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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行驶了半个时辰,只听一声马嘶,车子停了下来,柳清一抬手一指外头:“到了,董相公请下车吧?”
说着率先钻出车厢,跳下马车,董润良不肯被他看轻,也紧随其后。
他下了地,放眼四望,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前方是一道高墙,中央两扇门已敞开,檐下挂着一排红色纱灯,隐约书着“小山别业”四字,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灯笼之下,左右各有两名壮汉守卫。
“董相公,请随我来。”柳清一见董润良面上,终于有了些许惧色,微微一笑,自顾在前头领路。
两人进去之后,大门马上在身后掩上,董润良还来不及心惊,迎面凉风吹来一缕淡雅的花香,又听见蕉叶沙沙,流水淙淙,想来竟是一处景致幽美的所在?
他跟随柳清一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眼前又豁然开朗,似乎来到一处厅堂,茜纱窗内有暖黄色的灯火透出。
柳清一领他登上几级台阶,垂手恭肃地站在门外,沉声说:“王爷,董相公到了。”
董润良心想“是了”,即使所料不差,一颗心仍不禁冬冬直跳。
“进来吧。”静夜中,里头的回话格外清朗,果真是北静王的声音。
柳清一伸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咿呀声中,门上洞开,又回头对董润良说:“董相公请进吧,在下就不便相陪了。”
说完朝他一拱手,马上转身走下石砌,背影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董润良在门口略定了定神,扬起头颅,大踏步的跨进了门槛。
这确是一间宽敞的厅堂,几只落地青铜灯台上,红烛烧得明晃晃的,照着堂上正中坐着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轻裘软帽,俊秀温雅,正是北静郡王水溶。
而坐在他下首的,看身型装束,却是一个女子,松松地挽了圆髻,身披石青色鹤氅,坐在那里,显得安静而朴素,然而却在董润良走进来的瞬间,站起身来,死死地望着他。
说来也怪,董润良明知坐在那里的是北静王,注意力却被那女子吸引过去,四目相对,一个是困惑,一个则是惊讶。
董润良感到这张娟秀的脸庞,好像极为熟悉,该是在哪里见过?她眼中似有泪光闪闪,贝齿咬着嘴唇,像是在强忍着激动的情绪。
董润良脑中蓦地被一道灵光击中,登时激动得身子也颤抖起来,一句话卡在灼热的后头,几欲哽咽。
“你,你是李姑娘?是绣心妹子?”
那女子不答话,两行热泪却滑下雪腮,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苦苦找寻多年的未婚妻,此刻就在眼前,彤彤的烛光下,依稀是昔日美丽的容颜,董润良只觉得经年所受的苦楚,刹那间都化作无法遏抑的惊喜,顾不得水溶就在一旁坐着,奔上前去,张开双臂,紧紧将李绣心拥在怀中。
看到这般情形,水溶只淡淡一笑,侧过身去,捧起案上的茶水,自顾悠悠地啜饮。
两人相拥涕泣了好一会,还是一声灯花的轻轻爆响,将李绣心惊醒过来,省悟到北静王在场,顿时满面通红,推了董润良一把,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莫要这样……”
“绣心,你……”
董润良怎能让她再度从自己眼前离去,正要伸手去拉她衣袖,只听耳边两声轻咳,却说水溶站了起来。
正当董润良下定决意,就是拼死在此,也绝不向北静王妥协,水溶却先开口了,且拿起案上两封书信一样的东西,递给了他。
“董相公,这里一封是我写给济南知府孙大人的私信,他会为你追回该属于你的产业,你这就带着绣儿回去吧,你既千辛万苦才将她找回,也望你日后能好好待她。至于另一封么,是我和我的夫人,给绣儿的一点心意……”
董润良只听得目瞪口呆,如云里梦里,犹自不敢相信,他这,这就是肯将绣心送回到自己身边了?
水溶笑了笑,径直走过去,将书信望董润良怀中一拍,又说了一句:“回乡之事,柳长史会安排妥当的,京城多是非,还是不必再来了罢。”
董润良捧着怀里的东西,不教落下,整个人却怔怔的,一句问话,或是感激之辞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水溶背对着他,负手踱出门外,不知所往。
水溶从外间进来,紫鹃正在房内学做穗子,等候他归来,听见动静,忙迎了出来:“王爷可回来了,都办妥了?”
