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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阿广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点了一下头;“嗯,都提起过两回了,奴家只是不应允。他没田地,房宅,又没牲口,我跟了他如何生计?可是阿广一味缠住奴家,说尽甜蜜的话。我不许他夜间再偷偷摸摸到我房里来。阿广说,奴家不嫁他,他也不计较,只要与他常往来。可又说倘是奴家变了心,要与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轻饶。”
“这柄头梳又是如何一回事?”狄公问。
“一次阿广说是他得了点钱,要替奴家办一件礼物,问我喜欢什么,奴家什么都不要,只想这同样的头梳再买一柄。不意阿广有心,果然去弄了它来。”
狄公命淑娘退下,差人打点了暂在后衙西院安顿住下。等这里破了案,再送他们父女回田庄。
洪参军将淑娘带下去后,狄公命马荣传来衙里的几名缉捕,问道:“你们可知这个阿厂是何等样人物,平日行成藏如何。”
其中一个缉捕答曰:“这阿广行迹沙小的知道。他住西门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的泼皮、闲汉,偷盗嫖赌,无一不嗜,农忙时也去人家帮工。”
狄公点头频频,抚须道:“这案子庶几可明白了,范仲与曹氏必是这阿广所杀。范仲的仆人吴山首先发现。他一来惧祸,二来贪财,故盗了范仲的钱箱并那三匹马潜逃。你们此刻即可行动,务必缉拿阿广、吴山两人归案。”
马荣率众缉捕出去时,正遇洪参军回来,便将狄公这一判断告诉了他。洪参军不甚明白,进来书斋便问狄公。
“老爷适才判断阿广杀人,吴山劫盗,我不甚明了,还望老爷指教。”
狄公笑道:“那吴山倘要杀范仲,何需回到蓬莱才动手?登州一路回来有的是作案机会。这一路他都没动手,岂可能回到田庄陡生杀机,一不可解。二来,吴山是城里人,不惯使镰刀。故而我判断是阿广犯的案。吴山半夜起偶见主人被杀,又惧祸,又贪物,便盗了钱箱、马匹而逃。”
“那么,阿广却为何要杀死范仲呢?这两人风马牛毫不相干。”
狄公答道。“这全是阴差阳错所致。阿广弄到那柄头梳,当夜便来田庄找淑娘,欲献殷勤,又觊觎非礼之想。当他走过范仲卧房窗下时,见房内有灯火,暗黑里又见一男一女作一床睡,他疑心那女的便是淑娘——往昔他两个偷情正是在这房中——一时怒从心起,便去棚篱下抄起一柄镰刀跳窗而入,蹑去床头,对准那男女脖子一人一刀,又跳窗而逃。那柄头梳正是在他跳入或跳出窗户时跌落在地上的,至于他事后是否晓得杀错了人,不得而知。”
洪参军连连点头:“范仲的尸首找到了,曹氏的尸身又怎的变成智海和尚?这点,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从曹氏失踪的日子、时辰及坐骑的那匹骟马来判断,那女子当是曹某无疑。但头里我拜见曹鹤仙时,却对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断定曹英真是死了,何况又没见尸首。我总疑心曹鹤仙知道他女儿的下落——这样来看,被杀女子或又可能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认识曹英的,但那夜他见了如此血案,也早吓得魂飞魄散,怎可能定心下来细觑那妇人脸面?何况当时那妇人满脸是血。洪亮,说实话。我对此也一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参军长叹一声,皱起双眉,一味摇头。
“洪亮,你也莫着急,我此刻亲去白云寺走一遭,查明那个智海的究竟。智海的去脉弄清楚了,想来他的尸身与曹英的尸身之间的谜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马荣、乔泰率众缉捕去访拿阿广与吴山了。你顺便告诉一声乔泰,西门外那个小菩提寺尤要严加搜索,想来那妇人的尸身还不曾偷运出蓬莱。”
第十一章
午膳后,狄公吩咐备轿去白云寺。
白云寺在县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两龙吐水,洗濯佛趾,极是形胜之地。寺内有僧众百余人,住持僧圆觉法师,传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兴盛。圆觉法师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内居止,仿那面壁的达摩祖师修养真性,极少下山。寺中一应香火佛事尽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进山门下轿来,早有人报与慧本。慧本持锡禅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礼仪寒暄毕,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弥献茶退下。
狄公随意问了白云寺的例常佛事,又赞美白云寺的形势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尽地脉之利。寺后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泻珠,淙淙如鸣琴,到铜佛龛下分作两股,如剪开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传三百年前,开山祖师夜过此山,梦而见我佛,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乃在山前建寺,又亲铸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迎上山腰石龛,是即铜佛龛,此山又得名为佛趾山。凡来敝寺进香许愿的,无不去山腰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闲时正要来瞻拜那尊铜佛哩。也好开个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爷凑巧了,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门弟子顾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个捐财仿建一尊相同的无量寿铜佛,拟送往东都洛阳白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了,等明日半夜子时三刻举行庆典,并由一百人护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如赏光,务必来寺里亲持典礼,也是敝寺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乃转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这里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衙里辨认智海尸身的么?”
