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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分哀戚,只是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也就不觉新鲜。方正,若是你以谎言欺骗本官,定不轻饶,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当推迟审判,从容处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个死,纵然老爷开恩不杀小人,钱牟也决不会让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个示意,乔泰立起,将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离座,在书斋内踱起步来。乔泰回来,狄公停步说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情实话,恶霸钱牟在此弄权,前几任县令只不过是惟他命是听的傀儡。当地百姓对我们冷眼相待,原因就在于此。”
乔泰拳头打在膝上,说道:“难道我们也在钱牟面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将息,明日我有许多差使要委派你等。我还要在此看看旧日档目案牍,半个左右时辰也就离去。”
乔、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乔泰、陶甘离去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土霉迹,仔细一瞧,却见手边一箱案卷箱盖上写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将此箱移至内行书斋,取出卷日,铺子书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属县衙庶务之类,但箱底却有一个小卷,上面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七个大字。狄公坐下。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原来此乃一起涉及财产继承权的讼案。退职黜涉大使倪寿乾息隐兰坊,九年前病故,身后二子为争遗产打起了官司。
狄公闭起双眼,极力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师任法曹时的往事。其时倪寿乾威震朝野,名闻海内。他为官一生。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为国宣劳,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载道,誉满华夏。圣上见其政绩显赫,腹有鸿猷,龙心大悦,遂降恩钦赐其政事堂宰相之职,参议朝政。但正在此时,倪寿乾却突然托病辞官,到一边县安度晚年去了。圣上亦曾以金玉良言苦苦劝留,只是挽留不住。狄公记得明白,倪寿乾此一不寻常之举曾一时轰动朝野,引为奇闻。
(猷:读‘由’,计划。)
如此说来,这兰坊却是倪寿乾度过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将案卷慢慢打开,又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倪寿乾隐退兰坊之时乃一年过花甲之鳏人。膝下有一独于,名唤倪琦,三十岁整。倪寿乾来兰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梅氏乃郭外乡间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岁。也是陈种落在肥田,六十老翁与二九妙龄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这对忘年夫妇虽称不上珠联壁合,龙翔凤翥,却也知疼着热,相敬如宾,又喜得一子,更添一层恩爱。可怜倪寿乾这棵枯树说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虽延医调治,终无见效。终前将长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留下遗言:他亲手所作山水风景画一帧留于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余家产由长子倪琦继承。又嘱咐倪椅务将画轴归于他后母母子。交代完后事,便咽了气。
(翥:读‘住’,振翼而上,高飞。)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也已十二岁了。
案卷上写道,倪寿乾头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将后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言称亡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乃理所当然。
梅氏不服,一纸大状将倪琦告到衙门,又对遗言予以否认,要求照旧章惯例由二子平分亡夫家产。不久,钱年便篡了兰坊权柄,形格势禁,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来。
狄公复将案卷卷起,心中寻思,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画轴;他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从这两条看,梅氏可能确有外遇,做下了薄幸的勾当,但倪寿乾乃当世伟人,冰清玉洁,年高德劭,却以此异常做法知照世人倪珊非他骨血,这实是一件怪事。若他果真发现少妻不贞,他该悄悄将她休去,遣至天涯之遥,永不相见。如此行事,他本人名誉可保,倪家门墙亦可免遭玷辱。既如此,他为何却以画轴相赠?作怪!作怪!
倪寿乾终前没留下遗书,又是怪事一件。口头遗言几乎无一不导致煮豆燃萁,同室操戈,他一世为官,这个道理焉能不知?
