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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自回东府。
这科武会试,全哥儿乡试时改名元煜,中了会魁。殿试技艺出众,策对轶群,就中了武状元。报到周府,喜的个周侯只是哈哈大笑。贺客盈门。荣府的外甥,薛宅的女婿,皆贴着报单,厚给了赏钱。大家欢喜。这报子连夜赶到浙闽制军辕门来报喜,周廷抡大悦,重赏报子。探春知儿子中武状元,心中甚喜。周制台连忙写折谢恩,周侯爷早已面圣谢了。周元煜钦点头等侍卫,圣眷着实加优,便就在京供职。
腊尽春回,土膏将动,乌庄头岁底交差。贾政教他二月间将善种地的人着一两个来京,是贾政亲口吩咐,庄头敢不留意?正月底,就送了两个人来。一个叫刘必显,一个叫叶子富。约四十上下年纪,林之孝禀了贾琏转禀,贾政那日正在稻香村内看阅农器,听见甚喜,就叫带他二人进来。林之孝把他领人,替贾政磕头。贾政问了姓名,便将阶下农器指着问他,并问其如何使用。
那二人一一指说,贾政未能骤解。适值贾兰在侧,说道:“他二人只能用此器而不能举其名,且乡下人的称谓亦多于古语不合。老爷若问其名而考所用,有毗陵陈椒峰先生所著《农具记》,最为详博。孙儿查出,与老爷一看,便明晰了。”
贾政甚喜,就叫:“你取来我看。”上写道:《农具记》:农之为具不一;而负牛之具曰犁。犁,利也,利发土绝草根也。《山海经》曰:后稷之孙叔均,始教牛耕。陆龟蒙《末耜经》云:耒耜通谓之犁,即《易》所谓斲木为耜,揉木为耒也。其制有冶金而为之者,曰犁镵,曰犁璧。斲木而为之者,曰底,曰压镵,曰箭,曰辕,曰梢,曰犁,曰建,白槃。如是,而犁之事毕。
服牛之具曰轭。驱牛之具曰鞭。衣牛之具曰衣。牛于牧养中毛最疏,畏寒,每冬月编织冗麻衣之,如短褐。汉王章尝卧牛衣中,晋刘寔口诵手绳,卖牛衣自给。牛衣之制,最近古也。如是而牛之事毕。
耕田之器则有若耙,以耘也。有若臿,师古曰:锹也。有若锋,古农法云:锋地宜深,锋苗宜浅。有若搭,农家不尽有牛耕,尝数家为朋,工力相易,日可劚地数亩,以其齿劚士,如相答,故名。有若田荡,均泥之器,插秧用也。有若长镵,后伛而曲,上横木如拐,两手按之以起拨,杜少陵歌长镵者是也。有若钱,《诗》曰:“庤乃钱镈”,钱与铲同体而异名也。有若镈,《诗》又曰:“其镈斯赵,以薅荼蓼。”镈,迫也,迫去地草也。《考工记》凡器皆有国工,独无镈。 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不必国工也。有若耨,制与镈略同。有若耰锄,贾谊云:秦人借父耰锄是也,制又与耨略同。
如是而耕之事毕。
灌田之器,则有若桶,箍木为之,粪其田也。有若杓,亦箍木如盂,置之柄首,佐桶为用也。有若瓦窦,置塘堰中,致水使出亦使人也。有若筐,有若篮,郭璞云:一器也。所以实灰土,使肥田也。如是而灌之事毕。
藏种之器,则有若蓨,若蒉,器之从草者也。有若种,箪形,如甓,用贮谷种。庋之风处,不致郁浥,器之从竹者也。有若谷盅,编竹作围,长短无定,入谷中以通气,亦器之从竹者也。有若畚,晋王猛少贫贱,尝鬻畚,此也。南方以蒲竹为之,北方以荆柳为之。有若稻包,种之将布,浸之以水,俟其萌,而以草束为裹,俗曰稻包,无定制也。如是,而藏种之器毕。
布种之器,则有若瓠种。……贾政看到此句,忽见李贵持帖禀说:“闵大人有紧要事来会,小的已请在书房坐下了。”贾政便叫贾兰出去,急陪至稻香村来。
贾兰答应走出。贾政因《农具记》看的得意,便接着又看,上写着:窿瓠贮种,穿两首以木箪为贯,泻种于耕犁,随掩遏覆土。深则虽暴雨不至抱挞也。有若秧马……忽见贾兰陪着闵侍郎从外进来。贾政放下书,连忙接下阶去。闵侍郎瞧见阶下列着许多农器,便笑道:“老先生真欲明农子,但恐朝廷尚贤,未必能遂家食之愿耳。晚生来特报一事:今早见谢中堂,密言老先生有奉起用的恩旨,先来报信。老先生可谓受知独深矣!”贾政笑道:“弟年已衰迈,朝廷上纵需才孔急,亦断无再计及小弟的理。此言恐未必确。咱别管他,且请到草庐一谈,消此春昼何如?”
