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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 作者:毕飞宇-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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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王家庄和张家庄的人打,下一次是高家庄和李家庄的人打,再下一次则是李家庄和张家庄的人打。循环着来,轮流着来。打架这东西有一个特点,特别容易上瘾。尤其是集体斗殴,你只要经历过一次,你就刻骨铭心了,心里头就老是惦记着。不管是打人还是挨打,打赢了还是打输了,你都希望再来一回。打架这个东西为什么能这样地吸引人呢?说出来能吓你一大跳,是疼。这一点不打架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疼这个东西过瘾,在你被击中的时候,在你的疼痛汹涌上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反而毫无畏惧,你的勇敢是惊人的,你的爆发力是惊人的,怒发冲冠具有无可比拟的快感,你一下子就疯狂了,成了酩酊的、强有力的人。疼痛能使胆怯的人大胆,大胆的人英勇,英勇的人壮烈。你会为自己而震惊。你的潜能是巨大的,那些你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你一下子就做出来了,眼睛都来不及眨巴。所以,乡下的年轻人喜欢电影,电影只是一个方面,另外的一个方面就是打,就是疼。打完了,疼完了,人一下子就舒坦了,过足了瘾,能舒服十来天。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满足。
  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晚上的电影是为端方一个人放的。端方善于战斗的形象,尤其是智勇双全的形象,在电影散场之后彻底建立起来了。端方的这一片天地毕竟不是他亲手打出来的,说到底,佩全不服。端方没用一刀,没用一棍,没用一拳头,完全是依靠“政变”的方式取代佩全的,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并没有经过实战的检验。佩全在这个晚上一定要仔细地、全面地考察一下端方。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一圈。打架这东西当然需要力气,可光有力气也是不行的。等看完了电影,端方,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一下子就全部端出来了。你要是不行,端方,咱们的日子还长。
  电影很好。这是一部关于解放的电影,换句话说,这只能是一部关于战争的电影。这同时还是一部关于人民、关于敌人、关于枪弹、爆炸、历史、牺牲、消灭、光荣、鲜血、理想、仇恨、尸体、胜利、千军万马和排山倒海的电影。概括起来说,透过弥漫的硝烟,人民在一点点好起来,而敌人在一点点烂下去。电影很好。好就好在场面巨大,伤亡也巨大。这一来就好看了,爆炸和死亡都无比地壮丽,一大片一大片的。满世界都是活着的人,满世界也都是死去的人。
  第二次换片的时候红旗从人缝里挤了出去,他要撒尿。佩全和他一起去了。没出息的人就是这样,屎和尿特别的多。一激动或一害怕他的排泄系统就格外的疯狂。红旗就是这样。红旗来到外围,掏出他的东西,痛痛快快地尿。他的身边有一个人,是个陌生人,不知道是李家庄的还是高家庄的,也在尿。佩全走到他的身旁,对着陌生人的脸,一靠近就吐了一口痰。吐完了就走。回来的时候红旗的脸色特别的不好,好像是挨了揍。他的一只巴掌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嘴里不停地唠叨,妈的,他*的。端方隔着佩全,瞥了红旗一眼,问:“动手了?”
  红旗说:“动了。”
  端方说:“和谁?”
  红旗说:“不知道。”
  端方说:“看见那个人的脸了么?”
  红旗说:“看见了。”
  端方说:“哪个村子的?”
  红旗说:“好像是高家庄的。”
  端方说:“谁先动的手?”
  红旗说:“我。”
  端方说:“为什么动手?”
  红旗说:“他长得像电影上的敌军连长。我看不惯。”
  端方说:“他还手了没有?”
  红旗说:“还了。”
  端方说:“有没有把他放倒?”
  红旗说:“没有。”
  端方说:“为什么?”
  红旗说:“这小子拳头硬。”
  显然,红旗吃亏了。端方不再开口。佩全这时候插话了,小声询问端方:“干不干?”
  端方说:“我的兄弟怎么能给人欺负?当然干。”
  佩全即刻就站丁起来。作为一支队伍的老二,他当仁不让。
  端方一把拉住,说:“干什么?”
