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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知道母亲所指,就是宝玉的亲事,也只能无言以对。
贾母等别无良策,便决意使出个拖字诀,先不忙着回复慎亲王和忠顺王,同时暗中在好友与同僚的子弟中,寻找品貌端正,性情温雅,和黛玉匹配之人,只望早早给她说定亲事,顺理成章地回绝了两王。
原本这事只贾母、贾赦、贾政,并邢王二夫人知道,然而世上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从谁那里先走漏的消息,不多日,荣国府中就有人窃窃议论,说是老太太正给林姑娘议亲,未来姑爷可是大富大贵之人。
紫鹃在大观园内行走,也略有耳闻,只消息不大确切,生怕黛玉多心,因而先不教她知道,自己则暗暗加紧了打听。
这一日,她又在园子里遇上了旺儿家的,去往探春处交待些庶务,远远见到紫鹃,便笑得一团花儿似的迎了上来。
“紫鹃姑娘,这是上得哪儿呢?”
“到稻香村大奶奶那里,说是摘了些新鲜的豆角,拿些来给林姑娘尝个鲜儿。”
旺儿家的“嗳”了一声,表情既像讨好,又有点儿酸溜溜的:“紫鹃姑娘服侍林姑娘真是周到,这也是必有好报的,没准儿不要多少时候,林姑娘就要嫁入好人家,紫鹃姑娘自然也跟着去过好日子哩。”
紫鹃肚子里嘀咕了一句“有门儿了”,便忍了旺儿家的势力嘴脸,故作亲近地贴到跟前探问:“这些嫂子又是打哪儿听来的?八成是讹传,嫂子怎么就信了?林姑娘要出阁的话,老太太、太太可是提都未呢。”
旺儿家的见紫鹃有兴致,更加得意,挨到她身边,唧唧咕咕地低声说:“消息是从大老爷那边传出来的,说是什么忠顺王爷,哎,既是大老爷提的,必定是富贵势力之人,林姑娘嫁过去,紫鹃姑娘定是陪房丫头,一同享福的,胜过留在府里,外头看着架子大,内里早空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事事都得裁……哟,不说了,不说了,瞧我这张嘴,就是太闲得慌!”
旺儿家的发觉失言,轻轻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记,赶忙低着头走了。
什么,还真有的事?忠顺王?不是吧?
紫鹃虽不认识这家伙,但凭着对《红楼梦》的了解,也知道他不是好人。
不行,这事拖不得了,林姑娘若再没有主张,只有白白叫人卖了的份,到时自己莫说享福,只怕要跟着倒霉!
正文 49
紫鹃怀了心事;仍旧往稻香村李纨住处来;先将一只小匣子递给李纨,说:“这是前些天大奶奶拿来的兰哥儿做的诗,林姑娘都看过;给改在上头了,说让大奶奶自己再看一遍。”
李纨笑着接了:“你家姑娘可是府里的第一诗翁;她既看过了,我这粗识几个字的;哪里还用得着看?是太劳烦了她;回头我定要登门道谢的。”
紫鹃笑而摇头:“大奶奶未免太客气,姑娘哪里就这样弱?她近来身子精神都好了许多,还直夸兰哥儿诗做得好呢。”
“是么;那敢情好。”李纨笑容欣慰,回思前事,仍不无感慨,“林姑娘能这样,我也替她欢喜,不日老太太再给她择个佳婿……”
李纨说到这里,也省悟过来,自己一个寡妇人家,当着个丫头的面,谈论姑娘的姻缘,实是不大妥当,略歉意的笑了笑,闭口不说。
紫鹃本就牵挂着这事,听李纨提到,哪里肯轻轻放过?
她知道李纨性情善良温和,又一向较为同情黛玉的,现在屋内只有自己跟她两人,便一提裙裾,跪倒在李纨脚边。
李纨被唬了一跳,忙退后两步,吃惊地瞪着她:“紫鹃,你,你这是干什么?”
她伸手去拉紫鹃,谁知反被她握住手掌,一双亮澄澄的眼睛,又是可怜,又是恳切得望着自己:“大奶奶,你是真心待林姑娘好的,你也知道她的性子,就算是老太太做的主,倘若是她不喜欢的人,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嫁的!”