二人说着话,进了门,便就叙礼坐下。连辉送茶喝着,闵侍郎看桌上有本书,取来一看,是《农具记》,便指着说道:“此椒峰陈先生所著,注疏精确,考据渊博,诚古今不多得之笔。且托胎《尔雅》,而于昌黎《画记》外,另开畦径。
其中最警策者,‘臿’与‘长镵’二段,别有逸趣。再如‘稻床’及‘风车’数节,皆有玩索。至于‘桔槔’一制所云‘长木为箱,三面如墙,堵仰而缺,置小板数十如斗,而以木贯之如索,水间以架相承,岸横辊轴,二寸,木制如椎者十七八。又立横木,众人俯之而以足践椎,首尾旋转如辘轳,以引水而上田。’曲绘田家风景如画,此是何等笔墨!“贾政听了,连声说道:”先生可谓博考了。
此书弟尚未看完,不敢妄为评骘。“说话时,林之孝已将刘必显二人带出园去。
贾政要留闵侍郎小酌,闵侍郎说:“晚生尚有别事,须见甄巡制,就此别过。
明日再来道喜。“便就辞了。贾政要送,再三挽住。便叫贾兰送出大门,上轿而去。
贾政回到屋内,便叫七十四烹壶好茶。正喝着,忽闻枝头数声莺语,甚是好听。心地洒然,十分得意。便把《农具记》接着重又看去。见其“收获之器,如稻床、连耞等制”,惟风车一段,尤为奇古,颇觉得意。饮了数杯,又看了一遍,默然想道:“此书所记,可谓详博。但南方田具为多,施之北地则有不合。即如瓠种一器,北方则多撒种,继盖以粪,再掩之以土。或有用耧耩者。瓠种之制,从所未见。北方打场,多用石岫,间有连耞,亦不时用。况现在农器已多不符。”
遂将此书置于案侧。
适值王夫人着人送出饭来,数样皆是野蔬,一盂香稻米饭。
贾政甚喜,为王夫人能体己意,不似当年肉食气味,转为一饱。
连辉又斟上茶,才要去接,忽传有旨。只见林之孝忙走进来,禀道:“军机处有密旨,速传老爷同兰少爷一同进朝听旨。小的细问来人,不知何事。”
话未说完,只见贾琏同贾兰走来。贾琏道:“适才传言,老爷奉旨起用,可是真吗?”贾兰道:“现奉军机处传行,着孙儿同老爷入朝听宣,不与闵侍郎所言相同了?既经奉传,老爷当急入朝为是。”贾政道:“我已退闲,如何有此密旨?不知连日朝中可有何事。”贾兰道:“昨在衙门,正集议颁敕高丽,听说河抚有折入奏,并未发抄!亦不晓得何事。”贾政道:“既知不的,我闻君命不俟。
我虽解组,不可过迟。“便进上房换了衣裳,坐轿同贾兰急进朝来。
贾政一到,即有军机处司官带他祖孙二人,直到军机。宣了旨,才知是黄河今岁安澜,河臣奏到,因贾政前议行之有效,降旨褒嘉赐宴,晋职少傅,以彰懋眷,贾政谢了恩。传贾兰来随侍贾政,更属格外特恩。贾兰亦磕了头,跟着贾政领了宴,方才回府,阖府的人方放了心。贾政仍旧料理为农为圃器具,命刘、叶二人分职其事。
这一日,正在上房与王夫人闲话,忽然想起芝哥儿,一去海外,将及三载,杳然无信。虽属王事驰驱,王夫人未免伤感。未知贾政做何排释,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龙虎石博物重偏邦 袄佛教名言推上国
话说贾茂二使臣在暹罗国馆驿中,待冬至后候风还国。这里住着及船中遇风的事,就在贾琏回南、贾政致仕的时候。
那一日,正值重阳秋节,暹罗王设盛宴管待天使。贾茂、罗廷伦同到他朝中。
备了象驾,请至城外一座名山登高。饮了会酒,国王遣通事禀请二天使,回到朝中大殿上筵宴。正饮着,暹罗王忽举杯致词,二使臣不能深懂。郑必振代言道:“他国中有两块美玉,藏之有年。不知其名,不解其用。然传自先代,说俟中国有博物君子至,自能辨得。敢请二大人,可容献出一见否?”罗副使未肯开口,贾茂道:“这个何妨?辨得辨不得,均无大事。就请一观,亦无不可。”那国王将右手向后一伸,左手往上一举,这为谢教,是彼国最重的仪文。郑通事忙请贾茂作揖,还他一礼。