  佩全用他的巴掌在空中切了一刀,是斩钉截铁的架势,说:“先把他们的退路堵死。”
  端方没有接受他的战斗方案,说:“看电影。”
  佩全急了,说:“看完了电影他们突围了怎么办?”
  端方没有回答,却拍了拍前排的两个小兄弟的肩膀,对他们耳语了一些什么。两个小兄弟得到了令,弓着身子走了。佩全说:“这不是游击战,是阵地战。他们不行。他们堵不住。”端方笑笑,说:“看电影。”
  佩全的这个电影看得受罪了。战斗即将来临,他哪里还坐得住。佩全不再是看电影,简直就是苦等。他在等电影的散场。只要电影一结束,他的拳头就成了榴弹炮的炮弹,一股脑儿砸向了敌人的阵地。当然,有一点格外的重要,他要让端方看看,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的拳头是多么地生冷不忌。佩全走神了,他已经提前进入了战斗,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蠢蠢欲动,渴望疼痛。
  电影放映员又换胶片了。这是最后一次换片,肯定是最后的一次了。王家庄的人看电影早就看出经验来了,当胜利就要来临的时候,这就意味着电影要结束了。剧终意味着胜利,而胜利同样意味着剧终。所有的电影都是这样的。换片之后,端方又坚持了十来分钟,对红旗耳语说:“红旗,你把兄弟们拉出去,准备好火把,站到银幕的后面等我的命令。”红旗十分郑重地应一声,对大伙儿招招手。所有的兄弟都起身了,猫起腰,一起撤离了现场。佩全不知道端方究竟要做什么,刚要起身,却又被端方拽住了。端方说:“看电影。”佩全脱口说:“人不能散。要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端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已经把自己当成电影里的人物,起码是民兵排的副排长。他喜欢说电影里的台词,句句是真理,却狗屁不通。端方偏不急,用下巴指了指银幕,说:“就要发起总攻了,我们把最后的一点看完。”佩全握紧了拳头,身子骨绷得比光棍汉的鸡巴还要直,一挺一挺的,都晃悠了。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的剧终,佩全一下子跳到了凳子上。端方对着银幕的那边挥了挥手。这时候全场的人都听到了佩全的高声叫喊:“高家庄的狗娘养的!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一个都不要跑!一个都不要跑!”佩全的举动过于威猛、过于突兀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钉在了原地,一起回过头来看。
  但是,人们看见四周突然亮起了火把,这样的情形不同寻常了。黑压压的人群只是愣了片刻,“轰”地一下,炸开了,朝着四面八方奔涌。这样的撤退当然是无序的,佩全反而被堵在了人群里。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扒拉出来,佩全对着火把拚了命地招手。火把一起集中过来了,佩全立即带领着火把队朝着高家庄的方向凶猛地追击。火把奔腾起来,在漆黑的田野争先恐后。到底有火把,佩全他们跑得更快,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追上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了,都听到他们脚步声了。高家庄的“狗娘养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拚了命地在田野里撒腿狂奔。佩全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道:“快!快!前面有一座桥,千万别让他们过桥!千万别让他们过桥!”