从几个方面的情形看来,一这个案子都不无蹊跷,值得仔细勘查。也许,查明了此案,倪寿乾突然辞官的秘密也将迎刃而解。
狄公又将公文箱仔细翻查一遍,却再没找出一份与此案有些瓜葛的卷目,也未发现钱牟的丝毫罪证。
狄公将公文案卷重新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沉思良久,意欲想出剪除钱牟之良策,但不知为何,倪寿乾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浮现,那不寻常的遗赠弄得他精神恍惚,方寸不宁。
蜡烛毕剥一声爆响,熄灭了。狄公长叹一声,又点燃一支,举在手中走回内宅。
第三章
一宿无话。次日晨狄公起床,见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恼,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内衙书斋视公。
书斋内已打扫得一干二净,椅背早已修复,书案擦得铮亮,狄公平素所喜爱的文房四宝也—一摆列整齐。狄公一看便知,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参军之手。
洪参军与陶甘正在档房内忙碌,二人擦了地,开了窗,又将红皮公文箱上了蜡,此时房内蜡味正浓。
狄公点头称许,在书案后坐下,命陶甘唤乔泰、马荣来内衙书斋议事。
狄公见四名亲防干办一齐围坐于案前,便先询问洪参军与马荣的伤情。二人答称伤势本不算重,一夜息将下来,又好了许多。洪参军已将头上绷带揭去,换了一张油纸膏药。马荣左臂虽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动自如。
马荣回禀狄公,报说他与乔泰一早便巡查了县衙兵库,库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全,铁盔皮甲亦样样不缺,但样样件件均因搁置多年锈迹斑斑,满是尘土,须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听罢从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兰坊现状之结症,若他讲的全是实情,我们须在钱牟探出我决意与他作对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参军问:“不知那个牢头该如何处置?”
狄公答道:“暂时休要管他。说来也是有幸,我一时气愤,使命将那厮锁了。他分明是钱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将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面前告密请赏去了。”
马荣正欲张口问话,狄公抬手将他止住,对陶甘道:“你现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将钱牟及其爪牙的来龙去脉问个细备。还有,这城中有一富户,名唤倪琦,是九年前谢世兰坊的前东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寿乾的长子,你便中亦将此人情形好生探来。
“陶甘去后,马荣随我便装去城中到处走走,也好对此城知个东西南北,还可借此明采舆论,暗求民隐,作一番私访。洪参军与乔泰留下主持一应衙务。你二人须将衙院各门锁严,我外出期间,除后宅管家可去市廛采买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进出衙门。午牌时分我们再次在此相会。”
狄公站起,一顶小黑弁帽头上戴了,又穿一件素净青衿,看上去活象一个悠闲自得的斯文士人。
狄公与马荣并肩走出行院。始时,二人南去,。看了看兰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于其上。池中菡萏吐艳,水边垂杨袅袅,狄公无心观赏这湖光山色,遂与马荣返回,混杂于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读作‘汉淡’,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
这日早晨亦与往常一样,大街上行人蜂攒蚁聚,街市两旁的大号小店生意也很兴隆,只是不闻笑语飞声,店家顾客一个个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开口前亦常常左顾右盼。
狄公与马荣走到县衙北面的双层拱门,西拐,直走到鼓楼前的市场方停。市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来自界河彼岸的商贩,身着异装,均哑着嗓子招徕顾客,无不夸耀自己的货物价廉物美。还有些许天竺托钵僧人,东一个西一双正举钵化缘。这兰坊虽非京都华埠,只因地处西疆,故有此五方杂处之情形。
(徕:读‘来’;招徕:把人招来,沿用指商业上招揽顾客。
市场中央一渔人正与一白面书生吵骂,一群闲汉围了上去,一个个企足延颈,观看热闹。看情形渔人在斤两上做了点手脚,被后生识破,故争吵起来。最后,后生将一把铜钱扔进鱼篓,怒道;“区区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欺骗善良,如今这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义难张,奈何!奈何!”
话犹未了,一宽肩阔背大汉排众上前,对准后生面门就是一拳,一面骂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稠人广众之中,指桑骂槐,影射辱骂我们钱大人,爷今日先让你尝尝老拳的味道,下次碰着。割下你的舌根!”
