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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再去翡翠墅。——同样,卞嘉乘夏光不备,杀死了他。来,洪亮,再给我一杯茶,我的嗓子干极了。”
洪亮问:“卞嘉杀死夏光之后因何不立即逃走,还留在翡翠墅与郭明会面?”
狄公道:“卞嘉性狡狯,多诡计。我猜来他必是先在翡翠墅外的林子里一边躲过,让郭明先进来那花园看罢亭阁里外凌乱景象才露面去会他。但他从林子里出来时,却见你我也在亭阁之外,心中虽十分狐疑但也更是放心,因为你我同郭明三人都成了他的证人——他比我们三人后到翡翠墅。剩下的部分同柯元良的推测情形一样,中午衙门看审他也早一步退出公堂,他也是在街上遇见紫兰小姐和牡丹和那三个无赖,他赶到老君庙后孟老太家抢先一步勒死了孟老太。——简言之,琥珀虽死,但他却已摆脱了董梅、夏光和孟老太的干系,他仍可高枕无忧。尤为重要的是那十根金锭正解救了他钱财上的困境,而且在龙船赛的黑交易里又赢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赌金。”
这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书斋内似乎阴凉了不少。
洪参军沉吟半晌,说道:“老爷,这第二个设想端的有理。依我愚见卞嘉杀人的可能最大,不仅老爷适才言之凿凿,我尚可举出两点为老爷补充。一,卞嘉故意诊断董梅系心病猝发而死,意图蒙蔽老爷脱却干系。二,他又诡称龙船赛后亲眼见到夏光回城。”
狄公点头频频:“嗯,这两点更意味深长。但我们仍不可贸然断定卞嘉便是那魔君元凶。假设、推断究竟不能作定罪的依据,再说董梅之征象也有七分像心病猝发,昨夜卞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也难免看错人,将另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人认作是夏光了。”
“那么,老爷,究竟又是谁修葺了那个破旧的亭阁呢?”
“多分是董梅修葺的。那里原是他家的旧宅,他虽在城里租赁了房子,但仍时常去翡翠墅歇宿,很可能还在那里与琥珀幽会。但他修葺那亭阁并非储放他的骨董,我头里曾错误地这样假设过。那装有铁栅的窗子,那加固了的门户,那把胳膊般大的铁锁,所有这些并非防范外人的闯入而是防范关禁在亭阁里的人逃出来!对于那些干不干不净勾当来说,这亭阁远比老君庙后那孟老太家适宜。正如夏光告诉紫兰小姐的那样,没有人会听得见‘小鸡的咯咯咯叫声’。”
洪参军不住点头,他慢慢拧着颔下一把山羊胡子,忽然皱起了眉头又问:“老爷,适才说有三个最大嫌疑。不须分说,剩下的那个必是郭明无疑了。我是想说…
…”
突然书斋外传来一阵皮靴的急步声,洪亮忙刹住了话头。——衙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道:“启禀老爷,卞大夫……他……他在孔庙前街遭歹徒暗算,险些丧命!”
第十五章
狄公一惊,与洪亮暗递了个眼色忙问:“是谁暗算了卞嘉?”
