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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一时全标记在上。在你的姓名之下,每天一格,干什么活,记多少分,生病,回
娘家,坐月子,天晴天雨,生死婚嫁全查得出来。工分榜一月张贴一次,以供人们
查询,优劣一目了然。工分榜是社员们的“流年簿”。
赖于在队里的粮仓空虚之后,也放弃了三件法宝,被田稻赶到地里去干活了。
食堂再也无须那么多人烧煮,也不再集中吃饭了。没味了。每日三顿,凭了人头和
工分,拎个饭桶,到食堂的大锅里舀几瓢稀粥回家,举家共喝。
赖子一户一口,拿了那个大搪瓷碗来打粥。他耐不住了,提前从田里溜回来。
开粥的时间没到,他站在工分榜前,搪瓷碗盖在头上,像日本兵的钢盔。工分榜是
刚贴上的新榜,记的是上月的工分细账,每个人都必须看的。赖子一看自己名下的
月工分总数,跳了起来:“我日你娘,老子一月才二十五点五分,胡造!让老子喝
西北风去吗?还不如一个大姑娘。”他一看田菜名下居然比他多五个工分,更来气
了,指着记工员骂。“你瞎了×眼,老子天天出工!”其实,他好几天下雨在家睡
觉。“老子撕了这榜!”他一口唾沫吐上去。
“你狗胆!”记工员要揍他。
“老子就敢撕它去揩屁股!”
“你个懒鬼,二十五个工是照顾你的。下田,你全是混的。”
“老子只要人影去晃一晃,你就得给我记分。”
“你没晃,我怎么记?我秉公办事。”
“老子撕了它!”
“你敢动一指头!”
“瞧老子的。趴下两块屁股,仰起一根鸡巴,天王老子也不怕。”他一把抓了
榜,扯成三四片。
记工员跟他打起来,将他抵在墙上,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双手捂头,头上扣
着的铁碗撞得嘣嘣响。
“干部打社员啦!”他杀猪般地嚎叫。
食堂门前围了一些拎着饭桶的男人女人,虽然饥肠辘辘,还是鼓起劲来笑,一
边喊着:“打,打,打。”人们对记工员和赖子都有意见:赖子偷懒偷食,记工员
则给自家人多记工分,还常常躲在家睡觉也记工分,名曰算工分账。社员不敢说他,
谁得罪了他,他笔头子一歪,让你白干半天去。
赖子打不过记工员,瞅住了一个还击的机会,双手捂住头上的搪瓷碗,背紧靠
着墙,扬起一只脚,向记工员的胯下猛地一踢,击中了记工员的卵子。记工员“哎
哟”一声,放开了赖子的头,蹲在地下叫唤。
有人叫:“卵蛋破了!”
田稻正是此时赶到的。
“反了天啦!”田稻指着赖子的鼻尖:“你撕的?捡起来,给我贴上去!你撕
工分榜,还打人!”
“他打我你没看见。”
“他想混账!”工分多的人齐声怒责赖子。
“我混账?老子才二十五个工分,啃卵子去!”
“你已经啃了一个啦!”有人笑。
记工员站起来,欲上前报复,被田稻拦住。
“你混账,我扣你五个工分!”田稻骂道。
“你才混账哩。你一个月在公社开了三天会,到区里开了两天会,到县里参观
了五天,回来,大队又开会。光鸡巴会就是半个月,还记一等工分。”
赖子的这段话倒替所有人道出了心声。干部们开会就相当是休息,还有吃的,
回来,记头等工分,谁敢说。只有赖子敢说。开会是要工要钱的。
“你!”田稻气得七窍生烟。“是我要开会吗?上面通知,派任务,传达精神,
学习经验,不去行吗?你有资格,你去!你以为开会是玩?你没受过那分罪。你们
以为我喜欢开会吗?”
“我喜欢开会,今后有会你通知我代你去开好啦!我想受那罪,品那味。”赖
子说,“闭着眼睛听,张开嘴巴吃,谁不会?一开就会。”
众大笑。
“笑什么?开会,傻瓜都会的。吃他娘,睡他娘,逛他娘,听报告打瞌睡,报
告完了,掌声把你吵醒了,你跟着拍几下不就完事了,回来,工分照记,口粮照给。
你敢讲句真话不成?牛皮吹吹,大话不要兑现的。你那支书让我当三天试试!”他
受到鼓动,即兴发挥。
赖子的一番话居然赢得了几个人鼓掌。
“你放毒,攻击社会主义!”田稻抓住了他的衣领。
“共产党打人啦!”他嚎叫起来,居然随势瘫倒在田稻腿下,不起来了。
田稻欲将他一脚蹬开,他反抱住了田稻的腿。
菜儿跑来叫:“哥,快回去,嫂嫂生了!”
