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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一动作开始的时候,别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接着斯耐特向前冲过来,可是海勒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洛克的手以忿怒的动作不停地毁坏着那些墙面,割裂着它们,使它们恢复着本来的面目。
洛克的头猛地抬起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是为了看一眼对面的海勒。这就是他们需要的全部介绍,就像是握了一下手一样。洛克又继续地划着,改着,等他扔下铅笔的时候,那座房子一如他当初所设计的一样,以一种黑色的条纹形式完整地呈现出来。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第五部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房子
斯耐特试图想说点什么。因为海勒一语不发,他就冲洛克发起火来:“你被解雇了,见你的鬼去吧!出去!你被解雇了!”
“我们俩都被解雇了。” 奥斯顿·海勒说,一边冲洛克眨眨眼,“来吧,你中午吃东西了吗?我们找个地方,我有事要和你谈。”
洛克到仓库管理人那里取了他的帽子和外套。设计室目睹了这样的使人目瞪口呆的行为,所有工作着的人都停下来旁观:奥斯顿·海勒捡起那幅样图,一折为四,把那神圣的卡纸弄得哗哗响,然后将它随手装进了衣服口袋。
“可是,海勒先生……”斯耐特结结巴巴地说,“容我解释一下……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那完全好说。我们把粗样重新再做一遍……容我向你解释……”
“现在不用解释了,”海勒说,“不是现在,我会把支票送过来的。”
然后,海勒就走了,洛克也跟着他走了出去。那扇门在海勒先生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就像海勒先生某篇文章的结尾段落一样地响亮。
洛克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是洛克平生所去过的最豪华饭店的一间灯光柔和的小间,他们之间隔着晶莹的玻璃杯和银光闪闪的餐具。海勒说:
“既然那是我想要的房子,既然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房子。你能帮我把它建造起来吗?绘出蓝图,并且监督工程?”
“行。”
“如果马上开工的话,得用多长时间?”
“大约八个多月。”
“我在暮秋就要住,届时能完工吗?”
“可以。”
“就跟那幅图修得一模一样吗?”
“就和它一样。”
“瞧,我也不知道与一个建筑师要签什么样的合同,而你肯定知道。下午起草一份协议书,让我的律师签字,行吗?
“好的。”
海勒审视着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看见他的手放在面前的桌上。海勒的意识集中在那只手上。他看见那修长的手指,轮廓鲜明的关节,和那清晰可见的血管。他有一种感觉,他并不是雇用这个人,而是向这个人的职业精神屈尊投降。
“你多大啦?”海勒问,“你是什么人呢?”
“二十六岁。你想要我的个人材料吗?”
“该死。不要。我有。就在我口袋里呢。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洛克。”
海勒掏出一个支票簿,在桌子上打开,伸手掏他的水笔。
“你看,我给你的账上划拨五百美元。给你自己开间办公室,或者买些必需品,去干吧。”
他撕下那张支票夹在两指之间,递到洛克手里,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向前靠过来,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手势摆动着。他眯起眼睛,滑稽地观察着洛克,感觉到很有趣。可是那个姿势像是在致敬。
那张支票被兑现后便有了“霍华德·洛克建筑设计院”。
第五部分别想我会再次收留你
霍华德·洛克有了一间自己的设计院。
那是一幢旧楼顶层的一个大房间,从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到下面的屋顶。他静静地站在窗前,极目远眺,看得见像一条玉带似的哈得逊河,他把手按在玻璃上,河上船只在他的指尖下移动,留下一道道小小的条纹。他有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和一张巨大的设计台。门口的玻璃门上贴着这样几个字:霍华德·洛克建筑设计院。他久久地站在大厅里,看着那几个字。然后他走进来,摔上门。他从设计台上拣起一把曲尺,再把它扔下去,仿佛轮船正在抛锚。
约翰·埃瑞克·斯耐特表示反对。当洛克回来取他的绘图工具时,斯耐特走进接待室,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哎呀,洛克!你还好吗?快进来,赶快进来呀,我有话要跟你讲!”
待洛克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坐定,他大声地继续说道:
“瞧,好家伙,我希望你理智一点,不要拿我昨天说过的任何话来向我示威。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点昏了头。然而,并不是……而是你得再去做那幅样图。那幅大样……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没有想不开吧?”
“没有。”洛克说,“一点儿也没有。”
“当然,你没有被开除。你没有当真吧?你现在就可以立马回来上班。”
“为什么?斯耐特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噢,你还在想海勒先生的房子吧?你没有把海勒的话当真吧?你也看出他是怎样的人了,那个疯子一分钟要改变六十次主意呢?他不会真的把那个委托交给你的,这你要弄清楚,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们昨天刚签了合同。”
“噢,签了吗?那就太好了!哎呀,瞧,洛克,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你把那项委托带回我这里来,我允许你和我共同签名——‘约翰·埃瑞克·斯耐特-霍华德·洛克’。设计费我们平分,那算是你的额外工资,而且顺便说一句,也要给你加薪。那样我们就能以同样的方式处理任何其他你介绍来的业务了……我的老天,伙计,你在笑什么?”