“禀老爷,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仍躺在街上。”
“你细细禀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当时卞大夫在街上行走,说是去市桥那头看病,刚经孔庙墙下,一个暴徒突然上前将他猛击,拖倒了正待加害,杨掌柜闻声赶来,那人见势不妙,撇下了卞大夫拔腿便跑。杨掌柜紧紧追赶,那暴徒过了市桥往那迷津一般的曲折小巷一钻便没了影儿。卞大夫幸好伤势不重尚有知觉,杨掌柜叫孔庙一个杂役赶紧来衙门报信。”
衙官深深吐了一口气,又说:“偏偏这卞大夫还不肯爬起,非要等候衙门来仵作诊断了骨头未折才肯起来。”
狄公站起命衙官道:“你速去通报仵作随后赶来,再叫番役抬去一副担架。洪亮,我们立即赶去孔庙前街。”
街上日光烤灼,热气蒸腾。孔庙前,已围定了一群人正看热闹。衙官推开众人,让狄公上前。
卞嘉躺倒在孔庙捣红胶泥的墙根下,轻轻呻吟,杨康年站立一边。卞嘉的小弁帽掉落在地上,他的头发也松散了,长长的灰胡子粘贴在汗湿淋淋的脸上。他的左耳上面有一大块瘀肿,左半边脸严重击伤,他的长袍从肩头一直撕破到腰间,沾着许多尘土。
仵作赶到,忙弯腰验看。卞嘉满面委屈,痛苦地呻吟着,轻轻说道:“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头断了没有,哎哟哎哟——”
狄公弯腰问道:“卞大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狄老爷,我正待去市桥那边街上一大户家看病,这里附近正没行人……哎哟……”
仵作正在敲击着他的胸肋。
杨掌柜忍不住愤愤插上言来:“那暴徒从背后上来袭击了他——”
卞嘉声音微弱地说道:“我忽然听得背后有脚步声,正待回头看时,那人便一拳打来正中右边太阳穴。我一阵晕眩,眼冒金星,猛撞在这庙墙上,跌倒了下来。
朦胧中我见一个高大身影正要掐住我的脖颈。我高声呼喊救命,他迅速扯开我的袍子……突然他见有人赶来,撇下我便朝市桥那面急急逃去。原来杨掌柜正及时赶来,救了我的性命。”
杨康年道:“那暴徒身子高大,上下一身深褐色衣裤。”
狄公问:“你看清了他的脸吗?”
“只匆匆溜过一眼,不十分看仔细,像是一个圆盘大脸,两颊上有浓密的短髭。
——卞大夫,你说是不是如此模样?”
卞嘉点点头。
狄公问卞嘉:“你身上带了不少钱银?”
卞嘉摇摇头。
“带没带什么重要的书券契据?”
“只有几张药方,一张收据。”
仵作站起轻松地笑道;“卞大夫休得忧虑,胸肋虽有点伤,但没折断一根肋骨,右肘有点扭伤,右膝也有擦伤,都不甚紧要。回衙再与你细细检查。”
狄公命番役将卞嘉抬入担架,回头吩咐衙官:“你委派四名番役赶去市桥那头半月街细细搜索,见有形象如杨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物当即拿获了押来衙门。”
狄公又转脸问孔庙里那杂役:“你看见或听见了什么?这里门口出事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见人早在这孔庙墙外逡巡徘徊来回张望?”
“我……回老爷,我……当时正在打吨,是对面铺子杨掌柜将我唤醒的。他叫我来衙门报信。”
杨康年忙道:“午睡前我下楼到店堂盘账,我那小伙计将价值昂贵的珍珠、翡翠拣挑出一批来正拟送去候府发卖,要我过目。我复核了正待锁入橱柜,忽听外面有人大呼救命,我立即赶出店铺,见那个暴徒已撕破了卞大夫的长袍似要劫夺什么,见我赶来撇下卞大夫仓皇逃去。我待要去追赶,早已一溜烟没了影。其实我哪里真能追获强人,只是哄吓而已,他若是动起手来,我保不定早回头逃命了。人究竟上了年纪,哪真有血气之勇。”说着露出一丝阴郁的苦笑。
狄公道:“早是杨掌柜及时相救,真弄出个山高水低如何是好?也许正拾回了卞大夫一条性命来哩。杨掌柜,你跟我去衙
门写个证词,等访拿到真凶必追出原委,莫不与那几起杀人案都有瓜葛。”
回衙门的路上,狄公小声对洪亮道:“时间选得真好,正午刚过这周围很少有人。市桥那头半月街街巷纷杂如迷津一般,最便于逃窜隐匿。只不知这暴徒因何偏偏在这时要谋害卞大夫?”