“生了什么?”他气昏了头,没领悟。
“生了个女儿。”
田稻才明白,老婆生孩子啦。他把一条腿从赖子的怀抱里猛地拔出来,拔腿往
家里跑去。
赖子还坐在地上。当他听到田稻老婆生孩子的事,恍然大悟,抓住那扔在地上
的搪瓷碗,虾儿打弓似的跳起来,骂道:“老子饿得连拉屎的劲也没有,他倒有劲
干出个孩子来!呸!准他妈从屁眼里生的。”
女人们说:“人家的孩子是去年吃饱饭,大跃进时怀下的。”
赖子说:“今年是持续跃进,持续怀吧!”
男人们说:“稀粥也喝不饱,还怀他娘的。哪有劲干那事!”
那两年,村里出生的孩子极少。
这过去的一幕幕难道是真的吗?公共食堂的那口大铁锅后来熬农药倒是派上了
用场。也不知哪年哪月被人当废铁偷卖了。工分榜是哪年不见了呢?
他还在,赖子也还在。青儿是那年出生无疑。他要给女儿取名“跃跃”,即怀
她时跃进,生她时也是跃进,母亲反对,坚持叫“青儿”,妻子也同意叫“青儿”。
第十四章
中秋节前,田麦如期回来。田稻没有到机场去接弟弟,也没有到宾馆去看他。
这回,他是纯粹的兄长,弟弟该主动来看他。他老了。其实不老,关键是丢了铜钱
沙,失魂落魄。迁坟的通告贴到了村头,先迁死人,后迁活人,期限是两个月。死
人容易迁,也不要给搬迁费。乡里在山坡上划了块荒地,凡是铜钱沙的坟均可迁埋
在这片松林里。不迁者,限期一到,推土机就来平整土地了。大马力的推土机,只
须一铲,一座小坟就没了,虽然这地下埋的死人曾经是这块土地的第一代开垦者。
让他们的儿孙为他们的白骨负责吧。开发区必须先平整一部分土地,修路,通电,
通水,这样才能招引来投资的商户。潮生正为此事操劳。第一步解决最容易的问题,
迁死人。活人搬迁还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大部分地里还有庄稼,只有坟什么时候
都可以挖,一纸通告了事,不迁了别闹事。
去机场接田麦的是潮生和露露。
田麦此次回来,一是投资,二是来商议祖坟的事。看看母亲,也是他每年一行
的例课。开发区把他当上宾接待。
田麦在宾馆歇了一天,跟潮生谈了个意向,第二天一早,由潮生和露露陪着回
来看母亲和兄嫂。
母亲还是老样子,她仍然住在那老屋子里。
老屋子掩藏在一幢半旧不新的两层楼的独家小院之后,从外面几乎难以发现。
进了前厅,后面是院子,院内两厢,一厢是很宽大的厨房和餐厅,另一厢则是一栋
保留十分完好的;日式土木结构的农舍。这便是田土根土改以前造的那栋房子。土
坯墙用很厚的黄泥稻草灰涂抹得很沉。白色的石灰看上去不止涂过一次,斑斑驳驳,
耐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门厚而黑,不是漆过的黑色而是逐年风雨时光将那木头
染成了浓墨一样。那是岁月的积尘,擦不去的,入木五分了。木门槛有近尺高,已
成马鞍形状,门轴的眼凹磨得锃光,门一推依然“吱呀”作响。门槛上有一道浅栅,
用以防猪防狗。田麦对它太熟悉,梦中常常见到它。老屋的宽檐下,挂着鲜红的辣
椒,蔫干的茄子,枯萎的丝瓜,干扁的豇豆,一串串峨眉豆,一束束玉米棒,稻穗、
麦穗,五颜六色,沾满尘垢。蜘蛛在上面牵网,网上粘着蜻蜓。一顶箬帽,一件旧
蓑衣依然挂在老地方,那是田土根的遗物。檐下还挂着大小不同的竹匾三个,散发
着陈年的气息。屋上的瓦槽里长满了青苔,一排排瓦松生长茂盛。这瓦是土改后田
土根盖的。解放前这屋是茅草顶。屋子的窗很小,不到一尺见方,屋里光线昏暗。
屋子里惟一现代的东西是一只吊在中间的四十瓦的电灯泡。老太太终于没有拒绝这
一丝光明。除此之外,一切如旧。老太太谙熟屋里的一切,哪怕漆黑之中,她照样
能行动自如,取物如囊中。老太太睡的那张床,仍是土根当年从江中捞来的。田麦
生在这床上,田稻生在床下。