国王便起席,带着二亲近往内去了。
迟之许久,见二近臣捧着两个棕箱,放在桌上。那国王也随后到殿,开了棕箱。两个楠木匣子打开,内有琉璃匣二个。先开一个来看,恰是中国蜀锦做的锦袱,用棉子絮够几层,垫着包好。解开却是一块圆玉。那一个也是如此,解看,却是一块方玉。那玉质温润无瑕,约各五寸,光彩凝冷,可鉴毛发。二琉璃匣底,有彼国先世留下的遗命二纸,封固甚密。上写着:“辨出玉时,再看内字。如偷看者,处以国法。”
罗使臣看了赞好,不得其名。彼国臣子多有未见此玉者,见之色动,亦不认得。殿中默然。在国王不好问,二使臣又彼此谦伪,谁肯发言?转是郑通事向贾茂道:“大人在朝,才名冠世。今又备位正使,理宜先为请命。此玉当以何词对付彼王方为得体?”,贾茂道:“这玉原不难辨,但我不好先罗大人而言耳。”
罗廷伦道:“弟与兄皆膺王事,我兄辨得出,使小邦知我天朝有人,则小弟增荣多矣。不可存此芥蒂,贻误国是。”郑必振道:“罗大人之言甚善。”贾茂道:“我话彼国王不甚懂,喜得写字彼却认得。我欲写出,使之一看,何如?”
郑通事把此话向国王说了,那国王听说认得此玉,喜得手足舞蹈。便吩咐快取笔砚及纸墨,送到贾茂身边,另摆一张桌子。
那贾茂又将玉看一会,便提笔写道:“圆者,此龙玉也。生于水中,为龙所宝。若投之水,必虹霓出焉;置之盆内,鱼必避而伏游。此玉当自海上渔人得之。
方者,此虎玉也。生于岩谷,为虎所宝。若以虎毛拂之,即紫光进逸,而百兽慑服。此玉当自山内猎者得之。“写毕,送与国王看罢,瞠目吐舌,几至失体。郑通事即令彼国通事如言试之,无不奇验。在廷诸臣,齐声赞道:“中国天使,真神人也!”遂各举手作礼。贾茂也答之以揖,连罗副使也心服其博物。暹罗王便叫他大臣,将他先世所留帖子拆看。内言此二玉,圆者果得之渔人所献,方者果得之猎者所献。
暹罗王遂走下殿来,望北作礼。又替贾茂举手,以足抵地。
郑通事连忙扶住,说了几句话。那国王又将酒一杯,亲捧到贾茂跟前,要他立饮。郑通事道:“这是国王破格之敬,贾大人当领其情。仍当回敬一杯,以答彼意。”贾茂果如其言而行,那国王喜的手足乱舞了一回,才归位而饮。彼国诸臣敬礼贾茂,几不敢于睨视。须臾饮罢,送二位天使归了馆驿。郑必振道:“贾大人真天才也,何博览如此!暹罗王此番诚心悦服矣。”嗣后敬礼,较之往日有加。
彼国有位金紫大臣坤巴实提瓦抒,系暹罗第一通今博古的人。昨因贾茂辨识龙虎二玉,深加礼重。烦通事官黎昂来求一见,以伸景仰。贾茂许了,那大臣奏知国王,才投质请见。贾罗二位使臣,也峨冠博带起来,在馆中一处内书房请进相会,敬其臣为其主也。宾主拜毕,说了几句国事。
那大臣忽离坐,把右手往后一伸,左手向上一举,向贾茂说了句道:“请教天使大人,不知肯赐教否?”不用通事,话与中国无大异。贾茂懂得,便还一揖,答道:“愿领教。”那大臣又举了举手,才道:“敢问:祆主立教,传自西洋,不知何由而起?”贾茂道:“《酉阳杂俎》昔载:德建国,乌浒河中,有火祆祠,其神自波斯国来,祠内无像,于大屋下作小庐舍。向西有一铜马,相传自天而下。
事可考也,则祆主自波斯国来无疑矣。“
又问其设教建学,以何为法。贾茂道:“前者西洋人艾儒略曾作《西学记》,其建学育才之法,凡设六科,勒铎理加者,文科也;斐录费亚者,理科也;默吊济纳者,医科也;勒斯义者,法科也;加诺搦斯者,教科也;陡禄日亚者,道科也。其教授各有次第,从文人理,而理为之纲。文科如中国之小学,理科如中国之大学。医科、法科、教科,皆其事案。道科则彼法中所谓‘尽性至命之极也’。
其设教大概如是。“