马荣见了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将手按于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鲁莽从事。
围观的闲人见状,一个个如鸟兽散。后生则一声不吭拭去嘴上血迹,低头自去。
狄公给马荣一个示意,二人便尾随后生跟踪而去。
后生进了一条僻静闾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边,说道:“相公请留步!恕我冒昧,适才偶见那泼皮虐待于你,你为何竟忍气吞声离去,不将他告到有司衙门?”
后生闻言立定,满腹狐疑将狄公与马荣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人乃是钱牟的细作?休要异想天开,我岂能二次自寻不自在?”
狄公顾眄流唆,见巷中只有他们三人,乃道:“后生休要惊怕,我乃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讲不妨。”
(眄:读‘免’,斜视。睃:读‘缩’,看,常指斜着眼看,偷看。)
后生一听,顿时遍体生津,面色变白。只见他用手拭了拭前额,镇了镇精神,又深深舒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漾开笑容,对狄公兜头一揖,恭敬说道。“原来是县令大人微行到此,晚生这厢有礼了!老爷,晚生姓丁名祎,祖籍长安,昔年镇北大将军丁虎国之子,托祖上前德,有个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爷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兰坊百姓盼望贤明县主,不啻大旱之望云霓。老爷这一来,兰坊可望大治,国家甚幸!黎民甚幸!只是老爷大驾光临,晚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祎:亦作禕,读‘一’,美好,多用于人名。——华生工作室)
狄公说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须如此说话:”他记起十几年前北疆番胡穷兵黩武,侵犯中原,一时间北部边庭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圣上封丁虎国为镇北大将军,御赐虎头金印,命其统领貔貅三万膺惩胡戎。不过兵罢战弭,班师回朝之后,他却身遭黜免,解甲归田了。狄公弄不明白,丁将军之子如何来到这鄙土边乡?想到此,乃对后生说道:“丁秀才,适才你话中有话,此城气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里阳秋,尽管和盘托出。”
(貔貅:读‘皮修’,古书上说的一种凶猛的野兽。比喻勇猛的将士。——华生工作室)
丁秀才没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说话,容晚生请老爷二人喝一盅香茗,也好将一孔之见,一得之愚细细禀复。”
狄公应允。三人来到门巷犄角处一爿茶肆,于隅角一张茶案旁坐下。茶博士上茶毕,丁秀才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出了一个恶霸,名唤钱牟,此人独揽一县大权,武断乡曲,鱼肉百姓,全县竟无一人敢对他道个不字。钱牟在宅中豢养了约百名打手,这帮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压良善。适才晚生在市场并未指名道姓骂他,脸上也还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读‘史’,猪。)
马荣问:“这帮打手身携何种兵器?”
“这伙泼皮平素只带棍棒、利剑在身,但钱宅内却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积如山。”
狄公问:“城中可常见番兵越界而来?”
丁秀才摇头答道:“晚生从未见得一个。”
狄公对马荣说道:“钱牟常呈文上合,报称胡兵犯境,每每被他击溃,这显然是他故意谎报军情,以骗取上台宠信。”
马荣又问:“丁秀才,你可曾去过钱宅?”
“这个却是不敢!平日见他躲犹不及,还敢去惹是生非!钱宅那一带地方,晚生是从来不去的,只老远看见钱宅四周圈以双层围墙,四角上望楼高高耸立,可谓戒备森严。”
狄公问道。“钱牟夺去一县大权,不知用何手段?”
