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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录-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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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阿苏勒以自己内衣的腰带把伤口用力捆绑起来,喘息着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他踩的是切下来的腐肉,那些软软的蛆虫被踩成了浆,恶心得令他头皮也麻了。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把脸用力埋在手掌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阿苏勒不知道他是活着或是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去看,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苍青的君主

    阿苏勒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人还躺在那里。    
    他过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温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处看了看,抓过一只干硬的馕,用力咬了几口。当他还是万人之上的世子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样干硬的馕嚼在嘴里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他默默地咀嚼着,觉得胃里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忽然想了起来,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以青鲨的刀锋撬开了禁闭的牙关,小心地把嚼碎混着唾液的馕吐进了老人的嘴里,过了很久,他看见老人的嘴微微地动了动,而后老人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阿苏勒清楚地知道他开始恢复了生机。    
    “哦……哦……”老人咽下了第一口,仰面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阿苏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馕,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进老人的嘴里。就这么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着,老人也默默地吞咽。他不知道他醒来没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对准自己,不过他心里觉得温暖,这时候他觉得老人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孩子,很苍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铜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苍青的君主,被赐予荣誉和长生。”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他六岁时候,大合萨抚摩他的头顶,以盘鞑天神名义赐予的祝福。“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他拥有整个天空的青色。阿苏勒那时候只觉得天空那么高深遥远,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仆。在他伟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从他的意志行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杀过多少人,有过多伟大的功绩,都还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这个老人。    
    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老人忽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线,可是那里面的光芒如此的锐利,阿苏勒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伪装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开。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又迷离。他眼中闪烁着幸福和快慰,开始微微地笑,他挣扎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阿苏勒的面颊。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是你啊,你没有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没有你啊!幸亏只是梦……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而后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无力地摔在胸前。    
    阿苏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你根本不是练刀的料子

    老人再次醒来,并没有用多少时间。阿苏勒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几乎能看见老人胸口的伤在恢复,新肉不断地长出,一次又一次地结痂和退痂,远比任何人都快得多。胸口是重伤,青鲨没准连他的心脏也划伤了,也没有药,可是这些都挡不住他的恢复。    
    “你救我,不怕我会杀了你么?”    
    石隙中,老人仰面朝天地躺着。他已经可以挣扎着站起来走几步。他依然用铁链捆着自己,不过那种疯狂的情况没有再出现,他倨傲冷淡,不过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了。他说话也流畅多了,因为一直都只能躺在那里和阿苏勒说话。    
    阿苏勒想了想:“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你到底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有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是你的阿爸?是郭勒尔?”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一丝凶煞。    
    “不是!不是阿爸……”阿苏勒低低地,“阿爸很爱我,我知道的。”    
    “能跟我说外面的事情么?”老人换了恳求的语气,“我很久没出去了。”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从自己的出生说起,说自己的哥哥们,说阿爸阿妈,说熟悉的人,大合萨、巴鲁和巴扎,还有难以亲近的木犁。他又说龙格真煌,然后是苏玛和她的姐姐们。    
    老人有时候会打断他问几个问题,显然对北都城里各家首领的家世相当地清楚,阿苏勒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仇恨,那他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    
    最后阿苏勒说了那些影子一样的黑衣骑兵,说起那一夜的故事。    
    老人想了想:“是青阳自己的人下的手。”    
    阿苏勒的心狂跳起来,他使劲地摇头:“不是,那些人不是我们青阳的骑兵。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骑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跳起来,跳起来杀人,而且他们也不用我们青阳的马刀。”    
    老人冷笑:“你不想承认?马背上跳起来有什么难的?澜马部的澜马们都能做到,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灵活。你说他们的刀的形状倒像是东陆人用的,他们喜欢在刀身上开血槽,刀尖的形状更像牙齿,这样刺进甲缝里杀人,血从血槽里放出去,敌人没有反击的力量。”    
    阿苏勒还是摇头。    
    “一定是青阳的人。”老人说得不容置疑,“杀了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只有对你的伯父们和哥哥们最好。这支骑兵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训练,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们,因为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你见过青阳的鬼弓武士么?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有几个人知道青阳的一千鬼弓武士在哪里?等到你真的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弓箭已经把你的喉咙射穿了!”    
    “你都是猜的!”阿苏勒大声说,“你都是猜的!”    
