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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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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摇摇晃晃地站到了我们的人生起跑线上,准备再次和我紧紧地在一起,起跑、冲刺了。尽管头一天因为她不肯再与我同行,我们还那样地绝望过。 
  我和妈还是有缘,总算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我的人生和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地纠结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哪是她的人生,哪是我的人生。所有的大灾大难,都是我们一起闯过来的。没有了我或她,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感受就是残缺的。我怕她累,说:“明再练吧。”可是妈没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妈已经没有明天,我何必不让她再多高兴一会儿呢。 
  粥熬好了,妈吃了一大碗。说:“我就爱吃这个。”我立刻又去给她盛了半碗,尽挑内中的精花莲子和山药。 
  是不是这一碗半粥导致妈猝死于心肌梗死?要是不吃这一碗半粥是不是就能逃过这一关呢? 
  这个晚上,妈似乎很高兴。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所以就强颜欢笑以便稳定我的心? 
  吃完粥,我就给她铺床。 
  偏偏是这一个晚上,我让她开始锻炼自己睡。临睡前她问我:“今天怎么个上厕所法?” 
  像吃晚饭时那样,她的声音里似乎又有些抑制的颤抖。我想了一想,却也没有多想。 
  我也需要抑制我的冲动,我怕流露出更多的关注,反而害了妈。 
  以后,当我在脑子里一再重复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耳朵里越真切地重现这句话的声音。每一回我都会得到重新的肯定,当时的感觉没错。那声音不仅是颤抖的,也是压抑的。 
  为什么会这样? 
  那时,她还剩下最后的七八个小时,一定不适得难以支撑,可又怕我误解她是在“闹”,便极力抑制着自己的不适。 
  我说:“我十二点来叫您一次,小阿姨五点来叫您一次。” 
  前两天妈还怯怯地、生怕添乱地问过我:“不是说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我的床边,我不用再到厕所去了吗?” 
  我狠狠心,假装没有听见。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回家以后,晚上就把便盆放在她的床边,免得她上厕所不便。可那时还没有和病理切片室张主任的那场谈话。 
  然后就一门心思认准,只有让她多多自理,她的脑萎缩才会有所抑制。一想到妈有一天会变成六亲不认、专吃垃圾或其它什么的植物人,就被巨大的恐惧迫得难以喘息。又见妈回家后晚上不再“谵妄”闹着上厕所,就打消了给妈放个便盆在床边,让她尽量方便的念头。 
  这时小阿姨说:“要不我还是陪姥姥睡吧?” 
  我却没有同意。“还是让她自己睡吧,我们按时来叫她上厕所。” 
  我深知小阿姨和我在医院交替陪伴妈的辛苦,特别晚上,很少睡觉。既然妈的身体已渐渐地恢复正常,就该让她休息一些,以补偿在医院时的劳苦。 
  心里倒是想了一想,应该由我来陪妈睡。但又想,从八月份给妈张罗看病以来就没陪伴过先生,妈渐渐康复后我再不照顾一下他,他该不高兴了。 
  果不期然,妈头七还没过,先生就对我大发其火。那时,我痛苦得无着无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天晚上先生在看电视,小阿姨在忙别的,我在房间里茫无心绪地遛来遛去,无意之间走到厨房,见到厨柜上的药包,心想,不如替小阿姨给先生熬中药,也许还能分散一下我的伤痛。没想到先生却大发雷霆:“你折腾了几个月了……到现在,连安安静静地看个电视也不行……你少动我的药!我的东西不要你动……” 
  我和小阿姨只有对着妈的遗像,抱头痛哭。小阿姨还不停地哭叫着:“姥姥,姥姥。”直哭得我手脚冰凉,嘴唇发麻,几乎没了鼻息。其情其状,可谓惨矣。 
  人们错以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诸如怕给人添麻烦、怕惹人伤心或不高兴、怕看人脸色、怕惹事生非等等。 