“莫非是受那恶魔委派?但卞嘉他自己不也正是嫌疑吗?”洪参军道。
狄公不答,沉吟了半晌,回头示意衙官上前命道:“你此刻备一匹马飞速去水西门外,直登上郭明的那只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便说我有请,请他来衙门走一遭。如果不在你耐心等着。快去,一路不许耽搁。”
衙官领命牵过一匹快马,辞了狄公飞身上马先一步去了。
仵作、杨康年及担架跟随在狄公、洪亮之后返回衙门。
狄公又对洪亮道:“你立即去柯府访明白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应,自去备马不提。
回到衙门,杨康年去值房取了笔纸填写证词,仵作搀扶卞嘉下了担架转去后厅敷药。
狄公回到内衙书斋,自斟了一盅茶一仰脖喝了,半躺在太师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使狄公心中萌起了一种朦胧的直觉,他发现有一种新的解释可以一气贯穿整个案情,冰释全部疑团。
他的细纹葛袍都汗湿透了,粘贴在他的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觉。他正精鹜八极思在六合之外。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书案自语道:“好一个锦囊妙策!既能证实我的推断,又能判分我的直觉——下一步的棋便要……”
仵作走进书斋,满面笑容道:“老爷,卞大夫已经好多了。我在他的胸助上涂抹了一层止痛的油膏,又给他扭伤的右肘系了绷带。此刻他已可走动了,不消几日便可痊愈。老爷,卞大夫问此刻能否让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调养?”
狄公道:“叫他不忙思想着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遥安乐,等痊愈了再走不迟。
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他哩。”
仵作点点头鞠躬退下。
清闲了没一盅茶时辰,洪参军急匆匆进来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问道:
“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吗?”
“果然不在!老爷。柯府的管家告诉我说,柯先生嫌家里太热睡不着觉,加之心境不佳,竟自个去城隍老爷庙里烧香了。——老爷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殓了正暂厝在那里,尚未拣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时柯先生刚烧罢香回府,一头大汗。我告诉他老爷随时会召他去衙里问话,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应了。噢,老爷,卞嘉吃人狙击,险些丧了性命,这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试图劫持他,这不足以推倒我对卞嘉的怀疑,事由虽有些蹊跷,但卞嘉仍可能是杀人元凶。倘若这事件是一次谋杀性的狙击,即那暴徒欲想坏卞嘉性命,那么卞嘉则是完全无罪的。他自己还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么事哩。他必然知道这三起杀人案的某些内情,而这是那恶魔最忌讳的,故恶魔意图杀他灭口。真是这样的话,嫌疑则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装感伤悲哀去城隍庙为琥珀拈香祈祷,一来装装幌子,遮人耳目,二来寻一个托辞偷偷出去重金雇下一个亡命徒去狙杀卞嘉。卞嘉伤势不重,如今已可走动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调养,倘使此时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门传命问话,我很高兴。——对,适才我只说了两个嫌疑,洪亮,那第三个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动地叫道。“老爷疑心到他的头上却是为何?当然他的形貌很像适间杨掌柜描述的那个狙击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爷在这之前已将他列入三个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郭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嫌疑,当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时,我立即怀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对,一枚‘白板’。——事实上昨天夜里龙船赛之前我和内眷在官船的敞轩上观赏运河风景时,有人从我们的牌桌上偷走了那一枚‘白板’。上来过官船有可能偷那枚‘白板’的只有三个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来向我禀报龙船赛准备就绪的。郭明则是私自上的船。当时牌桌上我们四副牌都合扑放倒着,牌池里却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来时谁也不曾留意,我们正中辍打牌依着船栏杆观赏着运河上节日夜景,他正有机会偷走那枚‘白板’。”
“但,老爷,一个凶恶的罪犯为何需要一枚竹制的麻雀牌呢?”洪参军满腹狐疑。
狄公惨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仅凶恶十分且机警十分,事实上他比你我都远远精明细致。当他发现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马上想到这枚‘白板’同南门守卒发放给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分相似。他一闪念便想到这一点,而我则整整化了两天才弄明白这枚‘白板’的含义。