娘拒绝住新房,更不愿住楼上,而且坚决不许拆掉老屋,这在八年前盖这幢楼
时,让田稻为了大难。田稻当年要给母亲老房中做水泥地面,她也不准,说是水泥
封住了地气,人是要沾地气的。她也不许兰香、菜儿打扫她的房间。更令兰香头疼
的是老屋的老鼠,简直是在豆女的庇护下称王称霸了,天一黑,鼠就叽叽喳喳,满
屋乱窜。豆女爱听鼠声。她床头放了根竹竿,是打鼠用的。鼠叫得她心烦,尤其是
争食打斗时,她就用竹竿敲几下床上的大木箱,“安静,安静!”鼠便静下一刻。
鼠嫁娶交欢时,发出的声音细柔清脆,她是不去侵扰它们的。她养了一只猫,猫常
常扑鼠而食,这样,生态保持了平衡。老猫死了,小猫大了,不知几代更替。豆女
始终是那副形象,几乎从不生病,头不昏眼不花,步履矫健,食量不减,除了夜里
归巢,白天常在户外。
曾孙田田和曾外孙剑剑(青儿的儿子)有时来,总想钻到老太屋里去探险,仿
佛老屋里藏着一个童话世界,但总被妈妈爸爸及时拦住,怕他们进去感染了什么细
菌。屋里的确有一股霉气,但不龌龊。
“娘!”田麦喊了一声娘,坐到生他的床上。“你还是搬到楼上去住吧,这屋
里很潮。”
“不。你爹回来找不到我怎办?他常常夜里回来跟我说话。我守着他的东西。”
田麦无言。这屋不久一定是要拆的。
田麦心中已经有了个计划。看见娘时,他想起了孝道二字,更坚定了投资度假
村的信心。他要按自己的设计,在父亲开辟的这块宝地上,盖一幢别墅,留给自己,
让母亲仍住在这里。在他看来,母亲如此坚定地守着父亲的魂,守着这块土,并不
是疯。只有漂泊异乡的归来游子,才能理解几近于疯的执著。
他跟哥哥和侄儿说:“度假村我买了。”
田稻说:“那可不是正经事呀,吃喝嫖赌,像他娘的红灯区。你还赚钱赚得不
够吗?”
潮生说:“爸,你别说得那么严重,好像丢失了社会主义阵地似的。那里又不
挂美国旗子。二叔投资要比日本人好吧!田中先生也想投资哩。旅游业也是社会主
义事业呀。”
“封闭式的,对外不对内吧!国内谁度得起那个假呀!即使有钱的人,也都是
带着女人,在里头胡搞的。”
田麦说:“我既然投资,就会派人管理的。我并不开赌场妓院。我想,不让母
亲离开,你和嫂嫂也可以久居此地,爹和祖父的坟别迁,修聋一下,圈在一幢花园
别墅里。”
田稻说:“开发区会同意这么做吗?”
潮生说:“土地出租五十年,由二叔了。五十年后是什么样,那不是你们这一
代,也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了。”
田麦说:“田田还可以继续住。”
田稻说:“这太说不过去了,土地是党和国家的。”
潮生说:“林家也想买铜钱沙。杨起在悄悄干这件事。”
杨起是阿才的侄子,铜钱沙出生的第三代,是下塘杨家最有出息的后代。他重
庆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分配到杭州建筑设计院,工作了几年,跳槽到金牛房地产
公司当了总代理。金牛房产是林成家在国内注册的一家股份公司,首先在深圳开业,
九十年代初,转了一份到杭州。林成家通过侄孙女露露的介绍认识了扬起,很是欣
赏他,花重金聘过来。露露和杨起是小学的同学。潮生对这位小老弟也不敢小看,
他在房产界十分活跃。
田麦说:“林成家想投资高尔夫球场。据我所知,他举棋不定,怕十五年内也
收不回成本,因为在中国大陆的高尔夫球场,没有一个是赚钱的。但盖了房子,迟
早总是住人。”
田稻说:“阿麦,我明白了你的用心。”
田麦说:“你就别多说了,我主意已定,一个亿就一个亿,先把地租下来,而
且我坚持叫她铜钱沙度假村。”
田稻说:“我不会住度假村别墅的。”
潮生说:“爸,住不住由你了。”
“阿麦呀!你想做林老爷啊!可怜我在这块地上干了几十年哪。唉!爹呀——”
“爹当年给我买地的钱我没有付给林家。”
“什么?阿麦!那地我们家没买?”
