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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泉-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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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克先生,那座美国广播公司大楼的哥特式天窗的灯笼式屋顶的电梯厢设计好了吗?”    
    他在制图室没有交什么朋友。他在那里就如同一件家具一样——一样地与人无关,一样地沉默。只有设计工程部的主管——洛克被分派在他的部门——在洛克到来两周后,有一次对吉丁说:“吉丁,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见识和判断力,多谢你了。”“谢我什么?”“感谢你所做的,尽管我敢保证那绝非是你的本意。”主管说。    
    时而,吉丁常常在洛克的设计台前停下,轻声对他说:“霍华德,今晚你做完后能不能顺便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等洛克进了他的办公室,吉丁这样开口对他说:“怎么样,霍华德,喜欢这儿吗?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 洛克不等他说完便说:“这次又是哪里?”吉丁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草图说:“我知道就这样子也完全可以,可是从全局来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看着那幅草图,洛克真想将它照着吉丁的脸扔过去然后转身离去,可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那可是一幢大楼,得挽救它,犹如看到一个溺水的人,你不能不去拯救一样。    
    然后,他就会连续干上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熬个通宵,而吉丁坐在一边看着。他忘记了吉丁的存在。他眼中只有那座建筑,只看到能够设计这样的建筑的机会。他知道他的设计可能会遭到篡改、甚至会被肢解。尽管如此,某种秩序和理性也会在这个设计上留下痕迹。即便如此,也要比因他拒绝而使用原来的设计要好得多。    
    有时候,看着设计图的结构更为简洁、更为纯正,比别的构图更为朴实,洛克便会说:“彼得,很不错,有长进。”而吉丁内心就会有一丝奇怪的震惊,那是一种沉静的、隐秘的、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他从弗兰肯的赞赏,从他的客户们或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从感受到的东西。可是过后他便将这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当一位有钱的女士在喝茶时说“吉丁先生,您是美国未来的大设计师”时,他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那位女士根本连看都没看过他设计的作品。    
    他为自己在洛克面前所表现出的谦恭找到了些许补偿。他常常在早晨走进制图室,把一件本来是描图的伙计干的活儿往洛克的设计台上一丢,说:“霍华德,把这个给我做好,好吗?——要快一点。”在中午的时候,他又会派一个小伙子到洛克的设计台前高声说:“吉丁先生要你马上去一下他的办公室。”他就会从办公室出来朝着洛克的方向走来,冲着全体人员说:“那些第十二街管道的详细说明到底跑哪儿去了?噢,霍华德,你能不能查阅一下那堆文件,帮我翻出来?”    
    起初,他还有点担心洛克的反应。当他看到洛克并无反应,只有沉默的顺从时,他便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了。对洛克的发号施令使他从中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快感,然而对于洛克的被动顺从又心存怨怼。他一如既往,心里清楚只要洛克不表示生气,他便可以继续下去,然而他又特别希望激怒他。但他并没有爆发。    
    洛克喜欢被派到施工现场监工的日子。走在一座座钢筋建造的楼宇框架之间,比他走在纽约大街的人行道上更让他感觉自在。工人们惊奇地发现,他能在窄窄的厚板上、高悬在空中的裸露的桁条上行走,其自如的程度不亚于他们当中最棒的人。    
    那是三月的一天,天空泛着一抹淡淡的绿意,暗示着春的到来。遥望五百英尺以下的中央公园,大地捕捉到天空的气息,泛出一抹褐色,预示着她即将披上绿装。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望去,湖面仿佛一片片的碎玻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洛克步行穿过一座庞大的内部尚未竣工的公寓大楼,在一位正在操作着的电工前停下来。    
    那个男子非常费劲地将管道电缆绕到卷轴上。在一块精打细算挤得满满的方寸之地上,干这活儿可是需要耐心细致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洛克站着,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在一旁观看,看到他干得痛苦不堪,却进展缓慢。


第四部分电工对他的成功所做的让步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头很大,一张脸丑得出奇,不能说是苍老,也不是肌肉松弛,但是它刻满了深深的皱痕,而他强健有力的嘴巴像一只恶犬一样地垂着,那双眼睛很吓人——那是一双又大又圆的青瓷色的眼睛。    
    “怎么啦?”那人怒气冲冲地问道,“有什么事,小毛头?”    