    老人冷冷地笑笑:“还用得着我这样将死的人猜么?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愿意承认,你害怕么?你害怕你就捂着耳朵跑掉啊。你是个废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们要杀了你。”    
    阿苏勒站了起来。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他的手。他的力量已经恢复,阿苏勒根本摆脱不了他的控制,重重地坐下,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架了。    
    “你干什么?”    
    “你听我说话,”老人低低地说,“你未必还有很多机会听我说话了……”    
    阿苏勒觉察了他话里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老人也是很久没有说话。他仰面对着天,似乎在想什么,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苏勒觉得他已经忘记该说什么了,才听见了低低的声音:“你力气很大。”    
    阿苏勒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哥哥们都比我力气大。”    
    “你有没有很愤怒的时候?”    
    阿苏勒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有……”    
    “那有没有愤怒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时候?比如说,那一天你从我的手里挣脱……”老人举起了右手,“能从我手里挣脱的人,可不多。”    
    阿苏勒看着自己手腕上五道深深的抓痕,一时也迷茫起来,想不清楚那个瞬间自己怎么摆脱了老人掌握。    
    “你练过刀么?”    
    阿苏勒点头:“跟着木犁将军练过一些日子。”    
    “不要再练了!”老人断然的说,“你根本不是练刀的料子!”    
    “我……”    
    “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我也想……”    
    “草原上五百年来只有两个英雄,第一个是逊王,第二个也死了。”老人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么能称英雄?”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爷爷,你说有报应,可是你还是看重英雄。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不想当英雄,会被人嘲笑,还不如死。”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老人愣住了。他想了许久,对着洞顶缓缓地摇头:“不错。马背上的男儿,一生当然要杀很多人,你不杀了你的敌人,你就变成死人。杀人,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盘鞑天神会接引他们,在高天上的宫殿里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床上,也得不到福佑,不过孩子……你是不同的!你是不同……”    
    “爷爷,我梦见过我杀死很多的人!”阿苏勒忽然打断了他。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阿苏勒把双手夹在膝盖间,沉默了一会,忽然仰起头:“爷爷,我真的是说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很多人?”老人扭头去看他。    
    “很多人,满地都是死人,”阿苏勒自己打了个寒噤,“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我拿着刀站在满地都是死人的地方,太阳在西边就要落山,颜色红得就像血要从上面滴下来。北都城里有传说,说……我是谷玄,他们不在我面前说,可是我听到过。我生下来阿妈就疯了,我生的那天有大流星在天上经过,神卜池里面的玄明都死了,那是神鱼啊,我是不祥的人……”    
    “谷玄……”老人呆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一时间仿佛有千百人在一起笑,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哈哈哈哈,小东西,你知道谷玄是什么意思么?”老人笑了许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他的胸口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静。    
    “是没有光的星星。”    
    阿苏勒所知的谷玄就是一颗没有光芒的凶星。    
    “没有光的星星?”老人从鼻孔里狠狠喷出一口气来,“没有光的星星算什么?天上那些小星,黯淡得你根本就看不见,只有最好的天气里,羽人中的鹰眼射手带着晶镜才能把它们从星簇里分开。那也是没有光的星星,怎么没有人提起?星星就是要有光,难道没有光的星星反要比有光的星星厉害?”    
    “可是他们都说……”    
    “可是什么?愚蠢的人们啊!谷玄令人害怕,是因为它是死星啊。那是掌管大地上所有生命死亡的星辰,谷玄降临到你的头顶,是盘鞑天神给了你死亡的花环,他派遣他的使者前来夺走他赐给你的生命。他的使者们就在草原上骑着黑色的马跑过,杀死一切的人。”    
    “使……使者?”阿苏勒瞪大了眼睛,“天神的使者是……是逊王和铁沁王啊!”    
    “这些无知的蠢东西,难道不知道逊王就是谷玄么?逊王就是盘鞑天神用右手化成的使者啊,天神的右手握着一挥动即可斩开雪山的神剑,那神剑上面嵌着一颗黝黑的宝石,它没有光,因为它是空虚的,它是贪婪的宝石,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活着的东西只要一靠近它就被吸去灵魂。那颗宝石在天上就是谷玄,在人间就是逊王。它是最凶恶贪婪的魔鬼,一切光和生命的死敌。”    
    “魔鬼!?”    
    “逊王是什么人?那是统一蛮族七个大部落、组织库里格大会、杀了上百万人的大君啊?”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冷酷,“那当然是恶魔!”    
    他轻蔑地笑着,斜着眼睛看着阿苏勒:“就算杀很多很多的人,你都变不成谷玄,除非你把世上的人,都杀了!”    