那大臣听了,欢喜无尽。遂又问道:“其教何时入中国?”贾茂道:“贞观五年,有传法穆护何禄,将祆教诣阙奏闻。敕令长安崇化坊立祆寺,号大秦寺,又名波斯寺。至天宝四年七月,敕波斯经教出自大秦,传习而来。事循其本,所有两京波斯寺,并宜改为大秦寺。天下诸路州县有者。准此,祆教人中国,似在唐时。”又问“祆”字音义。贾茂道:“徐铉《说文》:祆音阿怜切,注为祆神。”
又问祆与佛之同异,贾茂道:“查《东京记》,康国有神名祆,又毕国有火祆祠。其教之在中国也,居室侈靡,性尚鬼而好洁。平居终日,相与膜拜祈福。
堂实无像,而号曰‘天主’。称谓聱牙,亦莫究为何神。有碑高袤数丈,上刻其书,如篆籀文,是为像主,拜者响之。此祆教也。佛则金身入梦,白马驼经,自汉时入中土,与儒、道鼎峙为三,多少高人畸士出世,托于缁流。
与祆教两不相属,难以等视。“这一番议论,不惟那大臣闻所未闻,膜拜相谢。即两处通事亦皆旷若发蒙,赞叹以为学问渊博,无愧天使。并把个罗副使亦连连打躬谢教,盖发于情不自禁也。
贾茂道:“据所闻如此,倘有不备处,再求考核。”
那大臣作礼而退,回了国王,要拜贾茂为师。国王准奏。转求郑天使说明其意。贾茂因奉使,不敢外交,不受其师生称谓。
凡有所疑,无不据见开陈。彼国君臣既高其义,又服其得体。
话虽如此说,然从古“才”之一字,不为造物所忌,即为俦辈所猜。最宜韬晦,不可矜露。贾茂此举,为天朝增色起见,全无一毫夸张之意。暹罗国内钦服者,十居八九。有一等以才自负者,心却不平。然无可如何,亦不足计。忽触动彼国一位掌兵权的重臣,名为披述塔彩礼呼,平素善弄邪术,手下养着剑客,自为无出其右。昨日见国王如此礼待贾茂,今又见国相要拜贾茂为师,心中不悦。
也不奏明伊主,想着暗吓贾茂一吓,使中国知彼处有人。却不敢加害天使,恐构国怨。
那夜月明如昼,便弄幻术。剪一纸美人来戏。贾茂按左金童临凡,七八岁悟彻前因,存心正大,此等幻术,有何益处?贾茂因月色好,便独在阶前一颗松树下对月微吟。忽见花竹深处,一阵香来,露出位绝色美人。贾茂想:“此馆人无眷属,何得有此?非妖即媚。”正了正性,看他做何举动。那知这美人才转出花阴,就被贾茂元神逼住,不能前进。响了一声,寂然不见。贾茂便叫跟随的人来,细细搜寻,毫无影响。贾茂也不以为事,便入房去寝。吩咐包勇、锄药二人,带刀在房伺候。
谁想这权臣见美人局不能进前,便差一木偶,五色披身,持一长矛。响一声,就到了窗外。包勇看的真切,便拔出佩刀,从窗中跃出迎敌。叫锄药小心防护贾茂卧榻。那木偶变作一狞恶鬼形,举矛便刺。包勇这口倭刀曾饮人血,是件宝物,专避邪魅。
那木偶觉得冷气森然,矛不能举。只听喀嚓一声,阶下跌倒一人。包勇就月光近前一瞧,是个五色木偶,手拿一木头枪。
这夜贾茂独坐帐中,并无熟睡。包勇刀斫木偶这事,俱已听得。连忙便问:“是刺客吗?”包勇说:“不是。却是个木人。想必这馆内不洁净,有此怪异。”
贾茂道:“我们不过三两日,过冬至就上船了。管他闲事。你二人以无事处之,不必声张。”
那天就亮了,国王在大殿上盛席替二位天使备送行酒。天才交巳,那问祆教的大臣盛服来候,即为邀请。午初时,国王遣鼓乐来迎。二位天使坐上轿,打起伞,鸣着锣,列着执事,来到朝中。国王端拱相候,把个权臣披述塔彩礼呼着实不快。便向国王说道:“这贾天使不过记诵才耳。吾王何为如此郑重?待小臣今夜试一试他,果有真本事,微臣亦愿拜之为师。”国王道:“这使不得!你不是要构怨天朝吗?”那权臣道:“微臣恐其太骄,欲显我国有人耳。断不敢有害使臣,吾王只管放心。”说着,贾罗二使臣轿已到朝。下了轿,与国王见过礼。二使臣正席坐下,国王下陪。
当日鼓乐递奏,肴馔丰隆。国中所有戏具,无不备陈。有走马的,有舞剑的,有踘蹴走索的,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