    “你是在浪费时间。”洛克说。    
    “是吗?”    
    “是的。”    
    “不至于吧!”    
    “你那样把管子绕到卷轴上得好几个小时。”    
    “你知道有更省事的好办法?”    
    “当然。”    
    “走开!无聊的东西。我可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小白脸在我这儿指手画脚。”    
    “在卷轴上开一道口子,你再把电缆管穿过去。”    
    “什么?”    
    “在卷轴上切一道口子。“    
    “我他妈的会!”    
    “你就是不会!”    
    “可这不是这么个做法。”    
    “我就那么干过。”    
    “就凭你呀?”    
    “别处都这么干。”    
    “在这儿它就是不能这么干。我就不这么干。”    
    “那让我来帮你干好了。”    
    “真是荒唐。”那人咆哮道,“坐办公室的白面小生什么时候学会干一个男人干的行当了?”    
    “把你的气炬给我。”    
    “当心点,小伙子!它会把你那粉红嫩白的小脚丫烫坏的!”    
    洛克戴上那人的手套和护目镜,拿了乙炔喷枪,跪下来,工具中喷出一丝细细的蓝色火焰,对准卷轴的中央。那人站在一旁看着。洛克的手稳稳地控制着那炬紧张的咝咝作响的火焰,那火焰随着它猛然地喷射而微微发抖,但是一直瞄得很准。除了他的手臂之外,他身体的姿势没有显出丝毫的紧张和费力。似乎那股慢慢使金属卷轴腐蚀的膨胀之力不是来自火焰,而是来自那只控制着它的手。    
    切割完备,他把喷枪放下,站起身来。    
    “天啊!”那位电工不禁赞叹道,“你连乙炔喷枪都会用啊!”    
    “好像会那么一丁点儿,不是吗?”他脱下手套和护目镜,递给对方,“从现在起就这么干吧。跟工头说是我叫你这么干的。”    
    电工怀着敬意瞪眼看着那道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口子,嘀咕道:“这办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红毛小子?”    
    洛克脸上慢慢漾起的微笑算是认可了电工对他的成功所做的让步:“噢,我当过电工、管子工、铆接工,还干过很多别的工作呢。”    
    “而且除此之外,还上过学?”    
    “唔,算是吧。”    
    “想成为建筑设计师?”    
    “对。”    
    “哎呀,你可是第一个除了会看图纸和参加茶会之外还懂点什么的人。你真该看看他们从设计院派来的那些得意门生。”    
    “如果你这是在道歉,打住。我也不喜欢他们。快去穿你的电缆管吧。再见。”    
    “再见,红毛小子。”    
    下一次洛克再去监工时,那个蓝眼睛的电工老远就冲着洛克挥手致意,并把他叫过去,拿一些没必要的小问题向洛克讨教。他主动自我介绍说,他叫迈克,还说好几天不见洛克,怪想他的。下一次再去的时候,刚下白班,迈克在工地外面等着洛克视察工地的工作结束。当洛克出来后,他主动提出邀请:“一起喝杯啤酒吧,红毛小子?”“好的。谢了。”


第四部分他曾经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

    他们在大楼底层的一个非法酒家的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他们喝着啤酒,迈克就讲起了他津津乐道的故事:说他如何脚下打滑从五层楼的高度上摔下来,他如何断了三根肋骨而又有幸活下来的故事,洛克也讲起他在建筑工地干活的那段日子。迈克确实有过一个真名,叫做锡恩·克塞威尔·多尼根,可是大家老早以前就忘记他的真名了。他拥有一整套的工具,还有一辆旧福特牌汽车,平生第一大乐事就是从全美国的大建筑工程队一家一家地跳槽。迈克这个人对人倒不怎么上心,但对他们的行为却极其重视。他崇拜各种类型的行家里手。他无限热爱自己的工作,除了死心眼的祈祷之外他对别的什么都没有耐性。他在自己的领域成了行家,除此之外他对别的任何事都不感冒。他的世界观很单纯:有能人,也得有蠢材,他与后者毫无干系。他对建筑物厚爱有加,不过,他瞧不起所有的建筑设计师。    
    “红毛小子,有过一位建筑师,”他在喝下第十五杯啤酒后说,“惟一的一个,你太年轻了,没听说过他,可他是惟一懂建筑的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他干。”    
    “那是谁呢?”    
