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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什么呢?揪心了。天黯淡了下来,端方的心也一起黯淡了。他转过身,并没有和别人一起去争抢子弹头,却盯住了自己的身影。他的身影很长,在一个下坡上。端方的身影有了流淌的危险,有了覆水难收的意味。夕阳同样把硝烟的阴影投放在了下坡上,端方在阴影中伤感而又彷徨。
老骆驼说:“回去吧。该喂它们了。”
因为实弹演习,村子里其实是空着的。每一间房屋都安安稳稳,每一棵树都安安稳稳。而那些草垛的外部轮廓则格外地柔和了,它们绵软的线条完全体现出了被占领和被解放的局面,柔顺,服帖。村子里偶尔有一两个妇女在走动,她们头顶着围巾,腋下挎着竹篮子,是没事找事的样子。这同样也是被占领和被解放的局面。总之,在冬日下午的太阳下面,呈现出祥和而又安乐的景象,同时也是死气沉沉的景象。说不好。毕竟是年底了,年底的村庄就是这样,有一股说不出的寥落,仿佛是在预备,在积蓄,新年一到,才能够欢天喜地起来。当然,枪声响起来之后情形立马改变了,王家庄不再寥落。枪声就是发令,村子里的家禽和家畜“呼啦”一下,集体出动了,神经质地出动了。它们哪里能懂得枪声的意义,它们不懂,吓坏了,魂飞魄散。它们就知道颠,就知道跳。一眨眼的工夫王家庄就没了人样,家畜飞奔起来,半空中飞翔的全是鸡鸭鹅,还有它们的羽毛。王家庄突然就成了一个动物的世界,是飞禽与走兽的世界,一句话,疯狂的世界。史无前例。干脆就是史前。有了洪荒的、霸蛮的、原始的气息。
无量就是在这样纷乱的景象当中回到了王家庄,浑身的毛都立在了身上。它看上去更大,更高,更强。威猛极了。它彻底忘记了自己是一条狗,它像一块长了四条腿的肉,它更像一颗长了毛的炸弹,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它有速度。它的速度就是它的方向。它体内的内分泌是旺盛的,疯狂的,火热的。它分泌出了速度。分泌出了真本性。它分泌出杰出的、超常的、不可估量的力量。它把自己分泌成一朵炫目的蘑菇云。它是盛开的毒蘑菇,能够腾空、穿梭、裂变和喷射。它耀眼,刺目,惊心动魄。在它抵达王家庄之前,无量路过了养猪场。一大群白花花的、黑乎乎的小猪仔挡住了它的去路。内分泌指引着无量,内分泌激荡着它。无量张开了它的嘴,它的嘴、它的锋利的牙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叼起了一块白花花的肉。咬断了。黑母猪还没有能够做出适当的反应,无量已经把小猪仔的尸体放下了,一口咬住了黑母猪的腿。黑母猪嗷叫了一声,企图做出反抗。然而,母性是徒劳的。母性的力量抵挡不住内分泌的疯狂。无量没有兴趣和它纠缠,它丢下了黑母猪,继续狂奔。它要让自己的每一颗牙齿和每一根汗毛都成为速度。它回到了大队部,卧在了吴蔓玲的床下。它的五角形的瞳孔闪闪发光。它的五角形的瞳孔警惕、嚣张而又惊慌。它在企盼。它更在防范。它的企盼是全神贯注的,它的防范则更加全神贯注。五角形的瞳孔照亮了无量的世界,每一颗牙齿都是晶莹的,剔透的。无量的牙齿做好了积极的准备,一旦有人进来,它就要张开它的嘴,上下一夹击,每一颗牙齿就十分对称地进入到人肉里面去了。
养猪场里的黑母猪被咬得不轻,它退到了墙边,像大队会计数钱一样舔起了自己的伤口。而不远处的枪声一阵又一阵,有了排山倒海的阵势。散乱的小猪仔子们这时候已经不再纷乱了,它们一起挤在了黑母猪的腹部底下,和黑母猪的奶头一齐瑟瑟发抖了。
端方带着一身的硝烟,回到了养猪场。他依偎在墙上,低着头,心里头有说不出的惆怅。却在地上发现了一样东西,是一只小猪仔子的猪蹄。白色的,在黄昏微弱的光芒中放射出白花花的光,一共是三个。端方愣了半天,终于确认了。一确认端方就傻了,抬起头来再看看四周,全是小猪仔的猪蹄,猪尾,甚至还有小猪仔子们的内脏。猪肠子细细长长的,拖得一地。剩下来的,全是小猪仔们的尸体了,有那么两三只还在抽搐。它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可以说惨不忍睹了。端方跳进了屋子,黑母猪尖叫了一声,躲到老骆驼的床下面去了,只在外面留下了一颗脑袋。