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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人方外高人,小王不敢受礼。”水溶还了礼,又请张道士落座。
两人先是彼此寒暄,说了几句无关的客套话,张道士才说:“托王爷的洪福,前些天嘱咐小道办的事,可巧就遇上了一个极合适的人选。”
听了这话,水溶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稍觉一喜,赶紧问:“是在哪一座宝刹修行的女菩萨?”
张道士笑着缓缓摇头:“不不,这位姑娘还不曾出家,只是想暂借王爷的清净地,将养身子,顺便也可陪伴王妃娘娘。”
水溶微觉诧异:“哦?是谁家的姑娘呢?”
张道士捻了几茎花白胡子,不无得意的说:“这位姑娘论起样貌、人品、才学,她在京里的小姐中,也算是极出挑的了。要说起她的出身,倒和王爷还颇有些渊源。”
水溶愈发好奇,他左思右想,在自己所知的京都闺秀中,有这样一个人物吗?
见水溶像是很努力的在思索,张道士又神秘兮兮的问:“约莫十六七年前,老王爷为王爷延请了一位老师,无论学识品行,都称得上当世俊彦的,王爷可还记得么?”
经张道士这么一提点,水溶登时恍然大悟:“啊,真人说的是林海林大人?他是新科的探花郎,皇上亲点了翰林学士,刚刚成亲未久,只教了我一个月多,又放了外任,只得携了新婚夫人匆匆离京,小王当时年纪虽小,对林大人也是万分不舍的。”
张道士一拍膝头,兴奋的说:“不错,小道说的这位姑娘,正是林大人的独生女,小字黛玉的,林大人夫妇仙逝后,她孤苦无依,先居住在母舅家,就是世袭荣国公的贾府上。”
这一来水溶更加惊讶:“这位林姑娘,便是贾政大人的令甥女,和贾宝玉是表兄妹么?”
北静王突然提到贾宝玉,张道士不明缘故,也欣然点头。
“我听宝玉依约提过,他有一位极有才情,却体弱多病的表妹。林姑娘在贾府居住多年,为什么又要另择地静养呢?”
张道士没有马上回答,只张望了一眼侍立身边的两名丫鬟。
水溶立即明了,便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退避。
厅堂上只有北静王和张道士,前者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张真人但说无妨。”
张道士身体略倾,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头确实有些曲折,小道不敢隐瞒,只能知无不言,收不收留这位林姑娘,听凭王爷与王妃娘娘定夺。”
接着,张道士便把黛玉和紫鹃二人,如何主子病亡,丫头自尽,随后又双双死而复生的奇事,一五一十的说与北静王听。
只不过,黛玉和宝玉之间的爱怨纠葛,贾母没有说起,张道士也就一无所知。
事情的经过虽曲折离奇,北静王也是闻所未闻,但黛玉的悲苦身世,主仆情深,又令他颇为感动,加上张道士再三渲染,添油加醋,听到最后,水溶已是唏嘘不已。
故事讲完,张道士连叫了两声“王爷”,才将宛在梦中的水溶唤醒。
“王爷,说实话,小道枉自修行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只这位林姑娘,小道却是听贾太夫人提过,是极娴静,极有灵气的,和宝玉一样,最得太夫人喜爱。若单问小道,是断不相信什么邪祟之说的。”
张道士说得十分笃定,水溶印象中,还犹有林探花的绝世风仪,他也相信,贾宝玉心中欣赏的,也必是美好之人,加上黛玉紫鹃生死相随的情分,也令他深深感动,当下又颇有几分愿意。
只是他没有和王妃商量过,也不便贸然答应,于是就对张道士施了一礼:“此事有劳真人费心了,待小王和内人商议了,再给真人个准信,如何?”