  而且根据我的经验,不论哪个家庭只要有一个人心里不痛快、处心积虑想要找茬子发泄一下的话,全家人都别想痛快。对于我这个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累到连最后一分劲儿都使光了的人来说,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来说,宁肯息事宁人。除非忍到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来一次大发作。 
  如此,我打消了我留下来陪妈的想法。 
  回想这一生,可以说没对不起过谁。只有妈,我是对不起她的,欠着她的。别说是没有机会了,就是有机会也是无法还清的。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招呼她上厕所。按照我的计划,本应在十二点一次,凌晨五点一次。可是我起晚了,心里有些愧愧的。 
  扶妈坐起后,发现她已尿在“尿不湿”上,但我还是扶她上了一次厕所。 
  把她放在马桶上,就赶快回客厅换“尿不湿”上的毛巾。刚换好毛巾就听见妈叫我:“行了,来吧。” 
  我赶到厕所,把妈挽回客厅扶她坐到床上。她指着我的身后说:“那儿怎么一片火呢?”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片火,可是她的口气里却没有惊慌,好像她那时已站在天上,遥望着距她很远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我回头一看,原来她指的是对面小桌上的台灯映出的那片光晕。 
  我心里又是一阵不安和沮丧,妈怎么又糊涂起来?我希望这不过是她没有从睡梦中完全清醒的缘故。 
  可是我不能纠正妈。如果她知道自己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了的话,不是对她的又一次打击吗? 
  感谢先生的周到,那日不知怎么想起在妈客厅的小桌上安个台灯,说是不必关上,就让它一直亮着,万一妈晚上有事方便一些。 
  再过几个小时,可不就有了大事。 
  然后我就扶她躺下,她说:“我不睡了,一会儿不是还要出门儿吗?” 
  我以为她说的是八点钟我们得按预约时间,到北京医院给她做放射治疗的事。后来明白,这就是谶言。 
  我说:“时间还早呢,您动作慢咱们就六点起床。那也来得及,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我又有意识地点了点妈动作慢的问题,直到那时,我仍然不放过激发她的任何机会。 
  三个小时之后妈真的上路了。我那时要是知道神的旨意,就不会让妈再睡,也不会离开她,而是想方设法去救她。 
  她很听话地躺下了。 
  这时我蹲在妈的床边说:“妈,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在白天和昨天决不肯说出的话。倒不是我不肯认错,而是我昨天的错太大了,以及没有了认错的勇气。 
  没想到这就是妈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我和妈一世的缘份也就了结在这一句话上,这句活真是我和妈这一世缘份的注脚。上帝的秤是非常准确的,我欠妈的,他会一点也不剩地给妈带上。 
  感谢上帝,他让我对妈最后说了这句话,也让妈带着这句话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妈上路的那个时辰,会不会因此感到一些安慰?我希望着。 
  我曾后悔,没有勇气把需要妈原谅的话说得更为具体。 
  现在我不后悔了,我要她原谅的地方太多了,不如像无以倾尽的无字碑那样铺在她的脚下。 
  首先就得为我的出世请求她的原谅,那还只是肉体上的磨难,她当时一定没有料到日后我在精神上、心灵上给她的磨难更深。 
  我不知道每一个孩子的出生、成活、成长,是否都是母亲的灾难。 
  又有哪个母亲不是穷其一生为她的孩子榨干最后一滴血?而我的母亲尤甚。 

           ※        ※         ※ 

  妈的眼珠在往我蹲着的方向扫了一下,显然她听见了这句话。可是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也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一下,更没有和我说句话。 
  这是妈在世上看我的最后一眼了,而且还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这是因为妈不肯看我,其实她早就原谅了我,不论我做了多么让她伤心的事,她也会原谅了我。但原谅了我不等于她不再伤心。我不请求她原谅还好,一提,也许反倒勾起那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伤心的往事了。 
  关客厅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妈。妈的两臂紧贴着双腿,脸朝上直挺挺地躺着,嘴唇紧闭成一条深色的窄线,颧骨从未有过地突现,两腮就显得塌落,很像我在一些遗体告别式上看到的遗容。心里不觉掠过一丝蹊跷而又不祥的感觉,可是我马上就排除了这种无稽的想法,我那时仍然不相信神的暗示,一门心思认定妈手术效果良好。从此以后,她什么病都没有了,一定活到九十岁。 
