躲进了莱拉的口袋。
“好,”他说,“现在,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对那些孩子,我们要装作来自他们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这里没有大人,很好,我们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但在我的世界里,你得照我说的做。你最好先洗个澡,你得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然你就会与众不同。我们去任何地方都要伪装自己,我们得看上去像当地人,这样别人才不会注意到我们。你先去洗头吧,浴室里有香波,然后我们再去找几件不同式样的衣服。”
“我不知道怎么洗,”她说,“我从没洗过头发。在乔丹学院的时候,管家替我洗,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洗过头。”
“那你得自己弄干净,”他说,“好好洗,在我的世界里,人们都是干干净净的。”
“嗯。”莱拉说着上楼去了。一张凶恶的耗子脸从她的肩头冒出来,瞪着他。威尔则冷漠地看着他。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安静的早晨,一部分的他想在这个城市里探险,一部分的他在为母亲担忧,还有一部分的他因为自己导致的死亡事件的震惊而麻木,而超乎这一切之上的则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好在忙碌是件好事,所以他在等莱拉的时候,清理了厨房桌面,擦洗了地板,把垃圾倒进他在外面巷子发现的垃圾箱。
然后他从破包里拿出绿色的皮文具盒,充满渴望地凝视着。一旦等他指给莱拉从窗口进入他的那个世界里的牛津的路后,他就要回到这里,看看文具盒里有什么东西。但这会儿,他先把它塞进他睡觉的床垫下面。在这个世界里它是安全的。
莱拉干干净净、湿漉漉地走下楼来,他们就开始给她找衣服。他们找到了一家百货商店,那儿跟别处一样简陋,里面的衣服在威尔看来都有点过时了。但他们给莱拉找了件格子呢衬衫和一件绿色无袖的坎肩,坎肩上有一个口袋,这样潘特莱蒙可以待在里面。她拒绝穿牛仔裤,甚至连威尔告诉她好多女孩都穿牛仔裤她也不信。
“那是裤子,”她说,“我是女孩,别傻了。”
他耸耸肩,格子呢衬衫看上去毫不起眼,这是最主要的。他们离开之前,威尔往柜台的抽屉里扔了一些硬币。
“你在干什么?”她问。
“付钱,你买东西要付钱的。你们那儿买东西不用付钱吗?”
“这儿他们不付钱!我敢打赌其他小孩也不付钱。”
“也许他们不付钱,但我是要付钱的。”
“如果你的行为像大人那样,妖怪就要来找你了。”她说,但她还是不知道应该跟他开玩笑还是该害怕他。
白天里,威尔看见市中心的建筑还是很古老的,但有一些几乎快成了废墟。马路上的窟窿无人修补,窗户玻璃碎了,墙皮掉了。这地方原来曾经美丽豪华。透过精雕细刻的拱门,他们可以看见草木茂盛的宽大庭院,还有许多看上去像宫殿的建筑,台阶都碎了,门框和墙之间也裂了缝,看起来还不如把旧楼推倒,重建一栋新楼,但喜鹊城的人们还是喜欢将来什么时候修补一下。
他们来到一座矗立在小广场上的塔楼前。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有四层楼那么高,上面还有墙垛。在明亮的阳光下,它静静矗立着,发出某种诱惑。威尔和莱拉都感到宽大台阶上那扇半开着的门对他们有某种吸引力,但他们俩都没有说出来,他们有点不太情愿地继续往前走。
当他们来到长满棕榈树的大道时,他告诉她注意找一个拐弯处的小饭馆,外面的甬道上有绿色的金属桌子。他们一会儿就找到了,白天里它看上去似乎更小也更破旧,但那是同一个地方,柜台上贴着锌皮,还有一台制作意大利浓咖啡的咖啡机,还有那盘只剩下一半的意大利饭,在热天里已经开始发出难闻的气味。
“是在这儿吗?”她问。
“不,在马路中间,注意看周围有没有小孩。”
就他们俩,没有别人。威尔带着她来到棕榈树下的草地中央,看看周围,确定了方位。
“我想大概就是这儿了。”他说,“我过来的时候,我能看见上面白房子后面那座大山,往这边看就是那家小饭馆,还有……”
“它什么样?我什么都看不见。”
“别误会,它可不像你见过的任何东西。”
他上下观察着,它是不是消失了?还是关上了?他从哪儿都看不见。
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他前后移动着,观察着边缘,就像他昨天晚上从牛津那边看见的一样,你只能从侧面看见它。如果从后面看,它就消失不见了。照着那边草地上的太阳和照着这边草地上的太阳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觉得有把握了。
“啊!我看见了!”
她兴奋极了,她看上去那么吃惊,就像他自己当时听见潘特莱蒙开口说话时那样。她的精灵在口袋里再也待不住了,他变成一只黄蜂,嗡嗡地飞着,在那个窗口前来回飞了好几次。她则把湿头发捋成一缕缕的。
“站到一边去,”他告诉她,“如果你站在前面,别人会看见两条腿,他们会奇怪的。我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
“什么声音那么吵?”
“汽车。那是牛津环路的一部分。那条路上车一直很多。你到侧面来看,白天可真不是从这里过去的好时候,那边人太多了,但半夜我们肯定又很难找到这里。不过,我们一旦过去之后就很容易混进人群中。你先过,快点钻过去,再把路让出来。”
她有一个蓝色的小帆布背包,他们离开那家小饭馆后她就一直背着这个包。她把包摘下来抱在臂弯里,然后蹲下来往那边看。
“哎呀!”她吃惊地屏住了呼吸,“那就是你的世界吗?看上去不像牛津的任何地方。你确信你以前在牛津吗?”
“当然是。等你过去后,你就会看见前面有一条路,你沿着左边走,不多远你再走通向右边的路,那条路一直通向市中心。一定要记住这个窗口在哪里,知道吗?这是惟一回来的路。”
“知道了,”她说,“我不会忘记的。”
她把背包夹在胳膊下面,钻过空中的那个窗口,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威尔蹲下来,看她去了哪儿。
她就在那儿,站在他的牛津的草地上,潘特莱蒙还是一只黄蜂,站在她的肩膀上。据他所知,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出现。汽车和卡车在几英尺远的地方飞驰而过,在这个繁忙的路口,司机不会有时间盯着人行道边一个奇怪的窗口看的,即使他们能看见,来往的车流也挡住了任何从远处看过来的人的视线。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