“回老爷问,正是贫僧去认的尸。智海如何会跑到桑园里去,贫僧委实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挟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确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们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处——挖出尸身时他只穿了内衣。智海受辱惊吓,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这智海在寺中是个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课如何,可有不端行迹,或是与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并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里也只是上香点烛两件事要紧,难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么的。平昔也从没见有劣迹,恐不致有什么仇家,挟嫌施害。”
“适才法师说,不知智海缘何去那桑园,本官猜来,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一面观察慧本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却苦笑道:“这个,贫僧怎敢妄议?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情由,心中略略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吩咐径直去顾孟平船坞。
顾孟平闻听狄公来访,忙不迭拄了竹杖来迎。
“狄老爷枉驾降临,小民礼数简忽,伏望恕察。想来贱荆的事有了眉目。”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等着狄公嘴里吐出福音来。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道:“别人拄杖拄一支,顾先生则拄一双,却是别致。”
顾孟平道:“老爷不知,那年正是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提防一节支骨散了榫头,正打在小民腿胫上,断了骨头。如今勉强接合,撇了这两支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参军将贱荆的事托人转告了我,小民羞惭难言,往后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张面皮无处搁去。”
“顾先生,本官来这里正想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并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不是贱荆曹氏?其实老爷又何必厮瞒,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妇人犯淫合该吃人一刀,玷辱门户,倒也是死了干净。”说着不由呜咽出声。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贱荆佩用之物,老爷何处得到?”
“这罗帕系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得,看来令夫人确是到过范仲田庄,如今保不定还在那里一带,只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在那座荒败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着,许是被人拐诱或劫持,是死了,兴许正偷厝在那里哩。”
(厝:读‘错’,安置——华生工作室注)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语弄得神魂颠倒。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顾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内情,听说那寺原是属白云寺管辖的,如今说是废了,会不会还与白云寺有瓜葛丝连。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那桑园一带便不足怪。本官想去亲自察看一番。”
顾孟平摇手道:“小民虽诚心敬佛,却从不曾去过小菩提寺,也是听说寺废了,佛像拆毁一空,还时常闹狐鬼,一片荒败,与白云寺久无瓜葛。小民奉劝老爷,断了这个念头一吧。”
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正是时间,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辞。临了又说:“闻说顾先生捐钱铸成了一尊铜佛,要运去东都白马寺。慧本和尚告诉本官,明夜子时三刻,庙中隆重庆典,邀本官亲临主持,我已答应了。”说完命轿夫重新抬回白云寺。
白云寺的看门小和尚见狄公老爷大轿又抬回到山门,十分惊讶。忙迎上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声问道:“狄老爷刚才去了,如何又回来?此刻大殿正做佛事哩,慧本师父恐脱不了身。”
狄公道:“本官自个先去后殿堂随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师。”
小和尚哪里敢拦阻,狄公吩咐轿夫山门外等候,自己独个进去寺里。
大雄殿内果然正在礼佛唱颂,香烟线绕,幢幡轻拂,一片钟磐木鱼念动声。百来个和尚依袈裟颜色排列,十分齐整。慧本端正立在释迦佛前闭目合十,一个年轻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边比比划划演绎程式。
狄公悄悄绕到两庑禅堂.细细查看,又义穿到后殿高台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碧草萋萋,十分荒凉,显然是多时没人扫拂了。待要回出来时,却见四庑有一葫芦形门洞,狄公好奇,又转折进去,里面堂屋深邃,似是别有洞天。
狄公壮着胆子又摸向深处,穿过几处厅堂,忽见一个宽敞庭院内耸起一座冶炼炉,炉内虽已熄火,但仍是热焰蒸腾。几个火工和尚正坐炉边闲聊,见狄公走来,赶忙躲闪四散。
狄公顿时想起庙内铸铜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语,折了回去。
刚走到葫芦形门洞,迎面正遇见一个洒扫的和尚。和尚认真打量了狄公一番,开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铜佛龛?出那边西庑门往北五十来步,折入一条石级山道,上去便是。”
狄公谢过,心想此时正不妨去看看那名闻遐迩的铜佛龛。于是便遵和尚所嘱,出了西点边门,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几十步,果见着一条石级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细,两边长满野草。没十来阶石级便见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溯涧水而上,再百米级石阶即看见铜佛龛了。