听北静王这样说,张道士心知事情已有七八分成了,赶忙站起来还礼:“既如此,小道就先代贾太夫人并贾大人夫人,谢过王爷和王妃的垂悯了。”
送走了张道士,水溶独自踱回后院的书房,一路负手垂首,愁眉不开,为的倒不是刚听了一个不快乐的故事。
而是他的元妃沈氏,前些日子已搬出王府,前往莲花庵戴发修行了。
沈妃子也是他的姑表姊妹,自幼青梅竹马,虽没有强烈的男女情爱,相处也是很融洽的。
只是沈氏自小亦体弱多病,所以笃信神佛,两人成婚之后,她大多时候也是独具静养,焚香诵经,以至于两人结缡三年多,还没有诞下子嗣。
去年开始,沈妃坚持要出家修行,水溶虽再三恳挽,奈何她的意志极为坚定,甚至入宫央求了太后,由太后亲自说项,不由得北静王不肯。
因此他这才在京城郊外,择了一块清幽僻静的地方,修建了莲花庵,让王妃进驻修行,另拣选了几个诚心稳重的尼姑侍奉。
尽管一切都安排妥当,毕竟是多年情分,一朝分离,特别沈妃还叮嘱他,无事不要多来探望,免得影响清修,怎不令水溶黯然神伤。
正文 11第十章
傍晚,紫鹃倒了黛玉的洗脸水,便吩咐小丫头:“把正门给关上了。”
春纤讶异的问:“这么早么,紫娟姐姐,或许一会子还有人来呢。”
紫鹃冷笑:“这两天除了大奶奶和三姑娘,还有谁来?别人怕不都避得远远的呢!”
她满腹的不痛快,只不过在贾府呆了两三天,就看透了这一窝子的势利人,慢说下人们对潇湘馆绕到走,那些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除了探春和李纨,也没有登门探视的,就连最疼爱黛玉的老太太,只怕也忙着亲孙子的婚事,顾不上这一头了。
紫鹃图一时嘴爽,说得快了,才省悟过来,要被黛玉听去,又要刺心难过。
她有些没意思,偷偷瞟了一道眼神过去,果然看见那个消瘦的身体,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廊下逗弄鹦哥儿,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春纤不敢跟紫鹃顶嘴,只好讪讪的说:“我去准备些热水,一会儿服侍姑娘沐浴。”
见春纤也走了,小丫头刚要依紫鹃的话,关了潇湘馆的大门,忽然看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借着暮色仔细一瞧,登时呼叫起来:“紫鹃姐姐,老太太,是老太太来看林姑娘了!”
小丫头叫得夸张,紫鹃也探出头一望,果真一个年轻丫头扶了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君,正朝潇湘馆走来。
这两人她认得,是贾母和贴身丫鬟鸳鸯,后面跟着两个婆子模样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听见小丫头的呼声,黛玉蓦的转过身来,怔怔的站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紫鹃把铜盆往小丫头手里一塞,快步来到黛玉身边,半扶半推的将她往房里送。
“快,回房,躺床上去。”
“回房?不是老太太来了么?”
“就要做出病得重的模样,让老太太心疼才好!”
“可是,我今天并不觉得很……”
“嗐,姑娘你心眼儿也太实了……”
黛玉无奈,只好回房上床靠着,不一会儿,就依稀听见贾母在门外问春纤,黛玉这两日来怎样了。
春纤嚅嚅的不太答得上来,倒是紫鹃很干脆的说,姑娘身子和精神都不大好,贾母吃了一惊,忙吩咐两个婆子在门外等候,自己和鸳鸯进了黛玉的闺房。
黛玉见外祖母进来,便要从床上坐起,紫鹃快她一步,塞了一个枕头在她背后,口中叮咛:“姑娘精神不济,只歪着就好,老太太疼你,必不怪罪的。”
“紫鹃说得很是,你快别起来。”贾母赶紧拄了拐杖到床边,鸳鸯给搬了椅子坐下。
贾母俯身去看黛玉,见她依旧脸庞消瘦,神气恹恹的,痛惜的问:“太医来瞧了么?药可都有在吃?”
黛玉“嗯”了一声,她原本觉得紫鹃让她装病重,很是无稽。然而此时,老外祖母慈祥的容颜就在眼前,眼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这些日子以来郁结在心的悲伤、寂寥,一时全涌了上来,恨不得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哭个痛快。
见黛玉眉心紧蹙,鼻梁一皱,泫然欲泣的模样,贾母赶忙问:“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么?”