  意想不到的场景居然就是在桥上发生了。这是一座木桥,有年头了。和里下河地区的所有木桥一样,这座桥相当简易,很窄,面对面就过不了人了。就两根桩,上面铺了木板。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们火急火燎,好不容易跑到了桥上,哪里敢停下来歇一歇,只管往前冲。可中间的那一块木板已经撤了,是空的。这一来高家庄的“狗娘养的”们惨了,冲上来一个掉下去一个。就听见水面上“轰”的一声,又“轰”的一声。后面的人明明听到了水面的动静,知道是怎么回事,脚底下就是收不住,身不由己了,只能往下跳。你的屁股坐在了我的头上,我的双脚踩着了你的肚子,乱了,嗷嗷叫。这时候佩全他们赶来了,一个个举着火把,站在河岸上,吃惊地看着水里的景象。王家庄的小伙子们欢呼起来,雀跃起来。眼前的景象可以说是意外的惊喜,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谁也没有。太动人了,太激动人心了。虽说不是严冬,深秋的河水毕竟冷了,有了刺骨的劲道,几乎称得上凛冽。一群“狗娘养的”却在河水里热闹,他们不停地扑腾,完全可以用狼狈不堪去形容。红旗叫嚣着,突然对着水面吐起了唾沫,吐一口,骂一声,还跺起了脚,他用一种特别强烈、特别昂扬的节奏高声骂道:“***妈!操你奶奶!操你姐姐!操你妹妹!操你弟媳!操你舅母!操你姨娘!操你婶子!操你姑妈!操你嫂子!”数快板了。一句话,不论老少,只要是女的,能操的都操了,一个都没有落下。痛快得只想抽筋,瞳孔炯炯有神,放电了。无数的火把在里头跳跃,像闹鬼。佩全也在喊,回过了头去,想看一看端方,意外地发现端方却不在。是的,他不在。佩全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一切都是端方安顿好了的。他调动了一切,控制了一切,指挥了一切。不用一刀,不用一棍,不用一脚,不用一拳头,“狗娘养的”自己把自己就收拾了,他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这是奇迹。这是端方的战略思想的一次胜利,他虽然不在河边,却已经在佩全的心里了。佩全对端方服了,从心底,从骨子里服了。他把火把高高举过了头顶,大声说:“撤!”
  佩全带领着全部人马打道回府,去了养猪场。他们激动得要命,达到了顶点。今天的胜利太圆满、太酣畅、太神奇了,必须和端方分享。这一切都是他缔造的。一路上都是凛冽的北风,可他们顾不上了。他们在谈论端方,激动很快就转化成崇敬了。崇敬是酒,令人陶醉。能够在端方的指挥下战斗,实在是大伙儿的幸福。他们来到端方的门口,门是开着的,吃惊地发现端方已经上床了,歪在那儿,正就着昏黄的马灯看小人书。端方安安静静的,恬淡如水,看不出一丁点的兴奋,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所有的人都在门口停住了脚,不说话了。端方说:“进来。”大伙儿沉默着,鱼贯而入,一起站在了端方的床前。端方起来了,趿拉着松紧口的布鞋,站在了地上。端方开始和佩全握手,一个一个地,和大伙儿握手。现场的气氛突然庄重起来,有点像接见了,跟电影上的一模一样。电影里头每打完了一个胜仗首长都要亲自接见的,这一来他们就不像在养猪场,而是到了电影上。是经风雨、见世面的感觉,好极了。轮到和红旗握手的时候,端方看着红旗的腮帮,小声地问:“不疼了吧广红旗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仰起了脖,说:“报告,不疼了!”端方说:“那就好。”端方说,“坐。”
  茅棚里并没有凳子,其实是没法坐的。大伙儿找来了一些稻草,铺在了地上。这一来大伙儿也只能坐在地上了。只有端方一个人站在了那里。端方没有询问具体的斗殴场面,这个用不着问了,明摆着的,不用问。端方突然微笑了,说:“我们来讨论两部电影,”端方竖起了两根手指头,说,“一,《智取威虎山》;二,《奇袭白虎团》,大家说说,好在哪里?”这样的开场白是奇怪的,有些云里雾里。佩全说:“还是你说吧,我们知道什么。”端方笑而不答,点了一根烟,就那么望着,什么也不说。端方自己是知道的,因为战功卓著,他在大伙儿心目中的分量已经不一般了,完全有理由居高而临下了。他还是希望大家来谈谈。大伙儿只能仰着头,看着端方。他的形象愈发高大了,有了率领和引导的力量。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知道端方要讲话了,现场肃穆了,还十分的宏大,十分的机密。怪异了,更像在电影里了。他们是在战争中,在窑洞里,在参与历史,在修改进程,在改变命运,有了崇高和伟大的使命。茅棚里鸦雀无声。只有一盏昏黄的马灯。处境其实是危险的,四周都充满了危险、暗杀,也许还有绑架。然而,他们不怕。为了和危险的处境相匹配,他们的内心陡然生出了无限的忠诚,还有牺牲的决心。像原子弹。这是必备的。他们的瞳孔庄严了,神圣了,上刑场的心思都有,就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红旗受到了感染,站起了身子,说:“这两部电影好就好在不要怕,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端方却没有看红旗,只是吸烟。显然,红旗错了。因为端方不说话,气氛就有点变,往令人担忧的方向走。所有的人都不再敢出声。还是端方打破了沉默。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端方才有资格与能力打破沉默。端方说:“勇敢是要的。在任何时候勇敢都是要的。