“这要从钱牟的父辈说起。钱父在兰坊土生土长,于中开了一爿茶庄,几十年茹苦含辛,单路蓝缕,好不容易挣得一份家业。钱父为人耿介,一向急公好义,惜老怜贫,做下不少积善功德。钱父作古归西之后,钱牟从亡父手中继承了万贯家财,却将其父之高风亮节抛于九宵云外。八年前,内地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还经过兰坊,因此此城昔时曾是西疆一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业中心。一后来沿途三处绿洲变为荒漠,官道改线,北移三百余里,兰坊这才成了一座西徼孤城。钱牟虽富贵荣华,然家中良田大宅,奇珍异宝,娇妾美婢却早已满足不了他的无艺贪欲,故趁兰坊与世隔绝,朝廷对此地鞭长莫及之机,摇兵买马,以重金网罗了一伙泼皮、闲汉,自立为王,从此便称霸兰坊。
(徼:读‘叫’,边界,边境。——华生工作室)
“此人聪颖果敢,若投军从戎,须是一名将才。然而他恃才傲物,目无余子,宁为鸡尸,无为牛从,乐得在此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狄公道:“兰坊出了此患,难怪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了。”一面喝干茶盅起身要走。
丁秀才位移近身子,请狄公再稍坐片时。狄公迟疑一阵见后生一副苦相,使又坐了下来。丁秀才忙将三只茶盅重新倒满。狄公静候后生开言。但丁秀才一时却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道:“丁秀才,你有何心事。只管讲来,休要闷在胸中。”
“老爷,实不相瞒,有件事一直压在晚生心上,说来是一件家事。与恶霸钱牟倒是毫无干系。”丁秀才说到此处停了停,马荣好不耐烦,心中只怪这书生实在噜苏。
丁秀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老爷,有人要坏晚生父亲的性命!”
狄公闻言,锁紧了双眉。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此危险,正可未雨绸缪,曲突徙薪,阻止这一罪案的发生。”
(徙:读‘喜’,迁移。)
后生摇头,说道:“老爷,且听晚生细细禀来。老爷也许听说过当年吴龙将军陷害家父之事。其时北疆边关告急,家父请缨御前,出师扫北,经浴血征战,大败番胡。凯旋之日,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满朝文武百官迎至十里长亭。圣上正欲论功行赏,不期偏裨吴龙将军却心存忌妒,竟不以社稷为重,不思袍泽之谊,无中生有,参了家父一本。尽管他拿不出真凭实据,长安兵部却仍偏听偏信,将家父革职为民。”
(箪:读‘单’;箪食:指用饭菜犒劳军队。)
狄公道:“丁将军遭斥退一事,我亦有所闻,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正是。家父相忍为国,来此边地,一则因已故家母原系兰坊人氏、二则也因在畿辅都舍容易遇到故旧同寅。为避免此类尴尬之事,不如在这阴山背后隐姓埋名为好。
“本指望家父在兰坊从此可安稳度日,以终天年。不期一月之前。晚生发现有人常在舍下邻里游荡。几日前又有人前来窥视,晚生便暗中尾随在后,后来此人进了城东北一家名唤‘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别家店铺一打听,原来吴龙的长子吴峰就住在那酒店楼上。晚生闻言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狄公不解。“吴将军为何至今仍遣儿子打搅令尊?他已坏了令尊锦绣前程,若再纠缠不休,岂不自讨没趣!”
“吴龙所以如此,晚生岂能不知!他获知家父在京师的旧交故友发现了他诬告家父的证据,故遣其子前来杀人灭口。老爷,人道这吴峰嗜酒放荡,奸滑刁毒四字俱全,他既收买下泼皮监视我们,一旦机会成熟,就会下手杀人。”
“即便如此,官府亦无法随意捉拿尚未犯罪之人,只能劝你日夜惕厉,对他严加小心,防患于未然。只不知吴峰与钱牟有无勾连?”
“这个倒是没有,吴峰并不想借钱牟之手杀害家父。说到防范,自家父到此定居以来。连年收到匿名恐吓信件,故他一向深居简出,舍下大门也是昼夜上锁落闩。除此之外,家父将他书斋所有门窗都以砖墙堵死,只留一扇小门进出。此门只有一把钥匙,家父随时带在身边,一进书斋,他便立即将门闩上。家父就在这间书斋内编撰一部《边塞风云》,借以消磨时日。”
狄公命马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