“嘘,王妃睡下了?”水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紫鹃小声些。
“睡下有一会了,时辰不早,王爷也要安歇了么?”
“嗯,你打水来,我就在这里洗洗,莫要吵扰了王妃。”
“是。”
紫鹃转过身去,瞧瞧吐了一下舌头,这个北静王爷,可真是她见过第一疼老婆的男人,林黛玉在贾宝玉那里遭受的倒霉,这下子可全找补回来了。
水溶就在外间净了面,才走进里屋,果然床边纱帐低垂,不闻声息,想来黛玉已经熟睡。
他吹熄了蜡烛,尽量放轻手脚,上床卧倒,不想惊动黛玉。
可是,帐子内满是暖暖的馨香,在鼻端浮动,不由令他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又忍不住悄悄用手肘支起上身,向黛玉那边探了过去,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夫人,我已送他们走了,自有了你,我也愿世间的有情人,都能如你我一般幸福喜乐……”
说罢,低头在黛玉的发际落下一吻,方才躺了回去,满意地合上双眼,却不曾发觉,朝里而卧的枕边人,修长的双睫在暗香浮动间,轻轻抖动了几下。
这一日傍晚,紫鹃正领着小丫鬟,在花厅摆桌椅碗筷,预备北静王归来便可传饭,豆蔻从外头小跑着进来,笑得很是开怀:“紫鹃姐姐,王爷回来啦!”
“王爷哪天不回来,稀奇么,瞧你乐成这个样子?”紫鹃给了她一个“无聊”的表情。
豆蔻仍笑嘻嘻地凑上来,眉眼间还带了一丝促狭之意,贴到紫鹃耳边问:“王爷可不是一人回来的,还带了位客人呢,紫鹃姐姐,你猜是谁?”
“管他是谁呢!”
北静王素来喜好结交,除了府上清客众多,隔三差五的还有客人到访,紫鹃哪里一一都记得?
“哎哟,这位客人,还是紫鹃姐姐你认得的。”
自己认得的,又是北静王亲自领回来的客人?莫非……莫非……
紫鹃的胸口,已突突的小跳起来。
豆蔻又缠了上来:“真猜不着?可是你的那位穆大人哦!”
真的是他?紫鹃不觉唇角一动,流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猛不丁的,又瞅见豆蔻滴溜溜转着的眼珠子,赶紧低了头,装作继续忙碌,口中满不在乎的啐了一声:“去去,穆大人就穆大人,什么你的我的?”
“你别瞒我,我可都知道,王爷和王妃要把你许给穆大人做姨娘呢!瞧,瞧,脸都红了,还说什么你的我的?”
豆蔻不怕死的调笑了紫鹃几句,立马又欢天喜地,脚底抹油地溜开了。
紫鹃返身要用筷子打她,却又追不上,只能高举着筷子,愣愣地站在当场。
穆苒他……真的来了么?又为了什么事,会和自己有关吗?
正文 90
书房内;门窗紧紧掩着;北静王坐在案边,翻看着手中用蝇头小楷抄录的文书。离他几步开外,穆苒则负手面壁;看着墙上挂着的“尹吉甫采诗图”;一人眉头深锁;一人面颊紧绷,
五六丈见方的宽敞书房,被沉沉的气氛所笼罩。
良久,才听闻水溶一声喟叹;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来对穆苒深深一揖:“多谢穆大人;将这些事先告知于我……”
“王爷不必如此。”穆苒退了一步,避开了水溶的谢礼,严肃地说,“我和王爷的交情,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职责所在,涉及更加机密之事,我却不方便透露给王爷,还望谅解。”
水溶苦笑地摇了摇头:“穆大人能做到这一步,水溶已是感激不尽了。”
穆苒垂首默然片刻,似乎在谨慎地斟酌,该怎样将心中所想,宛转地表达出来。
水溶看出了他的心事,坦然说:“穆大人还有什么话,此间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我知道王爷和荣国府有些来往,且贾家还是王妃的贵亲,只他们恃宠骄横,经年的劣迹,着实累积了不少,如今贾贵妃卧病,圣上尚有不忍……”说到这里,他向水溶踏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倘若贵妃有所不测,难保圣上不加以治罪,以王爷的立场和身份,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穆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告诫贾家,从今往后,须更加收敛些么?”
