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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天前,我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与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恬着脸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的孟掌柜家后院。回旅店我对差官谎称说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见了,夜里想告个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过我,竟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了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当夜便来,早已睡了,听得我的声音赶忙爬起开了花园后门迎我进了屋。回到屋里我便责问他写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认,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便用砍刀杀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许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要为我开脱,那三个恶魂也不会与我干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脸,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顿抢白,又摊出这些犯罪之确凿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睑上出奇的坚毅平静,手足却颤抖着。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闪烁。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又将金玉带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进出两句话来:“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往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俯身栏杆下看,深渊下峡谷正水声如雷,古亭外山涛奔彻,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合作一片。
(岫:读‘秀’,峰峦,山或山脉的峰顶。——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几时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盅里斟上了满满一盅酒。
玉兰接过一仰脖全灌下了肚。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里造一座精致的墓莹,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你们两位老爷,言语冒渎,休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经证实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恩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师那家妓院来到这金华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开娶我为妻,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他同我结婚,再说他那时又是这金华一府之主,生怕吃人耻笑,后来他父亲作主替他娶了亲,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只得分手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文钱,我只得回到一家烟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里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多亏温东阳极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里却仍是怀念着邵樊文,日夜记着他,听有人打金华来京师便讯问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邵樊文。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发疯般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尽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讽她,甚至遗弃她,她都不惜。正所谓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军的小妾,当莫将军发觉时,他先下了手,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便遭了殃。邵樊文原与九太子很热络,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谋反注定要失败,故没有参与他的阴谋。但九太子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心腹。后来圣上派下钦差、邵樊文便迎合钦差将九太子党羽全数检举,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极得钦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师,进了集贤殿,当了知院事,伺伴圣上起草诏令文书。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故对与宋氏私生的那女儿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开认她。每到金华,他总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红,但却蒙了面生怕朱红认出他的面貌。朱红将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报仇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小凤凰当时没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了他并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烟火之际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小凤凰。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时常进出,门户走道极是熟知,故能在短时间内干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心中马上想到是他干的,当时我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一与我细说过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实事,但与我同埋死尸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认识来一文,刚才说宋一文的那一席话全是贱妾信口胡编的,只是为了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计千方来折磨我。他厌嫌我,也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经察破了他的行径,狄老爷的大网已经套上了邵樊文的头。我出于旧情,由于对于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我编造了一通胡话企图使狄老爷放松对邵樊文的进逼。我觉得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杀头也是一件乐事,我希望他永远那么气宇轩昂,那么风流倜傥。谁知,谁知他是一个大丈夫,他推开了我的爱,拒绝了我的悯怜,我的宽恕。他觉得他不能心灵上受侮,不愿靠了一个女人的殉情献身而苟且下来。他跳崖自尽了,他的疯狂的行动使我觉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觉得这世界已是暗淡无光,我活着已无一点意义。但为了不连累狄大人、罗大人,也不连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招从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裁判。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玉兰一拜,抵了贱妾刚才语言冲撞,出口不逊之愆。”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将扈从跟随而来的差官唤来,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口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曳下山,罗应元这才收回魂魄,清醒过来。
“狄年兄,这原来却真是大梦一场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一言一语,行动举止都记录下来,正可充实你给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她的诗到今夜已经全部结束了,你们编纂笺释她的诗大可不必再考虑今天之后的玉兰。你与被这一幕幕的诗弄得发了呆的张大人也坐轿回衙去吧,让我和如意师父再欣赏一会月色,吃几块月饼,聊会儿天吧。你回衙后顺便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呈报.写下两天来这些动人悱恻的内容情节,让刑部、让大理寺看看,让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看,让圣上看看——也让后世的人读一读这奇极、妙极的传奇吧!”