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端方看着大家,说,“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说白了就是两个字,一是智,二是奇。什么意思呢?这就要求我们学会动脑子。勇敢,硬拚,两败俱伤,都不是办法。我们要动脑子。”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就觉得端方说得好,说得对。原来还挺糊涂的,经过端方这么一点拨,心顿时就明了,眼顿时就亮了。“可是,”端方的话锋转舵了,端方说,“从今天晚上的情形来看,我们当中有人却不是这样。”端方总结说,“这很不好。”端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可是,正是由于轻,格外的掷地有声。红旗低下了脑袋,紧张起来。端方说:“我在这里要提醒极个别的人,再这样下去,乱发号,乱施令,瞎激动,是要吃苦头的。这样的风气不能长。我们必须统一我们的思想。”红旗依然低着头,然而,听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端方另有所指。红旗什么时候“乱发号、乱施令”过?还轮不到他。端方虽然没有点名,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端方对佩全有了“看法”,对他今天晚上的表现相当地不满,生气了。然而,端方又是不点名的。不点名的批评更有力,它的威力通常是原子弹的八分之一,你连辩解和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又没有点你的名,你跳出来做什么?这一来“极个别的人”只好默认。佩全坐在大伙儿中间,郁闷难当,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住了他。大路的嘴是紧闭的,国乐的嘴也是紧闭的。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紧闭的。大伙儿感觉出来了,佩全在这支队伍当中排行老二的位置有点危险了。谁排行老二,是一支队伍的重中之重。
  大伙儿都在等端方发话,在今天的这个晚上,他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的。没想到端方却转过了身子,把马灯的罩子架起来,“呼”的一声,吹灭了。端方在黑暗之中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大伙儿无比地吃惊,怎么就散了呢?但是,散了。他们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摸着黑,往外走。佩全走在了最后面,心情沉重。显然,心里的压力大了。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征兵的消息终于来到了。端方一得到消息就来到了大仓库,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混世魔王。端方这样做有端方的理由,他都想好了,他希望能和混世魔王一起去当兵。混世魔王再赖,好歹是城里的人,见的世面广,能够和他一起,彼此能有个照应。混世魔王刚刚吃过晚饭,坐在那里用稻草剔牙,嘴是歪着的,一脸的坏样子。因为心情好的缘故,端方在说话的时候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兄弟,我们快熬到头了!”混世魔王的下巴和胸脯都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却又不像笑。端方到底熬不住,交底了。他用拳头擂着桌面,一字一顿地说:
  “征、兵、啦!”
  端方的心已经坐在了汽车上,也许还坐在了火车上,正对着无边的远方,迎着风,风驰电掣。混世魔王没有动,只是叼着稻草,用他的牙齿不停地咬。最后,把嘴里的稻草吐出去了。混世魔王说:“祖国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这句话气人了,有些阴阳怪气,是混世魔王一贯的风格。端方说:“你装什么呢?”混世魔王笑笑,在长凳子上躺了下来,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着肚皮,说:“今天可是吃饱了。”端方说:“你把耳朵从裤裆里掏出来好不好?征兵了!”混世魔王坐了起来,望着端方,说:“兄弟,我倒是想把我的两只耳朵放在裤裆里。”端方听出来了,混世魔王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其实一进门端方就应该看出来的,只是心情太好,忽略了。端方眯起了眼睛,仔细研究起混世魔王。混世魔王的脸色突然颓唐下去,轻声说:“我都知道了。”混世魔王说,“都找过她了。”端方问:“找过谁?”混世魔王说:“还能是谁?咱们的吴支书。”端方急切地问:“吴支书说什么了?”
  “咱们的支书说了,祖国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
  端方摸出旱烟锅,坐了下来。吴支书真的是会说话,她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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