  由于两点多钟带妈上过厕所,就想,到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不会再有什么事,便放心地去睡。我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 
  幸好小阿姨按照我的要求,凌晨五点钟再叫妈上一次厕所,可是她也晚了二十多分钟。 
  五点二十分左右,小阿姨突然气急败坏地在我的卧室门外叫道:“阿姨,你快看姥姥怎么了。” 
  我猛地跳下床跑到客厅一看,妈不像过去那样,一醒来就穿好鞋坐在床上,等着我或小阿姨去搀扶她,而是趴着床沿,赤脚跪在地上。左膝稍稍往前,右膝稍稍往后。 
  后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那一瞬间,我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妈!我不知道为什么世间有很多非常、非常简单的事,任你穷尽一生去想,可你就是想不明白。 
  奇怪的是我这时还能注意到,在我闯进客厅的时候,猫咪没有睡,而是蹲在沙发上惊恐地、呆呆地看着妈。只是在我冲进客厅的时候,它才从沙发上跳下,奔了出去。 
  妈离开这个世界那一刻的最后见证不是我,而是它。好在当时还有它在妈身旁,它终究也是妈之所爱。 
  它一定想要帮助过妈,可是它却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来叫我呢!猫咪! 
  这时先生也赶来了,和我们一起把妈抱到床上。 
  我把手指伸进妈的嘴里,她的牙关还没咬紧,可是舌头已像危重病人那佯,往舌根缩去,不再贴着上牙膛。 
  后来分析,妈那时不过刚刚断气。要是小阿姨按我规定的时间去叫妈,妈还会不会有救? 
  我又拿起妈枕边的手电筒去照妈的瞳孔,似乎还有光点在妈的瞳孔上闪回。其实,那不是瞳孔对光的收缩反应,而是玻璃球体对光的折射。我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对已做哭丧之举的小阿姨说:“没事,没事,是昏过去了,有救。” 
  我先是扑上去嘴对嘴地给妈做人工呼吸,可是使不上劲。然后又用手挤压她的胸膛,妈那时还能跟着我的动作往外喷气。后来小阿姨对我说,那不过是我用力挤压的结果。 
  同时我吩咐小阿姨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平时很伶俐的小阿姨却不知为什么打不通急救中心的电话。 
  我又让先生去打,他打来打去也打不通。我只好放下妈,让小阿姨给妈做人工呼吸,我去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因为先生的心脏动过手术,这样费力气的事不敢惊动他。 
  急救中心的电话接通以后,先放的是一段英语然后又是一段汉语录音带。我无奈地等着,恨不得把手伸到急救中心,一把揪断这段录音带。 
  我抱着须臾不可离开的电话筒,急得火冒三丈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小阿姨给妈做人工呼吸。那哪儿是做人工呼吸?简直像做柔软体操那样千万不能用力,又根本没有把妈的两条胳膊挤压在妈的胸口上。可是我没有分身之术,不能去替换她,我得等着和急救中心通话。 
  急救中心好不容易答话了,我声嘶力竭地叫道,“人都停止呼吸了,你们快来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们是想抢救,还是想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抢救了。” 
  他们问了地址,并让我到附近的汽车站去等着引导他们的救护车。我如何可以离开?就叫小阿姨去胡同口等着,我怕急救中心的车来的太慢,又让先生到附近航天部研究所的诊所去找大夫。 
  然后我又翻过身来扑向妈去做人工呼吸。 
  那时,我像还没学会泳游、却沉落在水底,被水呛得无法呼吸那样的害怕。 
  附近诊所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一看就说妈是心肌梗死,没有救了。 
  这时急救中心的大夫也来了。年轻的、睡眼惺松的女大夫一看更是说不行了。在我的请求下,才给妈做了一个心电图。她说:“已经是直线,没有心跳了。” 
  我又求她给妈打强心针。 
  她说,“打也没用了,要是有用就给她打了。” 
  她走了以后,航天部研究所诊所的大夫又留了一会。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 
  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走也走得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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