    “他叫亨利·凯麦隆。我猜他过世了吧。都这么多年了。”    
    洛克注视他良久,才说:“他还没死,迈克。”接着又说,“我也为他工作过。”    
    “真的?”    
    “将近三年。”    
    他们彼此相对无语,可那竟然成了他们友谊的最终印记。    
    几周以后的一天,迈克在大楼旁拦住洛克,丑陋的脸上一脸不解的神情,他问洛克:    
    “喂,红毛小子,听监工对承包商那边的一个家伙说,你是个难驾驭的刺儿头,是他曾经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你对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    
    “那他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洛克说,“你知道吗?”    
    迈克注视着他,耸了耸肩膀,咧开嘴笑了。    
    “不知道。”迈克说。


第四部分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五月初,彼得·吉丁动身到华盛顿去监督一座博物馆的施工情况,那是一位大慈善家为求良心之安而捐资修建的。吉丁不无自豪地指出,这座博物馆大楼肯定不同凡响:它可不是巴台农神庙的复制品,而是位于那弥斯地方的梅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吉丁离开有一会儿了。突然一个办公室的小伙子走近洛克的设计台,告诉他说弗兰肯要他去一趟。当洛克走进那间宫殿似的办公室时,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弗兰肯笑容满面,快活的说:“坐,我的朋友,坐……”可是洛克眼睛里有一种神情使他的声音缩了回去,没有说下去,以前他从未近距离看到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便冷冷地说:“坐。”    
    洛克坐下了。弗兰肯端详了他一秒钟,可除了断定此人有一张异常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以外还无法得出什么结论,但是看样子很端正,礼貌而周到。    
    “你就是那个为凯麦隆做过事的人,是吗?”弗兰肯问道。    
    “是的。”洛克回答。    
    “吉丁先生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优点。”弗兰肯愉快地试探了一下又停住了。他的好意白费了。洛克只是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等着。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克。”    
    “听我说,洛克,我们有一位客户,他……他有点古怪,可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们得令他满意。他给我们提供了一项八百万美元的办公楼的设计任务,可难就难在他对自己想要的建筑式样已经了然于胸了。他要求把它设计成……”弗兰肯歉疚地耸耸肩,表示这个十分荒谬的提议,他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他想把它设计得与这个一样。”他递给洛克一张照片。那正是黛娜大厦的照片。    
    洛克坐着没有动,那张照片垂在他的指间。    
    “你知道那幢大楼吗?”弗兰肯问道。    
    “知道。”    
    “那么,他就想要那样的风格。可吉丁先生又不在。我已经让巴内特、库珀和威廉姆斯制作好了草图,可是他拒绝了那个设计方案。所以我想我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弗兰肯注视着他,为自己表现出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但对方没有反应。眼前坐着的人仿佛脑袋上刚刚挨了一闷棍。    
    “当然了,”弗兰肯说,“这对你来说是过于突然了点,是一件为难的事,可是我觉得我愿意让你来试试。别担心,我和吉丁先生事后会仔细审核的。你只须绘出蓝图和做出一幅漂亮的粗样就行了。那个人要什么,对此你一定心中有数。你熟知凯麦隆那套把戏。不过,这样粗劣的东西当然不能出自我们的设计院。我们必须让他满意,可我们得保住我们的声誉,以妨把我们的客户吓跑。关键是把它设计得简洁一点,大体风格与这个一样就行,但是也要有些艺术性。这你知道,就是那种更为严格的希腊式古典风格。你不必采用爱奥利亚式的体系,就采用陶立克式风格好了。朴素的人字墙和简洁的花边,或者类似的东西。懂了吗?那么把这个拿去,让我看看你能设计出什么样子来。详情巴内特会跟你讲的……还有……怎么了——”    
    弗兰肯的声音中断了。    
    “弗兰肯先生,请允许我以黛娜大厦的设计风格来设计它吧。”    
    “哼?”    
