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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
陶迁单薄的身体,像是包裹在一团浓雾之中,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他步履蹒跚有如喝醉了酒,脚下晃晃悠悠,一个不小心,踩上一颗碎石子,朝前踉跄了好几个大步,差点跌倒。骑在他脖子上的婴孩开心得手舞足蹈,胖乎乎的胳膊腿一个劲儿在半空中胡乱踢蹬,简直比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还要兴高采烈。
不知过了多久,陶迁的身影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可能是站得太久了,双腿渐渐开始麻痹,我扭过头,对韩北问笑了一下,道:“现在也挺晚的了,你赶紧回医馆吧,我这就要上楼去了。”说罢,转身欲走。
韩北问拉住我的胳膊,盯住我的言情,恳挚地道:“姑娘现在这种情形,让我怎能放心就此离开?你心中若担心那位陶先生,我们追上去瞧瞧如何?”
我冷笑了一声。
瞧瞧?像看西洋镜似的绕着陶迁转一圈,然后再若无其事的离开?对不起,我不能。
我是个没用的人,眼见陶迁被阴魂纠缠住了不得脱身,却只能傻站在原地呆看,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这真是可悲。
“不用了。”我拂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就别跟着添乱了。或许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谁也帮不了他。”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在为我的袖手旁观而开脱。是的,我唐双喜从来也不是个英雄,自己屁股后头还跟着一箩筐麻烦,实在腾不出精力来替他人担忧。所谓的“使命感”,对我来说太过高远,就算站在山巅也触摸不到,是永远也不会属于我的东西,我更加没有那样的能力。
更何况,韩北问还在我的身边,他只是一个大夫,和我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关联,不应该被卷入这一场与鬼魂的角力之中——这是个深渊,一旦踏进来,便有可能永远不见天日。
韩北问看穿了我的想法,顿了一下,忽然用修长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脸颊,柔声道:“我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只会抓药诊病。可是,我毕竟在绿云村外居住多年,那里的情况你也了解一二,像这等诡异之事,我见过的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因此,姑娘若是担心我会害怕,却是大可不必。依我看,我们……”
我不耐烦地一扬手:“别说了,我很困,想回家睡觉了,就这样吧!”
“双喜!”他再次拉住了我,口中突然改了称呼,“……上次你在绿云村遇险,来接你的那位朋友,就是苏先生罢?若此刻是他在你身边,你还会对此事不闻不问吗?”
我竟哑口无言。
可不是吗?虽然我不知道在经历那一夜的长谈之后,自己和苏彦棋的关系是否还能一如往常,但在我眼里,他和韩北问显然是不一样的。他似乎天生就该是我的朋友,自打和他相识,每次遇到危险,我总是不管不顾地第一时间找他帮忙,很多时候,甚至将他挡在自己身前,并且丝毫不感觉到愧疚。如果此刻在我身边的人是他,说不定我真会拽着他追上陶迁,去一看究竟。
我是不会喜欢他的,自从乐平死了之后,我不认为自己还能喜欢任何人。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一时忘了韩北问还在旁边。他等了一会儿,低声对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亦可以像相信苏先生那样信任我。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事,我必定全力以赴。”
我抬头对他笑了笑:“是吗?好的,再见。”然后,转身没入黑暗的楼道。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这样的决定,会令我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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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天过去了,陶迁再没有出现。人总是健忘的,初时我还时常会想起他,因为同病相怜,心中亦免不了担忧,但没过多久,就渐渐将一切抛诸脑后。
家里最近很是冷清。苏彦棋还没有回来,几日来毫无音讯,短信也没给我发一个,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半路上被女妖精拐跑了;兜子依然很忙,每天太阳一落山,便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小铃在我家门口守了几天,始终等不到他,在我面前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我除了敷衍安慰几句,也没别的办法。
唯一一成不变的,只有胡沁薇。她仍然同往常一样陪着我,我去买菜,她便跟着去,我在厨房做菜,她便进来帮着我剥葱捣蒜,就算是时桐偶尔来找她,也被她三两句打发走,临别再附送巴掌一个。
“果然,还是只有女人靠得住啊!”我靠在沙发里,对正在摆弄那盆野玫瑰的胡沁薇嗟叹道。
她回头白了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不一定,像你这种懒骨头,无论是男是女,都绝对不能依靠。”
“嘿,怎么说话呢?老娘这是夸你啊!”我拍案而起,手一抖,一大截烟灰掉在了地上。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叹了口气,走进浴室拿了块抹布出来。我兀自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你吃我的,住我的,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就差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了啊!妈的,咱俩再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不如分手吧!”
“好啊,分就分!”她扭头冲我一笑,眼睛弯的像月牙。
有人敲门,胡沁薇走过去,才刚刚转开门锁,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来。
“请问,这里是唐双喜家吗?”
我连忙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就见门外站着两个警察,好几个大妈跟在他们身后,不住地朝着我家大门指指点点。
靠,这是什么情况?你们都知道,我是个本分人啊,怎么还招惹上警察了?