“他想到受他雇用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里干完勾当回城来很有点棘手,因为向南门守卒领取那种竹牌时必须申报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宅址。如果后来琥珀事发追缉起来必定要验查当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时间。夏光脸上有疤痕,人们一眼便能认出他。且董梅必死无疑,官府一旦将琥珀与董梅两案串了起来,夏光则更易暴露,因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狈为奸。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凶,他原打算冒风险留夏光在船上过夜,故夏光出南门时并未领取那竹牌。这时,他灵机一动捉一个冷眼从我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用笔在上面乱画了一个数码‘贰伯零柒’交给了夏光;叫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凭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露一丝痕迹。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阁里杀死琥珀后回城来时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后来南门的校尉将这枚‘白板’缴到了我这里,因为他们那一套竹牌里已有一枚‘贰佰零柒’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那枚‘白板’露了他的尾巴。——他哪里会知道我对这一枚无端失落的‘白板’如此感光趣,并把它联系到这杀人案上来。噢,想起来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是否已从水西门回衙,我这里正等着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领命出了书斋,狄公踱步去将那后窗打开。窗外微风丝丝,绿意摇曳。他俯身在草石间找寻,见那乌龟正在假山后的金鱼池边慢慢爬行,不由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听见洪参军回到书斋,他才转过身来。
“老爷,衙官他还没有从水西门码头回衙,但愿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虑地说道。
狄公摇了摇头:“不,郭明决不会逃跑,他不肯干这种蠢事。来,既然郭明他仍无消息,我们不妨再接续上适才的话题,看看郭明这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经纪人在这三起案子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郭明在京师不妨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是当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务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恶的淫欲。他为人极端精细,行事谨慎,即便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却从不露泄一丝风声。外表上他竭力装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来濮阳,由于搜集骨董,他结识了董梅和夏光这两个蔑片。他先雇下董梅,后来又改雇了夏光为他猎取骨董和女子。同时也正是由于骨董买卖他认识了柯元良。杨掌柜说柯元良偶尔也从郭明那里买进骨董珍宝。郭明他拜访柯元良时必定见过琥珀,因为琥珀实际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学问、风度、气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夺得琥珀。他令夏光密切留心柯府里外,一有机会可将琥珀攫获或诱骗便通报于他。
“几天之前,夏光写信告知郭明说劫夺琥珀有望。他从董梅口中获得极为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将郭明约来濮阳再从容图之,因为琥珀露面的具体日子未定。
夏光为了邀功先雇下了方彪等三个歹徒为他诱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会上曾见过牡丹一面,并在夏光面前露出过有意于她的意思,故夏光乃有如此计算。昨天一早,夏光赶到白玉桥下见到了郭明,禀报了牡丹之事并带来了更大喜讯——郭明当天夜里便能将琥珀弄到手。夏光详细告诉了郭明董梅与琥珀如何约定了龙船赛后在董邸翡翠墅的亭阁中秘密会面,十根金锭买下那颗传说中的御珠。他说只要郭明设法将董梅支开,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见机行事。郭明听罢大喜,因为此计成功,一来可将琥珀弄到手挟去京师,二来还能平白到手十根金锭。郭明虽也疑心那颗御珠的存在,但他只暗自埋在肚里,不露声色。
“黄昏,他乘卞嘉带他去白玉桥酒店会宴时,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而夏光则按约去翡翠墅将小鸡关进鸡舍。一旦夏光来通报他已将琥珀关在那亭阁里,郭明便亲自赶去翡翠墅抓他的‘小鸡’。此外,郭明还将大笔赌注押在卞嘉的船的输场上。他又令夏光与那三个歹徒解约,这时郭明的兴趣全在琥珀身上,那个普普通通只是略有些姿色的牡丹已不屑一顾了。”
窗外,雷声隆隆由远而近。狄公沉默了一晌,看着行将变作的天,思虑着可能发生的人事的变作。
“那么,老爷,郭明昨夜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看看你的官船,这又是为何呢?”
“这问话我也自己问过自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证实他龙船赛时始终在场,只是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桥的船上。事实上郭明上官船来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给了夏光后便匆匆赶回白玉桥了,心急地等候着夏光来报喜讯。
深夜,夏光赶来白玉桥报告他事情弄糟了,他不得不杀死琥珀,只带回来十根金锭。
因为已有人尾随他去了那亭阁,他险些被人抓住,哪里还敢在亭阁里细细搜寻御珠。
“郭明帮夏光包扎了便催他赶快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