李纨听了一个“死”字,双手一颤,就在两个月前,她还亲眼看见黛玉在大观园入殓,一身白衣,面无血色,说不尽的悲苦绝望。
纵然大家都不敢说破缘故,心里头都明白,就是为了宝玉娶了宝钗,黛玉才了无生趣,弃了余生。
要真是迫她嫁给自己不情愿的人,莫非这一幕还要再来一次么?
想到这里,李纨不禁打了个寒噤,硬拉了紫鹃起来,好言相劝:“你也知道,老太太是最疼林妹妹的,能相中的孙女婿,必定也是拔尖儿的人物,再说你这样拜,除了折煞我之外,又能顶什么事?”
紫鹃听得出李纨口风松动,顺势站了起来,掏出手绢摁了摁眼角,哀声恳求:“大奶奶,你只消说你知道的,老太太给林姑娘相的人家,到底怎样?若果然是好的,我回头也好先慢慢儿劝了姑娘,省得回头闹起来。”
紫鹃这话,李纨倒真有几分相信。
离开家里,去往莲花庵之前,林妹妹是一年里头,倒有十一个月是病歪着的,自宝玉失玉迷魂之后,她更是跟着只吊了一口气在,后来干脆喜事丧事一齐办。
可住到外头去,身边只跟着紫鹃一个贴身丫鬟伺候,回来之后,反倒脱胎换骨似的,身子和精神都好多了不说,前几日还见了宝玉夫妇,竟然也相安无事?
故而李纨很信任紫鹃,这丫头既然肯跟林妹妹同生共死,或许真是这世上唯一能劝服她的人。
李纨再三踌躇,经不起紫鹃一声声“大奶奶,大奶奶”地唤着,终于一咬牙,先去掩了门扇,回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事也不知打谁哪里最先传出来的,我自己却不知道。只那天大老爷房里的嫣红到我这里闲聊,她一向嘴快的,说是个什么王爷,请托了大老爷,想娶林姑娘为妃,嫣红还好生羡慕,说也只有林姑娘,该是做娘娘的命。”
“王爷?可是忠顺王么?”
“咦,不是呀,嫣红依稀说是什么慎亲王?她说得含糊,我也记得不真。”
“呀,慎亲王?”
紫鹃的双眼霎时瞪圆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在莲花庵的时候,拜访过贾母的年轻皇子,竟然也对林姑娘有意?
慢着,如果说求亲的是慎亲王,那那个忠顺王,又是怎么回事?
饶是她一贯脑子转得快,这会子也只能一头雾水。
李纨却不敢再说了,反复叮咛紫鹃:“这话未必就确切,切莫再去外头说,只瞅着没人的时候,从旁给林姑娘略提一提就好。”
紫鹃犹自沉浸在震惊之中,心不在焉地答应了,跟李纨道了别,匆匆回潇湘馆而来。
紫鹃回到潇湘馆,看见黛玉正在廊下调弄鹦鹉,忙春纤正看着婆子们洒扫庭院,忙避开她们的耳目,在黛玉袖子上一扯,使了个眼神,瞟向书房那边。
黛玉尽管讶异,但见紫鹃神情似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她一起走了。
进了书房,紫鹃头一件事就是关门。
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来,黛玉不禁皱眉:“怎么了,什么话又不能给人听,给人瞧的?”
紫鹃走到黛玉对面,双手撑了桌面,身体略向她前倾,比先前更加急切的模样,问:“姑娘真就一点儿消息也没听说?”
黛玉一哂,撇了嘴角笑她:“你又从哪个妈妈嫂子那里,打听来闲话了?我不想知道。”
她只道,紫鹃又要说那些闲磕牙的道听途说,平时听来了,也时常拿来逗自己开心。
“我的姑娘,这次可不是闲话,是大事了!”只她和黛玉两人,紫鹃也顾不上礼数,拖了椅子紧挨黛玉坐下,悄声说;“我从好几处都听说,老太太和老爷在给姑娘议亲,想来十之□是准信了。”
黛玉脸上的笑容一僵,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老太太和舅舅都没提,该是没有的事……”
“还没有呢!就姑娘你被瞒着,外头连姑爷家是谁,都传得漫天飞了!”
黛玉的瞳仁略有放大,闪过一丝恐慌,嘴唇动了动,像是想问话,却终究忍住没说。
“姑娘,你就不想知道,老太太和老爷给姑娘相的是谁?”
黛玉心中早有注意,一时惊恐过去,便不大在乎,只薄薄一笑:“任他是谁,我跟你说过了,我只不嫁,老太太也必不会勉强的,你又慌张什么?”