潮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马上土改分田,为什么要买呢?我把它留给了师父。”
田麦向哥哥和侄儿讲述了离开大陆前的往事。这事他第一次回乡扫墓的那天只
露了一句,因在场人多没讲。田稻那时也没敢多问。这的确是个历史问题。
潮生赞许说:“二叔当年真有眼光,买了份无形资产。”
田稻说:“这包袱我暗暗背了几十年。土改复查都瞒过了,‘文革’时差点被
挑出来,说我们家是假贫农。”
“我用一个亿再来买。”
“这话千万不能在外说啊,阿麦。你这一说,我死也不会住铜钱沙了。我是共
产党,我是真贫农。”
兄弟俩的谈话不欢而散。
不几天,田麦就在投资度假村的协议上签了字,并且把原定的“近水山庄”改
成了“铜钱沙村”。政府自然十分满意。
中秋节到了。为了兄弟俩几十年来才有的一次节日团聚,田麦想在宾馆宴请全
家,却被田稻拒绝了。田麦不得不回来。兰香准备了家宴。兄弟俩喝了一场问酒,
在不和谐的气氛中度过了这个中秋节。当晚,田麦回城,第二天就飞回香港去了。
田麦飞走时,田稻的酒还没醒。这是他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次,第二天午
后才醒。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仿佛沉睡了五十年,醒来时仍觉在梦中。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恍若前生。
同胞的亲弟弟买下了整个铜钱沙村子,几乎是老上塘的一半土地。买得那么轻
松,那么干脆,那么简单。一个亿。当年他带去的是十亩地的钱啊!如今买下的是
几百亩。租,五十年,田家的铜钱沙度假村,天哪!儿戏吗?这世上,这人生怎么
像演戏?当年林老爷只花了六干大洋,铜钱沙就是他的了,还打过一场官司。没过
几年,大约十来年吧,铜钱沙分给了田、杨二姓的种田人。大约只过了三四年吧,
田又归了公,全归他田稻管了。大约三十多年,这田全在他田稻的手中。他梦想把
她建成共产主义天堂,日夜苦干,领着大家围塘,又造出几个铜钱沙来。后来学大
寨,建稳产高产农田。田治得不错,粮食堆成山,锦旗挂满了大队部办公室。种田
人肚子饱了,口袋里钱却不多。田分到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大家奔小康,也
不差。可先富的却是陈昌金。要不是他当年心慈手软,陈家早亡了。他女儿居然做
了陈家媳妇,给陈家生下了第四代。林家的第三代居然插队插进了他家,娶了他妹
妹,当了场长副总经理。
他田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的血汗安在?
留下的文字是他签的那一纸合同。
五十年,这些当事者谁还活着?
人啊!在大地上水似的流淌过去。
要是父亲还活着……他会怎么说?
他让母亲一胞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落在地下,一个生在床上。
他想起林小姐要他弟兄俩抽筷子的那件事。
假若那年抽到长筷子的是他,这角色不就换了个儿?
人生如戏。芸芸众生均在天做的幕帷、地搭的舞台上蹦着跳着翻着筋斗。
他一个长筋斗翻过来,酒醒了大半。
“我喝得好醉呀!”
中秋过后,直到重阳节,许多人家的祖坟陆陆续续迁葬。铜钱沙真正开始破土,
大多数人没有犹豫也没有计较。人死了百事消散,埋到哪里都一样。又不是什么名
人,生于草莽,葬于蒿蓬。只有那极少数曾经辉煌一世或者后人发迹了的人家,才
把祖坟看得那么重。铜钱沙本来就历史不长,死的老人不多。子孙们现在都有了钱,
但都是不名的百姓,除了田土根、杨茂生、陈耀武三个人的坟有些与众不同外,别
人都无所谓。比如杨三赖子,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撞翻在江心的激流中,连尸也没有
捞到,埋了座空坟,更不用说什么墓碑,连坟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