我冲那两个警察露出谄媚的笑容:“警……警官好,我就是唐双喜,敢问两位有何贵干?——哦,你们是来吃饭的吧?虽然我这私房菜馆按规矩是需要预约,不过你二位是守护城市安宁的人民英雄,公务繁忙,既然看得起我,自然是……”
“我们不是来吃饭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警察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用不着跟我们虚头巴脑来这套,有些事情要问你,能进来吗?”
靠,警察了不起啊?你最好别惹我,小心老娘一拖鞋把你拍出花儿来!
我咬了咬牙,满脸堆笑地朝后退了退,点头哈腰道:“警官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和警察合作是我们市民的义务,来来,快请进,快请进。”说着,回身高叫道,“沁薇,快给两位警官沏两杯好茶!”
“不用麻烦,只是两句话,问完就走。”另一个警察看上去年龄不过二十来岁,一脸稚嫩,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些。他跟在眼镜男身后进了屋,机警地朝门外看了看,迅速关上门,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这个人你认识吗?”
我虔诚地双手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张两寸免冠照,上面的男人面孔清瘦,头发有些长,油腻腻地搭在前额,双眼却很有神。
“这不是陶迁吗?”我失声叫了出来,怯怯地看着那个年轻警察,“警……警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警察正待说话,忽听那眼镜男咳嗽了一声,连忙退了开去。
“昨天下午,这个男人被发现死在天虹小区他自己的住所,我们在他家的茶几上发现一张‘10号私房菜馆’的名片,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所以就来了解一下情况。唐小姐,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陶迁死了?
我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结果,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他虽然一直精神萎靡,还在我家的门口晕倒,吐了血,可很快又如常人般离开了,怎会就这样没了命?难道,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婴灵……
我知道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慌张地摆手道:“没有,这位陶先生曾经来我这私房菜馆吃了一顿饭,饭后很快就离开了。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任何关联,他也没再跟我联系过。警官,我能问问他是怎么死的吗?”
小警察看出我的惊惶,安抚地冲我笑了一下,道:“你别紧张,我们也只是循例问一问。他身上没有明显伤痕,法医证实,他也并未患病,只是面部表情非常惊恐,似乎临死前受到了惊吓……”
“小宋,这是警方的机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跟她说?太不专业了!”眼睛男大声呵斥道,小警察吓得一缩脖子,连忙噤声。
“唐小姐,这个男人来你这里吃饭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我不敢怠慢,将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当然,刻意隐去了那个婴灵的事。他们是警察,办案讲求科学,鬼魂这等事,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匪夷所思,我不能指望他们会相信。
眼镜男摸着下巴想了想,摆出一副高深的姿态:“唐小姐,你确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再没有任何遗漏的了?”
我点了点头。
“如果你之后又想起来什么,希望你随时跟我们联系。那这样,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他立即领着那个小警察离开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站在原地,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当口,胡沁薇端着两杯茶从厨房走出来,见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皱眉道:“怎么倒已经走了?”
我回过头看着她,惶然道:“沁薇,那个陶迁,他死了……”
“我听见了。”她颔首应道,将茶杯放在餐桌上,“唐双喜,我劝你最好别生出任何古怪想法。你知道的,瞒得过别人,你可瞒不过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心中,有一个念头愈加明晰。
第四十二话 婴灵(三)
异灵私房菜42…第四十二话婴灵(三)
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正常,每天按时吃饭、工作、歇息,得闲时便跟胡沁薇调笑两句,间或揪住兜子的耳朵大声斥骂。小孩儿被我折磨得痛不欲生,几次三番两泪涟涟地扬言要离家出走,但谁也不曾放在心上,他也只能说说而已。
生活平静得如同一泓死水,然而我知道,我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晚餐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市新闻。浓妆艳抹的播音员面无表情地一字一顿:“三天前发生在天虹小区的男子莫名死亡案件,今日又有新进展。据我市刑警大队刘队长介绍,该男子名叫陶迁,三十二岁,无业,无病史。由于现场并无任何打斗痕迹,死者身上亦无明显伤痕,因此,本案初步被定性为‘意外死亡’。警方表示将继续对本案展开调查,我台也将持续关注,为您带来更加详尽报道……”
我不动声色地扒了一口饭,扭头对胡沁薇道:“我还想喝一罐啤酒,你要吗?”
她耷着眼皮头也没抬:“好啊,兜子,去厨房再拿两罐啤酒出来!”