紫鹃紧紧追问:“老太太疼姑娘,或许不勉强,那老太太过世之后呢?其他人也不勉强么?”
“怎么勉强呢?身子和心都是我的,心能勉强么?天地之大,哪里没有容纳个皮囊的地方?”
紫鹃听黛玉又说得如此超然,面上也是淡淡然的,对于这个不肯随波逐流,偏偏又力量微薄的女子,她又是同情,又是佩服,又无可奈何,只好“嗳”地一声叹息:“不管将来姑娘怎样,我只跟了你吧?”
黛玉的眼波一亮,似乎感动了,但也只是极快的一瞬,便托了下巴,故作轻松地打趣紫鹃:“很不必,你若觉得哪家哥儿或小子好,我自会替你回了老太太去。”
紫鹃被她气笑了:“姑娘,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倒有心情捉弄我呢!”
她却不知道,黛玉既决意了,今生今世,再不沾惹情之一字,任别人怎样折腾,自己只坚定此心,自然一切不怕。
黛玉本就是世外仙姝,暂留尘世,故能将一切都想得诗情画意,超然脱俗,紫鹃就不同了。她是现实惯了的,说什么栊翠庵也好,莲花庵也好,或者找个别的地方都好,就算是尼姑道姑,也是要吃饭穿衣的,姑娘嘴上说得稀松容易,这万一老太太不在了,谁还管她的吃穿用度?
她百思不得其解,林姑娘明明是公侯家的小姐,父亲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除了江南老家那点儿薄地,就什么也没留给她呢?
这件事情本来她已暂时搁到脑后,眼前随着黛玉议亲,很自然得又想起来了,。
姑娘肯嫁,也得有一注丰厚的嫁妆,到了夫家才好说话,姑娘不肯嫁,就更得有财物傍身,方能长远、稳妥地过日子。
哼哼,贾琏夫妇那边八成有鬼,怎生想个法子,给他套问些端倪出来呢?
黛玉不想多谈,独自出去了,剩下紫鹃独自一人,趴在桌上,捧着腮帮子,苦思冥想了半晌,仍是一点儿头绪没有,要论起精明,王熙凤肯认第二,这偌大荣国府,就没有第一的了。
这一日,因薛蟠的案子审结,他只判了个滋事殴斗,罚了五千两银子,轻轻打了三十下板子,就由亲属领回。
而替他顶罪之人,亏了薛家使钱周旋,堂上判了殴斗双方均有过错,也只得了六年一千里的流役了事,奇怪的是,忠顺王府和赵顺儿竟然也没有异议。
薛家固然不明白,贾家却是心中有数,忠顺王多半是为了想娶黛玉,这才乐得卖个人情。
宝钗得知哥哥放了出来,前一天晚上就回了王夫人,说要回娘家一趟,王夫人自然没有不肯的,还反复叮咛,要宝钗代她告诫薛蟠,从此务要循规蹈矩,振兴家业,毋再和那些不正经的人往来,惹得老母妻室不安,宝钗一一恭谨地答应了。
但薛蟠之事,到底不祥,王夫人又以宝玉大病初愈为由,不叫他跟着去,只打发陪房周瑞一家护送,并莺儿一道,跟着宝钗回去了。
家塾里的塾师贾代儒,因这几天病着,宝玉、贾兰也只在家用功,加上宝钗不在,宝玉独自读了一会儿书,便觉得百无聊赖。
袭人见他闷闷的没精神,有些心疼,又没有宝钗在跟前督促,便劝他稍歇半日,到处走走也好。
宝玉应了,一出门,脚下很自然地就往大观园而来,然而远远看见“大观园”的牌楼,心头又是一酸,想着纵然进了院子,也没法子再去林妹妹那里,就算是给她遇见,也是无颜无话而已。
想到这里,他又转了身子,不辨方向,随意地往贾政、王夫人处去了。
才走到正房外围墙的拐角处,宝玉就听见另一边墙下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却是他兄弟贾环和王夫人的丫鬟彩云的声音。
宝玉知道,贾环素来跟彩云要好,莫非此刻正避了人,在这里说私房话?自己还是莫要听得好。
他刚要走开,忽然听见贾环说什么“林姐姐”,宝玉听得不大真,心下一震,反而往前又凑近两步,贴耳倾听。
原来,贾环正跟彩云说:“我妈说了,只等林姐姐嫁出去,就求了太太,把你收在我房中。”
彩云并不高兴,幽幽地叹了口气:“同样是做妾,林姑娘怎样也是忠顺王的侧妃,可我呢?罢了,林姑娘那样出挑的人儿,我只是个卑微的小丫头子罢了……”
听动静是贾环一把抱住了她,嘻嘻而笑:“好姐姐,你怎么就笃定我将来肯定不出息?只要我疼你,妾不妾的又有什么关系?大姐姐都还是皇上的妾呢!”