它的眼睛像两只半自动步枪的枪眼,蓝悠悠地瞄准了端方。黑母猪的嘴巴可以称得上血盆大口了,叼了一只小猪仔的猪肝,正在咀嚼。端方的头皮紧了,一阵发麻,随手捡起一具小猪仔的尸体。它的脖子早就断了,脑袋侧在了一边。这时候老骆驼进屋了,他立在那里,不停地打量地面。额头上都冒汗了。老骆驼到底是老骆驼,比端方镇定。他即刻就把门关上了,点起了马灯。马灯照亮了这个狼藉的场面。温馨的、橘黄色的灯光无限柔和地照亮了这个惨烈的场面。黑母猪在床底下,却把猪肝放下了。它似乎已经吃饱了,吃撑着了,对鲜嫩的猪肝再也不感兴趣了。它振奋得很,紧张得很,背脊上的猪鬃全竖了起来,像一个刺猬。黑母猪机警地望着端方,机警地望着老骆驼。它的眼睛在它的大耳朵的后面,精力充沛而又虎视眈眈。它的瞳孔里发出强有力的光。而它的脖子早已经变成了一只风箱,发出低沉的呼噜。那是恐惧的声音,那更是警告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端方突然就怕了。这样的场景他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不知道老骆驼床下的那只黑母猪究竟是什么。端方没有把握。恐惧拽住了端方,他后退了一步。老骆驼一把就把他揪住了,低声地说:“端方,别动,不要动。”
“怎么回事?”
老骆驼说:“我以后告诉你。你盯着它,不要走神。脚底下不要动。”
“我们该做什么?”
“我去把它赶出来。你把扁担拿好了,对准它的脑袋,是脑袋。要准,要快。最好一下就解决问题。别让它咬着了,记住了?”
“记住了。”
老骆驼捡起了地上的小棍子,那是端方主持正义的小棍子。他歪斜着身体,走到床的一端。端方却把扁担握紧了,预备好了。老骆驼用小棍子捅了一下黑母猪,黑母猪没有动,嗓子里却是一声嚎叫,凄厉了。老骆驼就使劲。黑母猪还是不动。老骆驼就爬到床上去,把床板一块一块地拆了。这时的黑母猪却动了。它在往后退。屁股都顶在了墙上。端方一点一点地逼上去。老骆驼就听见耳边“呼”的一声,风在老骆驼的耳廓上晃了一下,一阵凉。端方的扁担已经抡下去了。端方的扁担在黑母猪的天灵盖上开了花,精确无误。几乎就在同时,许多黏稠的东西飞溅出来,溅在了墙上,溅在了端方和老骆驼的身上,脸上。很腥。端方抹了一把脸,一部分是红色的,另一部分则是乳白的,像胶水,更像糨糊。只能是脑浆子了。黑母猪的脑袋已经开了,其实它已经死了。可它的身子却站立在原处,挺了片刻,坍塌下去了。在它坍塌下去的时候,它的嘴里吐出了一小块的猪肝,后腿却蹬得直直的,顶在墙上。颤了几颤,在墙上留下了最后的一道划痕。屋子里再一次寂静下来。全是端方的呼吸。
事实上,在一九七六年年底的这一天,噩运远远没有结束。推动这个夜晚的,还是那只名叫“无量”的狗。它到底还是把吴蔓玲给咬了。是吴蔓玲的小腿。咬得不轻。吴蔓玲小腿上的皮肉都翻过来了。咬完了吴蔓玲无量就再也不像无量了,它狂躁不安,一秒钟也不能安稳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的无量到底像什么。它对每一个人的大腿和小腿都产生了强烈的爱,可以说是无限的痴迷了,见到谁都要咬。当然,毕竟有了吴蔓玲的例子,王家庄有所准备了,做了有效的防范,除了吴蔓玲,它好歹再也没有咬着谁。还是王瞎子见多识广,他来到了大队部。他对无量痛下了杀心。王瞎子说:“这东西不能再留了。我已经看见了。立即打死它。要不然,麻烦的日子还在后头。”广礼还在犹豫,再怎么说它也是吴支书的狗哇。广礼说:“还是请示一下吴支书吧。”王瞎子说:“不用了。她都被咬成那样了,她自己的疼还顾不过来呢,她能说什么呀。你们打,回头我给吴支书打个招呼。”王家庄的人响应了王瞎子的话,“打狗要看主人”这样的老话不能再听了。确实不能再听了。以无量现在的样子,它咬人都不看主人了,哪里还能再看它的主人。人们操起了家伙,扁担还有锄头,全面出动了。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场群众运动终于开展起来了,王家庄撒开了天罗地网。天黑之后,无量到底给逼进了一条死巷子,广礼用他的鱼网把无量罩住了。广礼把鱼网提起来,用力摔了几下,无量当即就晕了过去,近乎死亡了。当然,王家庄的人都是知道的,狗是土性子,只要一碰到土,它就会起死回生。广礼还是接受了王瞎子的建议,把无量吊了起来。就吊在大队部门前的槐树上。一群人围着无量,人们用扁担和锄头砸它的脑袋。都砸烂了。砸到后来无量的脑袋差不多都消失了,变成了碎末和液体。王家庄的人们这才放心了。一只失去了脑袋的狗无论如何也不会借尸还魂的。