“请原谅,斯耐特先生,对不起。”
“我想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斯耐特有点着慌地说,“难道你不明白吗?那是你的安全保障。你还不想让步。委托书不会就像这次一样,飞到你的手中来的。那么你想做什么呢?你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你能朝着独立开业的方向来进行设计,如果那就是你所追求的东西的话。过上四五年,你就会做好准备迈出这一大步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那你同意了?”
“不同意。”
“可是,我的老天,我说伙计,你发疯了!现在就想独立开业吗?没有经验,没有业务关系,没有……哎呀,根本连什么都没有!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你去问问任何一个建筑行业里的人。看看他们会怎么跟你说。简直是荒谬透顶!”
“很可能是这样。”
“听我说。洛克,你想不想听我说?”
“斯耐特先生,如果你想让我听,我就听着。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就应该告诉你,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你不介意并继续说的话,我倒不介意听一听。”
斯耐特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天,洛克听着,毫无疑义、毫不解释地毫无反应。
“那么,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等你在大街上讨饭吃的时候,别想我会再次收留你。”
“我并不指望你能收留我,斯耐特先生。”
“人们听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后,也不会有建筑行业的任何别的人收留你!”
“那个我也没想过。”
有好些日子,斯耐特想着要起诉洛克和海勒。可是最后他决定不诉讼了,这种案例是没有先例可循的:因为海勒已经付给了他辛苦费,而那座房子实际上是洛克设计的;而且,也从没有人告过奥斯顿·海勒的状。
洛克设计院的第一位访客就是彼得·吉丁。
一天下午,他不告而来,径直走进来,穿过办公室,在洛克的写字台上坐下来,快活地微笑着,伸开双臂做了个横扫一切的姿势。
“唷,霍华德!哎呀,真想不到!”他说。
他有一年没见过洛克了。
“你好,彼得。”洛克说。
第五部分我祝愿你在这一行走好运
“你自己的设计院,挂着自己的大名,而且一应俱全!万事俱备啊!想想看!”
“是谁告诉你的,彼得?”
“噢,没有不透风的墙嘛。你总不能阻止我密切注意你事业的动向吧?你知道我一直想着你。而且也没必要跟你说祝贺你、祝你一切顺利之类的话。”
“是的,你不必说那些。”
“你找了个很不错的地方嘛。既宽敞又明亮。或许不起眼,可是创业之初,还能期待些什么呢?如此说来,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对吗?霍华德?”
“可以这样说。”
“你可是冒了个可怕的风险。”
“很有可能。”
“你真的是铁了心要彻底干下去了吗?我是说,就你一个人?”
“似乎是这样,不是吗?”
“那么,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你清楚。当我听说你的事以后,我满以为你一定会跟斯耐特重归于好,与他好好做一笔交易呢。”
“我没那么做。”
“难道你真不想那么做?”
“是的。”
吉丁不明白,为什么他竟然体验到那种令人作呕的怨愤之情;为什么他到这儿来,只不过是希望推翻人们的传言。他希望看到洛克犹豫不决,甘愿屈服。自从他听说洛克的事后,那种感觉便一直萦绕于怀。在他忘记事情的缘由后,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依然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当某种怨愤之情会无缘无故地袭上心头,心中荡起一阵空乏无味的愤怒波涛时,他就扪心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今天听见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随后他就想起来了:噢,对,洛克,洛克已经注册开办了自己的设计院。他常常不耐烦地问自己:那又怎么样?但是同时他心里清楚,要面对那些字眼是痛苦的,就像受过污辱一样地使他感到丢脸。
“霍华德,你清楚,我钦佩你的勇气。真的,这你知道。我有更丰富的经验,而且我在建筑行业也更有身份和地位,别介意我这么说。我只是在客观地讲,可是连我都不愿走这一步。”
“是的,你不会的。”
“所以,让你抢了先。好了,好了。谁会想得到呢?……我祝愿你在这一行走好运。”
“谢谢你,彼得。”
“你知道你会成功的。我确信这一点。”
“是吗?”
“当然了!当然。我有把握。难道你没有把握吗?”
“我从未想过。”
“你没有想过?”
“没怎么想过。”
“那你是没把握了,霍华德?是吗?”
“你为什么问得那么急切?”
“什么?唔……不,不是急切,不过当然了,我这是出于关心嘛。霍华德,处在你这样的状况,现在拿不定主意可不是好的心理素质。那么,你还心存顾虑?”
“我没有任何顾虑。”
“可是你说过……”
“彼得,我做事一向是有把握的。”
“你考虑过正式注册你的设计院了吗?”