贾母如此紧张自己,黛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没有……”
说着略略坐直了身体,不再叫贾母担心。
贾母也松了口气,又询问黛玉的作息饮食,后者一一回答了,听她对答清醒,似乎较前些日子更振作,又添了贾母的信心,哪怕再艰难,也要把自己的决定向黛玉说出来。
她一顿拐杖,命鸳鸯和紫鹃:“你们俩个,也都先出去候着,我不叫别进来。”
贾母的神情、语气俱都严肃,黛玉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望向紫鹃。
她原本就和紫鹃情同姐妹,而“死而复生”之后的紫鹃,比先前更有主见,更有拿捏,不知不觉的,黛玉对她,除了信任、关切之外,更生出了一种依赖之感。
紫鹃也正猜疑,但贾母说得笃定,鸳鸯又在拉她:“紫鹃,走吧。”不由得她不从。
在闺房外,鸳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紫鹃姑娘近日来可好?可肯乖乖的吃药?又笑着说今年的海棠,长得比去年好呢,姑娘还有教鹦哥儿念诗么?
紫鹃一颗心全在屋内,哪有情绪应酬鸳鸯,见她自顾自说得高兴,更不耐烦起来,便挖苦了一句:“林姑娘可不像你们,都办着喜事呢,忒好的心情。”
鸳鸯登时愣住了。
她是贾母的首席大丫头,阖府上下,谁不要给她几分面子?即便是管家奶奶王熙凤,见了她,也是鸳鸯姐姐,鸳鸯姐姐的叫着。
除了那年贾赦、邢夫人逼婚,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给她脸色看,特别是一贯都温柔和气的紫鹃,怎么不叫她惊讶?
偏偏紫鹃还斜着眼看自己,一副凛然的神气,丝毫不觉得冒犯人似的,不禁让鸳鸯红了脸,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见鸳鸯低下头去,紫鹃也在心里责怪自己,毕竟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从前那个三流小配角的脾气和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贾府可不是自己随便玩强硬的地方。
就比如眼前的鸳鸯,可是贾母跟前的红人,万一把她给得罪了,怕是连黛玉也回护不了自己。
她心里后悔,嘴上马上也软下来,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捏了衣带,跟鸳鸯道歉:“对不起,鸳鸯姐姐,接连出了这么多事,特别是宝二爷成亲了,我们姑娘她,她……哎,我这心里真是乱了,刚才胡乱说话,鸳鸯姐姐你别往心里去才好……”
鸳鸯心中固然只有一个贾母,但对林黛玉也是同情的,听紫鹃这么一说,立时也心软下来,拉了紫鹃的双手,低声安慰她:“主子们的事,原不是我们做丫头的该说的,你只须照料好了林姑娘,这往后……唉,老太太是疼爱林姑娘的,这点绝不会假!”
紫鹃是个极聪明的人,马上听出鸳鸯话里大有古怪,正待细问,鸳鸯又顾左右而言他,还跟她说些花花草草的事。
紫鹃在门外,惴惴不安的等了半顿饭的工夫,忽然“咿呀”一声,黛玉闺房的门打开,贾母站在两扇门后,神色黯淡委顿,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
鸳鸯虽知道缘故,还是暗暗心惊,赶忙上前扶住,问:“老太太叫我们就成了,怎么自己开门?先做了歇歇吧?”
贾母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了,这就……回去吧。”见紫鹃瞪了一双眼睛,讶然看着自己,又叮嘱她:“你和春纤两个,好生照看姑娘,缺什么吃的用的,只管打发了人来回我,我过些天再来……”
紫鹃只得应了一声是,看着贾母由鸳鸯搀着,步履沉重、迟缓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直走出大门去。
“咣——”大门关上,紫鹃醒觉过来,赶忙奔进黛玉的闺房。
黛玉仍保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垂首敛目,苍白的、消瘦的侧脸动也不动,着实把紫鹃吓了一跳,扑到床前一看,还好,黛玉的睫毛尚微微抖动,瞳光闪动,却没有眼泪。
她稍稍放心,问黛玉:“老太太刚才说什么来着?”
黛玉唇角微动,似乎露出一抹笑容,只是有些勉强:“老太太说,在宝姐姐回九之前,我们就搬出园子去。”
原来是这事,紫鹃放了心,又问:“搬出园子去,是回到老太太哪里住么?”
她知道了黛玉在搬进大观园前,就是和贾母同住。在她看来,如果不住潇湘馆,哪里都好,只要里宝玉和宝钗远点儿就成,省得时不时的照面,白白的惹黛玉难受。
“不,是搬出荣国府,老太太给我寻了个僻静的庵堂休养。”
“什么?尼姑庵啊?”