    “害怕血么?孩子,你为什么会哭?你害怕血流在你手上的感觉,是不是?你害怕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转眼就死了,你拿刀的手会抖,”老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也想杀人?你敢杀人么?你死得比你的敌人还早!当个愚蠢的好孩子吧!”    
    “可是……可是我阿妈,还有苏玛,还有巴扎他们,还有合萨,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老人恢复了野兽一样的凶恶的表情,放声吼叫着,“你想保护别人?你能么?你能么?你现在在这里,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不能……我没用的……”阿苏勒抱着自己的头,颓然地坐在地下。    
    “可是,”他又抬起头,“我阿妈……她傻了啊!”    
    老人微微震了一下,他凶狠的眼睛忽然变了,就像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又是温柔,又是迷茫。    
    “你爱你阿妈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老人默默地看着他。    
    “你真蠢。”过了许久,老人说,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着些许的柔和。“你想离开这里么?”    
    阿苏勒呆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老人拍了拍地面,换了淡淡的语调:“来,坐在我身边……喜欢听故事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    
    “那好,第一个条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没有人,也没有草,到处都是彻骨的严寒,除了雪,只有细碎的盐粒,那是天地分开时候天女眼泪凝结成的。那时候大地上惟一的活物是一头白色的牦牛,它有厚厚的毛,不怕刀剑一样的冷风。它是牦牛,也是一头巨龙的化身,归根到底,它是无所不能的盘鞑天神,它化为牦牛,为大地带来富饶……”


第四部分:青铜之血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

    “……战乱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蛮族’的称谓,大家称自己为青阳、澜马或者是九煵,大大小小有几百个部落,东陆的大皇帝有时候扶持这个去打那个,有时候反过来。今天我抢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杀了我的哥哥报仇,后天又是我带人冲进你的营寨。来来回回,永远也没有止境……”老人拖着沉重的铁链在周围缓缓地走动。    
    阿苏勒坐在一旁,目光跟着他移动。    
    按照外面的时间,也许几个月都过去了,阿苏勒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老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他的故事也从太古洪荒的时代,说到了蛮族历史上最闪光的黄金岁月——逊王阿堪提的征战历史。    
    阿苏勒喜欢听故事,但是老人的故事让他害怕,像是历史中最血腥的一些段落都被他截取出来拼在了一起。阿苏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故事,不过那虚无遥远的声调却深深地打动人心。老人说故事的时候永远看着远处,视线像是洞穿了坚硬的岩石。    
    “没有人知道阿堪提的身世。有人说他是盘鞑天神直接赐予人间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有人说他的父亲被那时草原上最大的大汗王剖心祭祀了上天,所以阿堪提不愿提自己的身世,却把自己的义父、大汗王剖了心。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他是恶魔,为了杀人而生在世上。他又是盘鞑天神的使者,所以他杀人,却是没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献出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强壮的武士,他知道义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犹豫。他不在意妻子被凌辱,因为他没有心,他只有杀人的欲望……    
    “经过二十八年,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他没有叫自己皇帝,却成立了库里格大会,说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后谁最有德行和勇气,谁就是首领。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大君的称呼,可是大家觉得逊王谦逊,于是叫他逊王。逊王很开心,安排人去学东陆的文字,说要写下蛮族以前一千年和以后一千年的历史。    
    “但是逊王并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身边却有一条狼,远比他更加恶毒的狼。这条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为了获得权势和地位,他宁愿把什么都忘记,只要自己变成一件杀人的武器。他就是你的始祖,吕青阳。”老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阿苏勒,他的瞳子像是着火那样熠熠生辉。    
    阿苏勒惊得坐直了:“不会的,始祖是英雄,阿爸告诉说过。”    
    “当然,吕氏帕苏尔家的书里是不会写这些的,逊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吕青阳是第三位。九煵部的主君杀了逊王,吕青阳杀了他,为逊王报了仇。可是没有人知道,正是青阳部的人混在乱军中帮着九煵部攻下了北都城,谋杀逊王的一战,吕青阳是不露面的凶手。”    
    “我……”阿苏勒摇着头,“我不信!我们帕苏尔家……”    
    老人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你们帕苏尔家又怎么样?你的父亲灭了真颜部,不是么?而且这还不是结束,吕青阳是个暴虐的君主,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都起来反对他。可是盘鞑天神救了他,天神给了他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    
    青铜家族和剑齿豹家族是帕苏尔家孩子喜欢的自称,这是令他们骄傲的名字,但是阿苏勒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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