天早就黑了,空气里还留有一些硝烟的气味。然而,越来越稀薄了。这一个夜晚的王家庄和平日里到底不一样,有一点不像夜晚。为什么呢?吴蔓玲的伤口太疼了,忘记打开她的高音喇叭了。什么是夜晚?这在王家庄是有说法的,它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东方红》为起始,同样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国际歌》为终结。《国际歌》一响,一天就算是正式地结束了,这才可以吹灯上床。中央这样安排极其的科学,它可以提醒王家庄的每一个社员都应当胸怀祖国,都应当放眼世界。它还是一个象征,王家庄其实和祖国与世界联系在一起。你要是忘了,听一听《东方红》和《国际歌》,那就什么都好了。
因为没有《东方红》和《国际歌》,端方躺在床上就失去了参照。他被时间忘了,他被世界忘了,他也被祖国忘了。然而,王家庄却没有忘记他。夜里九点,也许是十点,也可能是十一点,红旗突然踢开了小茅棚的门。“轰”的一声,端方和老骆驼都吓得不轻,从睡梦中惊醒了。红旗的脸是看不见的,但是,他的嗓音说明了他的慌乱。王家庄出事了。红旗几乎是叫喊着说:“端方,吴支书叫你!”
“什么事?”端方瞎头闭眼地说。
“不知道。她就是在叫你!”
“多晚了,都什么时候了?”
红旗没有让端方在被窝里久留,他大胆了,居然把端方从被窝里拉了起来。端方套上衣裤,都没有来得及拉上鞋子的脚后跟,就被红旗拖出茅草棚的大门了。冬日的星光无比的昏暗,反而像夏天里的鬼火了。端方跟着红旗一路飞奔,一路跑,一路说:“你急什么?”红旗说:“快!端方你快一点!”端方跟上去,厉声问:“究竟是什么事?”红旗说:“你快点!我也不知道,吴支书就是喊你!”
端方和红旗还没有来到大队部,远远的,就听见吴蔓玲尖锐的叫声了。红旗说得没错,吴支书是在喊“端方”。她的嗓音特别的凄厉,又模糊,又清晰。从声音上听过去,吴支书似乎是和什么人打起来了。端方加快了脚步,冲刺过去,大队部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的人,看起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吴蔓玲的屋子里乱糟糟的,罩子灯的灯光直晃。端方拨开人,挤进屋内。广礼和金龙他们居然把吴蔓玲摁在了地上。吴蔓玲披头散发,她在地上剧烈地挣扎,狂野得很,泼辣得很。端方只看了一眼就愤怒了。他伸出两只手,一把揪住广礼,一把揪住金龙,把他们拎开了。吴蔓玲还在喊:“端方……!”端方蹲下来,轻声说:“蔓玲,是我。”吴蔓玲似乎没有听见,又尖叫了一声:“端方……”端方把吴蔓玲额头上的乱发拨开去,说:“蔓玲,是我。”吴蔓玲望着端方,突然安静了。她的目光直挺挺地逼视过来,像两根透明的棍子。吴蔓玲说:“端方?”端方说:“我是端方。”吴蔓玲的目光极度的柔和,她的眼睛开始笑了,笑得含情脉脉的,又笑得凶相毕露的。她的脸也笑了起来,却和平日里有所不同,没有内容。由于没有内容,就可以说很纯明,也可以说很凶险,还收不住了。端方感到了不好,回过头,气急败坏地喊:“准备船!叫兴隆!送医院!”端方刚刚说完,还没有回过头来,吴蔓玲突然就颤抖了,抖得浑身的关节都表现出来了,而头发像是泡在了水里,有了漂浮的甚至是飞扬的迹象。端方见过人发抖,却没见过这么个抖法的,想摁,却怎么也摁不住。都听到她的牙齿的撞击声了。吴蔓玲一把就把端方拽住了,搂住了端方的脖子,箍紧了,一口咬住了端方的脖子。她的牙齿全部塞到端方的肉里去了。“我逮住你了!”吴蔓玲的嘴巴紧紧地捂在了端方的皮肤上,含糊不清地说:“端方,我终于逮住你了!”
2005年7月26日定稿于南京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