“要死了,胡说八道,当心砍脑瓜子的!呀,快,快放开,叫人看见……”
后头贾环和彩云再说再闹什么,宝玉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不停的追问:“林妹妹要给忠顺王做妾?林妹妹要被那样的人糟蹋了?林妹妹她又怎么能情愿?”
黛玉站在廊下,迎面微风吹来雨后绿植清新湿润的气息,墙外的天空湛蓝、高远、澄澈,一如她此刻宽阔的胸怀。
她固然是心意已决,灵珠在握,故而无惊无惧,却万万没有想到,为了她,一场又一场的平地风波,将接踵而来。
正文 50
东安郡王穆莳站在王府门口;恭送马车向北驶向街口;面上笑容可掬,一团喜气,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且十分有趣,自然相当乐意;没有半分为难之处。
他转身正要走进门内,忽然又听见相反的方向;传来马蹄特特;车辙辚辚,便住了脚遥望,只见从南边又有一队车马;朝这边而来。
从前头开道的两队人马服饰,东安王知道是谁来了,不由讶异地“咦”了一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两位平时也不大上门的主儿,竟然前脚才送走一个,后脚就又来一个?
穆莳又是好奇,又是疑惑,只好继续站在门前迎候。
不一会儿,车马停下,先从头辆车中,下来一位长史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到第二辆车前,肃立恭迎。
穆莳认得他,乃是北静王府掌书记的长史柳清一。
果然,车帘子掀开,走下来身着湖水色八团蟒袍,腰束金缕玉带,头戴乌纱金龙夺珠冠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北静郡王水溶。
“北静王爷光降,真是稀客啊。”穆莳拱手笑迎。
抬头就看见笑吟吟站在门口的东安郡王,水溶一愣,随即也笑了:“穆世兄莫非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今日要来府上打扰?”
“啊哈,我哪有这个本事,只不过才送走一位贵客,可巧水世兄就来了。”
“这样巧,却是哪一位?”
“是慎亲王殿下,我还在歇午,他就来了,连个囫囵觉都不得睡啊。”
两人一面并肩而行,一面随口说笑,只说到来的是慎亲王,便换成了水溶感到意外。
“咦,是他么?”水溶的眼神似有一动,变得认真起来。
“是啊。”东安王得意洋洋地说,“殿下今日来,为的就是上回说的那件喜事,想借我这张薄面,给他做一个大媒!”
水溶眉毛一扬,更加诧异:“哦,慎王殿下也是为了这事,却不知想求谁家的姑娘?”
东安王正乐不可支,完全没注意到水溶话中的那个“也”字,犹自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自我吹嘘,“要说起这一家,和我老穆倒真有几分交情,由我出马保媒,多半没有不成的。”
北静王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一家呢?”
“就是荣国府的贾家!”
“荣国府?”
水溶蓦地停下脚步,一声惊呼,把穆莳也给惊到了,险险没打了个趔趄。
他一回头,就看见水溶满脸的震惊之色,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消息。
印象中,水溶一贯是波澜不惊,风度从容,穆莳还是头一回,见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自己也大惑不解:“荣国府怎么了?水世兄不是也和贾家颇有走动的么?”
水溶毫不放松:“慎亲王请穆世兄保媒的,是荣国府哪一位姑娘?”
穆莳更想不通了,这话如果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那是半点不稀奇,然而眼前这位北静王,一向只大出着眼,从不是对他人闲事,有那么大兴致的人。
穆莳越发地暗犯嘀咕,偏偏在他迟疑的这一霎,水溶又追问了一句:“是哪一位?”
听他的口气,竟然已有些咄咄逼人,急不可待的意思。
“啊?是,是贾大人的外甥女儿,已故巡盐御史林海的女儿。”穆莳被他这么一迫,无暇细想,便紧张地脱口而出。
水溶面上的表情凝住了,就这样瞪着穆莳,保持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