穆苒缓缓地摇头,眼神更加深邃森然:“王爷,我给你敞开了说罢,就凭圣上手中的证据,贾家恐是保不住了,不过迟早轻重之分罢了,王爷千万莫要牵扯在其中!”
这话虽然在意料之中,水溶仍不禁脸色微变,也沉默了一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穆大人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嗯,穆苒告辞了。”
“哎,穆大人且不急!”
穆苒向水溶微微欠身,正要告辞,却被他按住肩膀,再抬头时,看见水溶面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已是他平日温和优雅的风仪。
“王爷还有什么指教么?”
“穆大人既然来了,又已到了哺时,不如就在寒舍用了晚饭再走吧?”
“多谢王爷好意,还是改天吧?”穆苒不觉一愣,他和水溶交情深厚,在王府用饭也是常有,但这一次,未免突然了些。
“呵呵,我园中那丛虬梅,今年开得甚好,我唤紫鹃来斟酒服侍,你我红袖执壶,花下对酌,岂不是雅事一桩?”水溶盯着穆苒,笑容更加明亮。
见穆苒一时不答,只紧抿着薄唇,似有所思,似有所动,水溶又趁热打铁:“上一回跟穆大人所提之事,我夫人已问过了紫鹃,穆大人不想知道她的意思么?”
这正是穆苒十分关切的,登时不假思索地问:“她怎么说?”
水溶“噗”的一声,笑得十分开怀:“穆大人何不自己去问她?”
却说黛玉那边,已摆了晚饭,单等水溶和穆苒叙谈完毕,过来一块儿用饭,可左等右等,却跑来一个小厮,向黛玉禀告说,王爷要在园中请穆大人饮酒赏花,特地来叫紫鹃姑娘过去伺候。
听了这话,豆蔻就在黛玉身后,掩嘴嬉笑,拿打趣的眼神直瞅紫鹃,后者则装傻不理睬她。
黛玉也明白水溶的用意,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她也不好问紫鹃,你是愿去不愿,只好低声说:“那你就去吧,告诉王爷一声,就说我的话,莫要贪杯……”
黛玉不免有些赧然,紫鹃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小女子,要比她坦然多了,她心中也颇有几分想见穆苒,既然北静王有话,也乐得就过去,便向黛玉略略欠身,答了一声“是”,就随那小厮去了。
望着紫鹃脚步轻盈的背影,黛玉忽然感到些许怅然。
穆大人既想纳她为妾,紫鹃也是愿意的,莫非不久之后,她就要离开自己身边了么?
紫鹃分别斟满水溶和穆苒面前的玉杯,就后退两步,侍立在水溶身后,这样她尽可以将穆苒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而水溶却看不到她。
穆苒的反应,让她感到很有趣,。
他只端起酒杯,在唇边轻轻一碰,啜饮了小半口而已。此时只有北静王和他对饮,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这种场合,不是应该脱略形骸,开怀畅饮吗?
他为什么会如此拘谨,莫非是为了自己一直故意偷看他,还故意让他知道?
见穆苒如此饮酒,水溶也不禁失笑:“怎么,穆大人,是这酒不中喝吗?”
“啊?不,不,挺好,挺好的……”穆苒微黑的面皮下,透出一股子热气,连忙头一低、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水溶似乎看出些端倪,不易觉察地低眉一笑,转头吩咐:“紫鹃,再给穆大人倒酒。”
“是。”紫鹃绕到穆苒身边,先从他的酒杯斟起。
“穆大人,请,请。”水溶连连给穆苒敬酒,又喝了三巡,笑着说,“有酒无歌,终是不尽兴,然此间只有我与穆大人,若大张弦管,却又嫌闹。对了,紫鹃,我听说,你会唱些颇别致的小调,可否为我和穆大人清歌一曲?”
紫鹃没料到,水溶会有这样的要求,呆了一下,反问:“我会唱什么歌呢,王爷哪里听来的?”
“自然是听夫人所说,总不会有错了吧?平日我是没有这个耳福,难得今日穆大人来了,你就当赏他的面,场上一曲吧?”