    “让我来设计它。不是抄袭那座大厦,而是按照凯麦隆先生平生所愿的方式去设计它,按照我的意愿去设计。”    
    “你是指现代主义风格吗?”    
    “我……唔,您可以叫它现代主义。”    
    “你疯了吗?”    
    “弗兰肯先生,请听我说。”洛克的话语听着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的脚步一样,缓慢而紧张,只摸索着那惟一正确的点——虽然脚下的深渊使人发抖,但是很准确。“我并不因为你现在的做法而责备你。我是在为你工作。我拿的是你发的薪水。我没有权利来表示反对。可这一次……这次是客户亲自要求的,你无须承担任何风险。是他要求设计成这种风格的。您想想,有这样一个人,他看见了,理解了,并且喜欢这种风格,还有力量建造起这样风格的大楼。您是打算与一个客户作对吗——这可是您生平头一次啊——那您斗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要欺骗他吗?要把同样的不值钱的东西塞给他吗?既然这样的作品您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客户,然而却只有一个,惟一的一个人,他带着这样的设计要求来找您?”


第四部分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设计师

    “你没忘记自己姓什么吧?”弗兰肯冷冰冰地反问一句。    
    “它对您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只要让我按我的思路设计,然后交给他就行了。只须给他看就行了。他已经否决了三种设计方案了,要是他再拒绝了怎么办?可是,如果他不……如果他不……”    
    洛克从不知道怎样去恳求别人,所以他现在表现得极为笨拙。他讲话声音生硬,语调死板,显然费了好大的劲,可结果是恳求变成了对对方的污辱。要是吉丁能看到当时洛克所处的境地,他会巴不得这样呢。但是弗兰肯却没法去享受他第一次取得的胜利。他只意识到自己受了污辱。    
    “你是在批评我,在对我进行建筑教育。我这样理解对吗?”弗兰肯问。    
    “我是在恳求您。”洛克说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是吉丁先生的保护对象,我真懒得跟你再讨论下去。不过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天真和缺少经验,我就向你挑明,我可向来没有向我的制图师征求审美观点的习惯。请你把这张照片拿去——我可不希望看到什么按照凯麦隆可能会采用的设计风格所设计的东西。我所希望的是适应我们的原则的施工计划——你就遵照我的指示,按古典风格去设计建筑物正面吧。”    
    “我办不到。”洛克说,语气特别平静。    
    “你说什么?你是在同我说话吗?你等于在说‘抱歉,我不可能设计的。’对吗?”    
    “我并没说过‘抱歉’两个字,弗兰肯先生。”    
    “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办不到。”    
    “为什么?”    
    “您并不想知道原因。不要让我做任何设计,但是不包括——不包括凯麦隆的作品。别的任何工作都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搞设计?你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设计师——或者你这样想过吗?”    
    “不是像这样的建筑设计师。”    
    “噢……我明白了……所以你办不到?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如果您想这样理解的话。”    
    “听着,你这个傲慢的不知礼数的蠢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洛克站起身来:“我可以走了吗,弗兰肯先生?”    
    “在我一生当中,”弗兰肯吼道,“在我一生的经验中,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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