古亭内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师两个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赏于扈从人等。侍役丫环们领命自去松林帐篷篝火间快活消受不题。
如意法师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退去了,‘雾里会’也散了,依然好个峥嵘山色。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们今夜正是来这里赏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师父,你对朱红很是悯怜,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间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便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不曾。玉兰太性急了。她跳了出来吹开了遮住这疑案的十里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一点,邵樊文也不吭一声,光喝酒,吃月饼,这整个结局便会改观。事实上我当时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如意师父,我也还疑心过你哩。最后邵樊文将会嘲讽我几句,或题一首打油诗给我,大家喝光了罗县令从衙里抬上来的酒,高高兴兴坐轿回衙。明天各自东西,月亮又渐渐变弯变黯。正是由于玉兰小姐对邵樊文的真挚炽热的爱导致了她承揽一切罪过,她以为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证。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自负和尊严的狂潮,邵樊文不愿在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宽恕和怜悯下继续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着说:“这或许正是一出原先就编排定妥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一只狐狸崽子时便揭开了幕。我们看去似乎是一只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一分角色。从狐狸看来,或正是一个人物扮演了狐狸传奇的一个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画,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昼一般。
(全文完)
第一章
兰坊城东一片重峦叠蟑,四乘马车正穿山越岭向城池方向缓缓迤逦而行。
第一乘车上坐了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和他的忠实助手洪亮。狄公背靠一只书箱坐于铺盖卷之上,洪亮则在对面一捆布帛上坐着。由于行程遥远,道路陂陀,一路上颠簸之苦,不言而喻。狄公与洪亮已一连行了数日,很是疲顿,只得借包裹囊担做软垫,尽量求得一点舒适。
(陂:读‘坡’,陂陀:倾斜,不平坦。)
后面是一乘罗帷篷车,里面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她们更经不起这长途劳累,一个个均蜷身缩脖,枕藉于车内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会。
(孥:读‘奴’,妻子与儿女的统称。)
最后两乘装了一应包袱行箧,有几名家奴摇摇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笼之上,另几名胆小的则伴着几匹汗马一路徒步而行。
(箧:读‘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
黎明前,狄公一行离别了于平川上投宿的最后一个庄子,此后便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之中。一路上车辚马萧,除几名樵夫外,并不见商贾行人,更不见村舍农家。按照路程狄公本来可在天黑前赶到兰坊,却不期途中一只车轮毁坏,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日薄崦嵫,暮霭沉沉,四周群山险恶,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读作‘烟资’,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代常用来指日落的地方。)
车仗前两彪骑身挂利剑,弯弓搭在鞍座前桥之上,狼牙箭于皮蘭中咯咯作响。两骑乃狄公的亲随干办,一唤乔泰,一唤马荣。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护送车仗西行。狄公的另一名亲随手办名唤陶甘,上了几岁年纪,面容清癯,腰背略驼,与老管家一起在车仗后紧紧相随。
马荣登上山梁顶峰,将坐骑勒定,放眼一瞧,前面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过去又是一座嵯峨苍山。
(蓁蓁:读作‘真真’,草茂盛的样子。谿壑:读作‘西鹤’,山谷溪涧。嵯峨:读作‘矬鹅’,山势高峻。——华生工作室)
马荣在鞍座上转过脸来,对身后车夫骂道:“你个鸟人,半个时辰前你就说兰坊旋踵即至,却如何还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读作‘棱层’,形容山高的样子。)
车夫听他出言不逊,好生不快,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差爷休要心急,翻过下一道山梁,兰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里却在骂衙门里的家伙就是没有耐性,还动辄出口伤人。
马荣对乔泰说道:“太阳偏西之时这厮就说‘下一道山梁’,行了这许多路,却又是‘下一道山梁’,现在我们前不靠店,后不着村,即便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到了兰坊,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邝县令一定从午牌时分便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专候我们的到来,以向我们主人移印交割。还有一县僚属,公卿王爷,名流显宦,按国礼官俗在新县今走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厅中为他摆宴洗尘接风。如今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早已饥肠辘辘了。如此。好不狼狈!”