“我已经递交了申请。”
“你没有大学学位,这你知道。他们在审批时会为难你的。”
“很可能吧。”
“如果领不到营业执照,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得到的。”
“好了。如果你不是自以为是的话,我想我会在美国建筑师行会见到你的。因为你已经羽翼丰满,有了充分的资历,而我还是个晚辈呢。”
“我不打算加入美国建筑师行会”
“你说什么?不打算加入?你现在有入会资格。”
“可能吧。”
“你会收到入会邀请的。”
“叫他们别来烦我。”
“什么?”
第五部分人类心灵中至善、至高的人
“彼得,你知道,我们在七年前就像这样交谈过。那时候,你一个劲儿地劝我加入斯坦顿的大学生联谊会。你又来了。”
“尽管有机会,你都不愿加入美国建筑师行会?”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加入任何组织的,彼得。”
“可你没有意识到那会对你有多大的帮助吗?”
“在哪方面?”
“成为一名好的建筑设计师。”
“我不想人家帮助我成为建筑师。”
“你这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你为难自己。”
“我就是这样。”
“而且,这样做会让你有吃不尽的苦头,你明白的。”
“我清楚。”
“如果你拒不接受他们的邀请,你会树敌的。”
“我无论怎样都是他们的敌人。”
关于自己的事,洛克首先要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亨利·凯麦隆。洛克在与海勒签署合同后,第二天就去了新泽西。刚下过雨,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凯麦隆。此时,他正费力地拄着一根拐杖,一步一步地沿着潮湿的小路挪着步下坡。在去年冬天,凯麦隆的病情恢复得很好,每天能走几个小时了。他佝偻着身子,走得很费劲。看到脚下的泥土中冒出了新芽,便不时举起手杖,撑好他的身子稳稳地站一会儿,用手杖尖碰了碰一朵含苞未放的绿色花萼,在薄暮微明中,看着它流出一滴晶莹的液滴。他看到洛克正向小山丘上爬来,皱了皱眉头。洛克在一周前刚刚来过,而且由于这样的来访对于他俩来说都意义重大,谁也不敢奢望这种机会常有。
“怎么?你又来干什么?”凯麦隆没好气地问。
“我有事要告诉您。”
“可以等下一次再告诉我嘛。”
“我想我等不及了。”
“怎么啦?”
“我自己的设计院就要开张了。我刚刚签了第一份设计合同。”
凯麦隆转动着他的手杖,把手杖的末端在泥土里画出一个大大的圈。他的两只手摁在手柄上,手掌交叠在一起。随着手的动作,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把眼睛闭上,如此良久。然后,他注视着洛克说:
“那么,可不能自大哦。”随即又说,“扶我坐下来。”这是凯麦隆第一次说出这样的句子。他的妹妹和洛克老早以前就知道了,当着他的面,最使不得的就是表露出想要帮助他的意图。
洛克搀扶着他的胳膊肘,坐到一条长凳上。凯麦隆直视着前方的落日,生硬地问:“什么建筑?主顾是谁?付多少钱?”
他静静地听着洛克的讲述,久久地端详着那幅铅笔划烂了的卡纸。上面的水彩被铅笔的线条盖住了。接着他又问了许多问题,石头啦,钢筋啦,道路啦,承包商啦,成本什么的。他并没有说祝贺的话,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只是当洛克快要走了,他才突然说:“霍华德,等你开业了,拍张快照——拿来给我看。”
然后,他摇着头,有罪似的把视线挪开,郑重地说:“我年老体衰,还是算了吧。”
洛克没有说话。三天后,他又来了。“你的麻烦事儿可真是越来越多了。” 凯麦隆说。洛克一语不发地将一个信封递给他。凯麦隆看着那些快照,看着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宽敞的、光秃秃的四壁,看着一张照片上的大窗户,还有一张照片上的设计院门口。他把其余的放下,久久地握着门口的那张照片。
“哎呀,我真是活着看到了这一天。”他最后说。
他丢下那张快照,随即又说:“并不完全和我原先想的一样,可是我的确想象过。它就像那些影子——有人说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地球的影子。或许那正是我将要看到的其余部分的样子吧,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
他又捡起那张快照,说:“霍华德,你来看。”
他把照片放到他们中间,“并没有多少字。只有‘霍华德·洛克,建筑师’几个字。可它们就如同那些人们刻在一座城堡的大门上,让人们为之赴汤蹈火的箴言一样。那是对庞大黑暗的挑战——人世间所有的痛苦——你知道人世间有多少痛苦吗?——一切的痛苦都源自于你即将面对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它应该冲着你来。我只知道它会来的。我知道,霍华德,如果你抱定这几个字的宗旨不放,坚持到最后,那就是胜利,不仅仅是你的一种胜利,而且,对于那些应该取胜,那种推动着世界前进,却从来得不到承认的力量来说,也是一种胜利。它将证明,许许多多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遭受和你将来一样的痛苦的人们是正确的。愿上帝保佑你——也保佑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