大头小孩儿欢欢喜喜地跑开了,我暗暗将左手伸到桌子下面,紧攥成拳。
时候到了,现在,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是夜,狂风大作。
兜子一如往常地不在家,胡沁薇早早睡了,隔着门板,我几乎都能听见她沉实匀净的呼吸。我潜进客厅,将一把扳手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咬着牙,做了个深呼吸,蹑手蹑脚打开房门,闪了出去。
陶迁的死,给了我极大的震动。我不可能和警方一样,理所当然地将一切看做是一场意外。曾经,他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我眼睁睁看着他被冤魂缠身,却无动于衷。事到如今,无论我怎么做,也无法将他的生命换回来,但至少,我可以令他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我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凶险,我更加清楚,以我约等于零的战斗力,这一趟很有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是啊,我唐双喜天生性子拗,我实在没办法挡住心中澎拜汹涌的执念: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小婴灵,让他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只有这样,才算是给陶迁一个交代,让他九泉之下,能够得以安息。
……
出租车在天虹小区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当年我爷爷创立10号私房菜馆时,曾立下一个规矩。每一位上门来吃饭的客人,都要留下住址和电话,目的是为了在逢年过节时,给客人寄上一张明信片,聊表谢意,此乃经营之道。经过年月的更迭,到了我这一代,因为懒,寄明信片这回事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但留地址的习惯却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因此,对于陶迁的住所,我自然是一清二楚。
此时已经是晚上的11点过,小区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唯有门岗附近站着三两个五六十岁的大妈大爷,嘴里悉悉索索的,也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我跳下车,将手中捏得汗湿的纸币塞给司机,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大喇喇地走进小区大门。
十六栋……三单元……就是这里了。
站在陶迁家的楼下,我只觉得心中阵阵发凉。夜阑人静,这幢二十三层的电梯公寓,此刻大多数窗户都是黑漆漆的,人们早已关灯入睡。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无论周遭发生多么可怖的事件,身为看客,能做的也只是唏嘘一番,回到家关起房门,自己的日子还得继续——世事皆是如此,没有例外,也不容更改。
天虹小区是前几年新修的住宅区,每个单元楼下都设有入户大厅,玻璃门边摆着一溜宽大的皮质沙发,天花板上悬着华丽的欧式吊灯,照得四周一片亮堂。这明晃晃的灯光,让我稍稍安心了一点,当下便深吸一口气踏上台阶,走进电梯,揿下二十一层的按钮。
这座电梯的灯不知何故坏掉了,维修人员似乎临时换了个备用灯泡,与我们平常所见那一片雪亮的白光不同,却是昏暗的黄色。我靠在冰冷的银灰色墙壁上,脑门渗出一层冷汗。
再过几十秒……不,再过十几秒,我就要到达陶迁的家了,我真的准备好了吗?那个小婴灵,是否仍在他家盘旋,若真见到了他,我又该如何应对?
“嘶……嘶嘶……”头顶的白炽灯,突然间闪了一下。
我心中一紧,连忙抬头看去,头顶上除了一块凸出来的金属板,什么都没有。
大概是电压不稳吧……我叹了口气,还真以为到处都跟我家一样,天天被小铃那臭丫头骚扰吗?
可是……等等,不对,不对呀,我分明看见了什么东西!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脖子如同被万蚁噬咬,又麻又痒。是……是眼花吗?一定是的吧,否则,怎么会……
我的身体瑟瑟发抖,不得不抱住了胳膊,同时,用左手在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强逼着自己再度抬起头。
那块深灰色的金属板是镂空的,没别的作用,只为了遮掩藏在后面的灯管。透过那一个个小圆洞,我看见了一只手。
那应当是小孩子的手掌,小小的,肉乎乎的,指头紧紧攀住金属板的边缘,挡住了一部分光线。那只是一只手,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没有头颅、没有躯干,没有四肢,孤零零地呆在那儿,小指间或翘起,轻轻抖动。
我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像被点了穴一般一动也不敢乱动。渐渐的,那只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向下移动,从阴暗的角落中露出一条藕节儿似的小胳膊,越伸越长,一点点探向我的天灵盖。
电梯好像也不再移动了,这狭小而密闭的空间内,凭空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形轮廓。接着,一颗圆圆的小脑袋,从金属板后冒了出来。
“咯咯……”他对着我发出一声轻笑。
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朝前一栽,差点迎面撞上电梯门。
“他”正是那个跟在陶迁后面的小婴灵,所以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是吗?
那婴孩的脸呈现不正常的青色,眼圈下一片青黑,大头朝下望着我,双眼上吊,露出大片森然的眼白。他的嘴角上咧着,脸上的神色却是说不出的阴险怨毒。
我怕到了极点,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的光晕。我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
那孩子,居然不见了!
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试图平复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这短短的几秒钟,于我而言,竟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身上冷汗直冒,就像是刚从河里被捞出来一样,衣服都能拧出水,整个人几乎要虚脱。
电梯还在缓缓上行,“叮”一声,到达了二十一楼。
我将脊背抵在墙壁上,并没有立即走出去,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啊!之前,我并不曾招惹这个婴灵,他冷不丁冒出来吓我一跳,除了想给我个下马威,我已经再想不到任何理由了好吗?
我的害怕、惊惧、惶恐,在胸腔之中反复奔窜,争先恐后地汇聚在一处,幻化成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愤懑。
妈的,我要是连一个小兔崽子都搞不定,今后还混个屁啊!老娘可不是嗷嗷待宰的小!羊!羔!
我这人脑子不是特聪明,能在鬼怪的环绕下安然无恙生存这么多年,靠的就是粗鲁暴戾的女流氓气息。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他成天赖在陶迁脖子上,压得他喘不过气,莫非就以为自己也能在我头上撒野?白日做梦!本姑娘今天就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