乔泰说道:“腹中饥饿倒也罢了,造口中干渴最是难熬!”说罢掉转马头走到狄公车边。
“老爷,前面又是一条深谷,过了谷,还要再翻过一座大山,我们方可到达兰坊。”
洪亮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官场中调职瓜代之事本属平常,然老爷这次调离浦阳,补缺兰坊,也委实来得太快,不兔令人遗憾。虽然我们一到浦阳就立即碰上了两大疑案,弄得我们席不暇暖,疲于奔命,然那地方毕竟是一处物阜民丰的舒适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将身子重新于书箱上靠好,说道:“京师禅门内那帮残党似与广州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连,同恶相济,进而加压于朝廷。我在浦阳离任满尚早,却如此提前调迁,原因恐就在此。不过,在象兰坊这样一个边野之区任职亦不无益处,我们在此无疑会遇到在通都大邑永远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场。”
洪亮对此番议论虽点头称许,但脸色仍阴沉忧郁。他已年过花甲,华发满头,从浦阳到兰坊有好几日路程,一路辛劳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从年轻时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义仆,狄老太公对他很是喜爱。待到狄公入仕为官,他执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应允。这样,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随从,狄公每到一处赴任,都委他以官衙录事参军之职。
车夫啪啪甩了几鞭,车仗过了山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深谷行进。
片刻间,车仗已到谷底。道旁蓁莽芊绵,荒凉芜秽,头顶松柏阴翳,夭矫婆娑,本来就不明的山道顿时变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传令掌灯举火,忽闻道旁一声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丢下买路银!”喊声未落,车前车后立即有人呼叫响应,乱声中一帮面蒙黑纱的强人突然从树丛中一涌而出。
乔泰与马荣正欲抽出利剑,却早被一伙强人拽下马来。与此同时,那为首的强人挺一杆长枪直向狄公猛扑过来,另两名强人也奔向车仗后面袭击陶甘与管家。
车夫见情势不妙,急从车上跳下,躲到树丛中不见了。狄公的几名家奴也吓得抱头鼠窜而去,只恨爹娘当初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狄公等众人事先毫无防备,又以寡敌众,始时不免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洪参军正欲跳车,脑门上却挨了一棒,昏晕过去。老管家也被一强人击倒”。但乔泰、马荣本为武林高手,对这打斗之诀窍,克敌之绝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狄公固通文墨,亦精武功,刀枪拳棒自是样样错熟;陶甘虽与枪棒无缘,却足智多谋,惯以种种手段引诱凶犯受骗上当,然后擒之。如是双方没斗几个回合,强人渐渐乱了阵脚,抵敌不住。狄公率众猛攻猛打,越战越勇。乔泰一剑结果了一名强人,马荣砍翻一强人后,又手起剑出,将另一强人刺了个穿心。正欲拔剑再刺,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强人一棒打在左肩之上,跌倒在地。乔泰见状,忙接过那强人厮杀,不期另一强人又杀向马荣。马荣左肩疼痛,左臂僵直,只得蹲伏在地,用一只右手与那强人厮打。马荣的对手个头不高,手舞一把匕首,在马荣身边跳来跳去,寻机下手。
狄公正前来助战,马荣却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那匕首便从强人手中脱落下来。马荣又将他按倒在地,一条腿跪在他身上。
强人经不起任,嘶声怪叫起来。
马荣刚一松腿,那强人却又举起另一只手对马荣劈头盖脸打来,但那拳头分量轻似棉花,犹如给马荣掸土一般。马荣喘着气对狄公道:“老爷,请将他面纱揭了!”
狄公扯下面纱,马荣惊叫道:“啊!原来是个年轻女子!”马荣见姑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忙松开了她的手。
狄公将她双手反锁于背后,说道.“强人中有此自暴自弃的女子并不鲜见,亦将她捆了!”
乔泰此时已制服了他的对手并将他五花大绑捆了。马荣唤过乔泰,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