北静王连连怂恿,紫鹃也没法太过推托,再者她对穆苒,已有几分喜爱之情,也想在他面前稍稍逞弄,便放下酒壶,分别给水溶和穆苒福了福:“好吧,王爷和穆大人若不嫌聒噪,我就献丑了。”
这个灵巧得有些泼辣的丫鬟,竟然还会唱曲?
这倒挺出穆苒的意料,同时也被勾起兴致,忙侧身坐直了,望着紫鹃,却又不敢太过直视。
紫鹃清了清嗓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笛,风送声声。
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
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看风过处,落红成阵。
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
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
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
她唱的本是越剧《红楼梦》中,黛玉葬花一折的唱词,但水溶等却从未听过,只觉得曲调宛转,歌辞哀怨,又听见“大观园,四季如春”、“我一寸芳心谁共鸣”,只道是黛玉所作。
琢磨着曲中之意,思绪飘远,想着曾经在花遮柳护、金堂玉马的大观园中,徘徊着那样一个孤清柔弱,绝世独立,苦无知音的佳人,不觉胸口浮起一缕温柔而凄然的况味,恨不得黛玉就在眼前,任自己尽情倾诉、抚慰。
穆苒虽没有水溶这样的情怀,也听得出曲中所寄托的寂寥与忧伤。
又见紫鹃侧对着自己,看不到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只有一点朱唇微启,两排长睫轻扇,竟是难得的在自己跟前,展露出这般温柔婉转的态度,渐渐的腹中热酒,都化作一股暖流,在肺腑间轻轻荡漾。
紫鹃一曲终了,有些羞涩地抿唇一笑:“叫王爷和穆大人见笑了。”
水溶这才如梦方醒,感慨地一声叹息,仿佛要出尽心头的伤感,转眼一瞧穆苒,居然也跟自己一样,一副惘然若失的模样,便有心要再成全他一遭。
他轻咳了一声,又连唤“穆大人,穆大人”,穆苒这才恍然省悟,神色间尴尬不已。
水溶笑问:“怎样,紫鹃唱得可好么?”
“好,好……”无论是朝堂还是军阵,穆苒均能进退自如,然而偏偏两次面对这个小丫鬟,他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都困难得很。
“既然好,穆大人就该为如此美妙的曲子,多饮两杯,来,紫鹃,斟酒!”
他唤紫鹃斟酒,自己却站起来,笑着向穆苒告罪:“穆大人略坐一坐,我去去更衣就来。”
说罢,就在穆苒吃惊的目光中,扬长离开,只留下他和紫鹃二人。
一瞬间,穆苒有起身叫住水溶的冲动,可看着他的背影,隐入疏影横斜的丛丛之后,像是领悟了他的用意,双手护握,低头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转向紫鹃,问出一句话来。
“紫鹃姑娘,现在再没有别人,能否坦言相告,在下可是有哪里不好,令姑娘感到厌恶?”
紫鹃先是被他问得一愣,随机看见穆苒挺直的摇杆,倔强的神气,当即明白他的意思,越发觉得好笑,心想这人倒也直爽,这样难堪的问题,他居然也能当我的面,径直就问出来,不错,是我喜欢的脾气!
她故作一脸茫然地问:“穆大人何出此言?我一个奴婢,怎敢评论大人好与不好?况且……”
“况且什么?”穆苒紧紧追问。
“况且王爷说了,穆大人允文允武,乃当世人杰,紫鹃也认为大人性情豪爽,男儿气概,很是,很是钦佩,哪来厌恶的话?”
穆苒却也没料到,紫鹃会爽快地夸赞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男儿气概”也打了些折扣,讷讷地问:“你果真这样想的么……”
“莫非大人不信?”紫鹃有意又逗了他一逗。
“好,既然如此——”穆苒一贯敢作敢为,纵然在情之一事上头,未免有些笨拙,但此时心一横,干脆将连日来憋闷在心中的困惑,一口气倾倒了出来,“紫鹃姑娘为何不答允在下的求亲?”
紫鹃终于展颜笑了,她完全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的确确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若是真能和他在一起,必定也会拥有一段热情而畅快的时光。
至于拥有多久,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本来就是穿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