铜佛龛前有一断崖,下临渊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断崖两边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沟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听得几羽山鸟在石梁下喁喁鸣叫。狄公低头一看脚下的深谷,不禁胆战心惊,忽又见石梁边倒卧着一株新折断的古松,边上又有许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细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顿时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省,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正想要断送他的性命。
第十二章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骑马出了西门,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们不带一个衙役,怕人多气杂,尾大不掉,反误侦察。
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坍圮了好几处。他俩远远在一株杨柳下系了马,徒步行到庙前,又顺墙根绕寺庙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才跳墙而入。
(圮:读‘匹’,本义:毁;塌坏;坍塌——华生工作室注)
庙里果然一派荒败景象,残壁下瓦砾比比,杂草萋萋,断碑残碣隐没在草丛中,到处可看见狐狸的行迹。大殿内神厨供坛空无一物,积了三寸厚的尘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炉歪倒在大殿中央。
马荣抬起一片断瓦向大殿神厨内扔去,惊飞出几尾老鸹。乔泰道:“我们分左右两廊庑进去,后殿会合。遇有动静,一打个唿哨。”
(鸹:读‘瓜’乌鸦的俗称;如老鸹——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点了点头,便从左面廊庑向殿后摸去。半日未遇见一个人影,正觉踌躇,忽见一偏殿门内地上有炭火余烬,心中警觉,遂轻步蹑入。殿内原供一堂罗汉,马荣细细察看神坛,忽听得头上一阵风动,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骑到了他的脖子上,两人顿时摔倒在地,扭作一团厮打。
马荣渐渐一条胳膊酸麻疼痛,没法使劲,竟被那人压在胯下,又觉脖颈被团团扼住,透不过气来。马荣挣扎抽回手来,从腿肚内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奋力一刺。只听得“哇”的一声,那双扼住他脖子的大手松了。马荣赶紧翻过身来,向那人脸上狠接了几拳,又连踢几脚,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动弹了,殷红的鲜血溅满一地。
马荣这才想起打唿哨,乔泰闻声赶来,见此情状,大吃一惊。又见那人慢慢张开了眼睛,恶狠狠地望着马荣。
“你可是叫阿广?”乔泰大声问。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你知罪么?!”马荣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
阿广嘴角升起一丝冷笑。渐渐松弛了双拳,一歪脖根,不动了。
乔泰责怪道:“老爷叫我们拿获住他大堂对质,你竟图痛快,坏了他性命,还有许多口供没吐哩。”
马荣噘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获他阿广去大堂对质,恐是他拿获我马荣去阎王爷前销号哩。”
乔泰道:“事已至此,也怨不得你了。我们此刻赶紧将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
两人进了后殿,后殿正中竟坐着一尊佛像,乔泰眼尖,见像后是一个大神龛。他跳上供桌,将佛像稍稍移前,见那神龛下深丈余,里面黑洞洞,看不分明。
马荣也跳上神龛边,摸出撤火石,撕下了幢幡的一条垂带点着了向里照明。
“见鬼,竟堆着许多和尚用的破禅杖!”马荣丧气道。
两人移正佛像,这实了神龛,跳下供台,出后殿又各处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一件值钱之物,也不曾见着半个可疑的人影。
两人口到衙门,将小菩提寺里杀死阿广本末禀告了洪参军。马荣怕受责,又添说了一番自己险些被阿广掐死的情景。最后道:“洪参军,乔泰哥,我马荣命大,苍天护佑,乃得克敌制强,转败为胜。今日我做东,请你们两个‘陶朱居’吃海蛎子去。”
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来到“陶朱居”,见卜凯、金昌两个也在店里吃酒,酒酣耳热,正谈得投机。桌上杯盘狼藉,两个大觥斟得满满的,碧绿透明,香气四溢。
卜凯见乔泰三人进店来,忙站起,大笑道:“呵,我的朋友来了,今日你们正好结识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来。
洪参军皱眉道:“我们稍稍吃点便回县衙去吧,老爷怕是已经回来了。
马荣不敢执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们回去衙门销了差,再来奉陪你们痛饮几盅。”说着向酒保只要了几色海蛎、龙虾、蛏子等海味并三碗甜酒。
卜凯又过来将他桌上那两大觥酒先与乔泰、马荣敬了,又叮嘱散了衙,务必再来这里聚会。
洪亮三人匆匆吃罢,便告辞卜凯、金昌自回县衙。
内衙书斋刚上灯,狄公独个坐在案桌边慢慢吃茶,苦思冥想。
三人进来书斋恭敬请安毕,马荣便抢先将小菩提寺的遭遇细禀了一遍。
狄公听罢并不责怪,反大喜道”如此说来,我的判断果然不错。只需再捉住吴山,着案子边可真相大白了。”
马荣乃放心下来,又道:“我们在寺林仔细搜索了,再没见一个人影,也没找着曹小姐的尸身。只除是后殿股佛象的神龛下一堆破旧的禅杖外,寺里再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狄公道:“你们两个辛苦了,自回衙舍休歇吧。我与洪亮再闲聊一会。”
乔泰、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对面地坐下。
“老爷,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将拿阿广的尸身抬来县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认。”
狄公点头称是,遂将自己今日两番去白云寺的经过说了一遍。
“白云寺里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固未可断定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诱我去爬铜佛龛的。——那石梁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这等巧合之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