林黛玉的语气轻柔如游丝,听在紫鹃耳中,却不啻是一击重击,几乎就要懵了。
这宝玉另娶了薛宝钗,硬是要了黛玉的一条命,所幸死了一回又活过来,自己好劝歹劝,费劲了心里给她弄吃弄喝,这才刚刚好转了一些,竟然又要把她撵出贾府?
贾府上下,都是些什么东西啊!贾宝玉是个渣男就不提了,本以为贾母总是真心疼爱黛玉,没想到竟然也这样绝情!
肯定是看自己和黛玉死而复生,认为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怕冲撞了尊贵的新婚夫妇,真是岂有此理,贾宝玉是你的亲孙子,林黛玉就不是了么?
算了算了,这是《红楼梦》的世界,这一大家子,可不都围绕着宝玉转?自己没法子拿常理琢磨这帮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眼前歪在床上的林姑娘。
才被心上人给甩了,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外祖母,又如此狠心的对待她,这个花开叶落都要幽怨流泪的姑娘,可真是要伤心死了!
紫鹃正在为难着,应该怎样开口劝慰黛玉,后者却先说话了。
“紫鹃,这两天,你就和春纤先收拾一下,不需要带走太多东西。”
“哎?收拾,姑娘你真要走啊?”
“嗯……”
林黛玉虽然说话有气没力,但她一贯如此,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她还能颇有条理的吩咐自己做事?她难道不该是痛不欲生吗?
紫鹃眨了眨眼,犹自不能理解,这黛玉也太淡定了吧?
这时春纤在外头问,说是香汤准备好了,姑娘是否现在就沐浴,紫鹃只好先出去帮忙。
黛玉面朝床里而作,紫鹃才出了门,她就一头栽进被子,埋了脸无声哽咽。
她能够体谅外祖母的难处,老人家是为了家宅安宁,也反复答应了,等风头一过,必定接她回来。
只是宝玉已抛下自己,若再出了贾府,真是天地悠悠,再没有一人顾惜、疼爱了。
黛玉内心摧痛不已,头脑却依然清明,就这样离了贾府,离了那人,也未尝不好,从此再不见面,正好彼此都断了念想,他将来或许娇妻在侧,子孙满堂,自己只人世飘零,如水流花谢,了结了这段尘缘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喵同学的地雷啊,点开一看,五位数的号,登时就懵了,这么有资历的书友给俺投地雷,俺这一整天都需要淡定淡定……
正文 12第十一章
在北静王到达莲花庵之前,早遣家人知会了住持,让一切照旧,不得张扬。
所以他一路行来,只见青石寂寂,花叶扶疏,空气中飘荡着一缕恬静的馨香,隐隐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的梵音呗唱,令人心境安详。
笃笃的木鱼声中,水溶穿过一道狭长的回廊,不远处,侍立门外的小尼见到他,正要入内禀告,水溶忙冲她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了佛堂中的人,小尼识趣的悄悄退下,只剩下水溶一人,立在门边耐心的等候。
木鱼声断,接着是一声清亮悠长的磬响,佛堂内背向大门,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的清瘦背影,这才站了起来,正转身之际,看见门边的一角白色衣裾,连忙迎了出去。
“王爷?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年轻的青衣女尼眼中,流露既嗔怪,且感动的神色。
“我有些时候不曾来看莲姐,今日得空,就来了。”
“王爷,贫尼法号莲渡。”青衣女尼颂了一声佛号,打断北静王,见他表情尴尬,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如今我已是方外之人,你还这么着……唉,着实会坏了我清修。”
就这一会,水溶已恢复了常态,温和的笑了笑,说:“我今日来,实有一件事,要商诸莲姐。”
青衣女尼听他说得认真,不像是找藉口,稍一踌躇,便侧身将水溶让进佛堂,领他进入了侧边上一间小小的静室。
这位法号莲渡的年轻女尼,就是北静王的原配沈妃了,如今在这莲花庵中戴发修行。
沈妃原是水溶的表姐,年长他两岁,闺名中有一个莲字,故此婚前婚后,水溶都以莲姐相称,即便是她出了家,也一时改不了口。
莲渡挑亮静室中的烛灯,又推开窗格,让阳光照进来,于是半屋透亮,然后亲自为水溶斟了茶,隔了矮几,和他对面坐下,蔼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