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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凶狠,我要和家乡的人们并肩作战,度过这白色的恐怖!”
为了送张嘉庆走,贾老师第二天早起了床。点上灯,给江涛写了信。贾老师把张嘉庆的衣服包好,叫他起来说:“棉衣和被褥,我告诉这里同志们,给你捎去。”
张嘉庆说:“我要是考不上呢?”
贾老师说:“考不上也不要紧,我经过保定的时候,告诉组织上,安排你的工作。”
张嘉庆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学校。出了门,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心上依依不舍的,不忍离开他的母校。天刚薄明,他们趁着夜暗,沿城根走到西北角上,爬过城去。贾老师说:“路上渴了喝壶茶,别可惜那么一点钱。出了门一闹起病来,花钱更多。”张嘉庆说:
“是!我记住了,你回去吧!”
张嘉庆跳下城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他住过几年的城堡。贾老师还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岗上,呆呆地望着他走远。他要亲眼看着年轻的同志脱离险境。张嘉庆回过头来,看着他严峻的形象,一步一步地走远。
41
保定市在小清河和京汉线交叉的地方,离北京三百七十里。河水缓缓地流着,流过丘岗,流过平原,流过古老城堡的脚下。流过白洋淀,和大清河汇流,流向天津,流入渤海。
这座小城市,在河北平原上,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当时有十五万人口。民国初年,在这里建下军官大学,为军阀混战种下了冤孽。狭窄的街道上,满铺着石块,街坊上大部分是上世纪留下的木板搭。有大车和帆船把粮食、兽皮、水果,运往京津。再把洋货——工业品运到乡村里去。
这里有十三所学校,一所大学。省立第二师范就在西城的角下,这是一个中级学校,当时全校有三百多同学。一条小清河的支流,从旁边流过。江涛在这里受过四年师范教育,在保定市有了四年工作历史,是保属革命救济会的负责人,二师学生会的主任委员。暑假期间,江涛被选在学生公寓委员会里工作——沿着旧习,每年暑期招生,学生会筹办临时公寓,招待乡村里来投考的学生们。
江涛得到支部负责人夏应图同志的同意,把嘉庆安排在养病室里。每天演算术、写小字,准备投考的功课。江涛分派厨工里的“同志”,按时把病号饭送去。在这个期间,第二师范经常住着不花栈费的客人。
江涛为了解决嘉庆的生活问题,带他去找严萍,她是救济会的会员。一进门,严萍刚下课回来,看见嘉庆就问:“张先生来了?少见!”张嘉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睁开大眼睛看着她。严萍回过头来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神枪手哪!”开了门,在自己小屋子里招待他们。她洗了手沏上茶,从父亲屋里拿了一盒香烟来。
张嘉庆一见到严萍,就悄悄地把眼光避开。他住在小城市里惯了,没接触过女人,今天遇到严萍,不敢正眼去看。视线一碰到严萍的眼睛,觉得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象锥子一样尖锐,好象隔着胸膛,能看透别人心血的吞吐。张嘉庆象一只被苍鹰拿败了的百灵,把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再也不敢鸣啭。象有千丈长绳缠在他身上。其实是严萍一见到江涛,就心上高兴,脸上泛出明媚逼人的光辉。
张嘉庆抬起下颏看这间精致的小屋:屋子很小,只放开一个书架,一张书桌,一只小床。小床上铺着大花被单,小窗上挂着花布窗幔。墙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镜架,是严萍的放大像。她学着电影明星的姿态,仄起脸儿在笑。嘉庆一看,心上很是讨厌,他不喜欢这样姿态的女同志。
江涛把贾老师的意见告诉她,她斯文礼貌地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江涛面前,一杯放在嘉庆面前。撕开烟盒,递给江涛一支香烟,嘉庆摇了摇头,严萍就不再给他。顺手划根火柴,给江涛把烟点着。嘉庆心里暗想:这是什么女人的作风?
严萍说:“我知道张先生好枪法。可是,我也听得说过,你的家庭……”她看嘉庆不象个穷学生,知道他的家庭是个大地主。
嘉庆楞楞青青地说:“有家就不遭这个难了!”他觉得被一个女人看过来看过去,浑身挺不自在,尽把眼睛看着屋角里。
江涛把嘉庆的经历告诉严萍,严萍轻轻笑着说:“这就是了,近来常在报纸上看到,有的青年人为了革命离开家庭。也有的家庭怕吃革命连累,抛弃自己的儿子。”看嘉庆有不耐烦的神色,紧跟上说:“革命就是家,让我们想想办法看,可以在内部进行募捐。”
江涛笑了说:“好!就请严小姐解决这个问题吧。”
他们商量完了事情,又谈到文学上,严萍侃侃地谈个不停。嘉庆也谈了些革命文学上的意见,他说:“我一念起革命的诗歌,心上就热烘烘的。”严萍说:“我很喜欢浪漫主义的作品,看了那些热情的小说,好象驾上云儿,飘飘呼呼地走向革命。”
张嘉庆问:“你正在读什么书?”
严萍说:“《毁灭》。”
张嘉庆问:“你还读了些什么苏联小说?”
严萍说:“还读了《十月》,我很喜欢革命的热情。十月革命成功了,被压迫的人们站起来了,得到政权和土地。我也很喜欢诗歌。”说着,她扬起手朗诵了一首诗:
太阳没了,
在那西北的天郊。
满天的霾云,
正在暗地里狞笑。
…………
…………
严萍挥起两只手,用音乐般的音调唱着,又孩子般地笑了。张嘉庆看她天真的举动,很是喜欢。文学把他们的感情联系起来,张嘉庆再也不感到拘束。江涛拉开抽屉,拿出严萍的画报来看着。等他们谈完了,才说:“文学嘛,咱是门外汉。”
严萍说:“你是社会科学家嘛,就不再喜欢文学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子革命工作上的话,江涛和嘉庆才走出来。一离开严萍的眼睛,就象割断了嘉庆身上缠的绳索,觉得轻松起来。大拇指朝江涛一弹,打了个响梆儿,挤巴挤巴眼睛说:“不错!”
江涛郑重其事地说:“那是一个好同志,可不要开玩笑。”
张嘉庆说:“是呀,那是首要条件,不过……不过……做为一个‘同志’,我给你提个意见:象你,应该有一个身体雄壮的爱人,她好象一个勇士,时刻不离地保卫着你,你就不至于被捕了。老实讲,老实讲……”他咽下一口唾沫说:“美丽……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
江涛拍了嘉庆一掌,说:“净瞎说白道,我情愿!”
张嘉庆睁开大眼睛,把右手在左掌上一拍,说:“唉!算了!你们两好碰一好儿,咱算白说!”
今年有二千四百人下场,学校只考取一班,形势是相当艰险的。张嘉庆鼓着劲考上了头一榜,算是过了第一关。可是二百五十个人,离四十个人还差得远。江涛觉得张嘉庆为了工作,把功课耽误了,实在难保证他闯过第二关。为了完成党的任务,应该克服的困难,尽力克服,江涛又去请教夏应图。
经过老夏同志的指导,总结了历年共青团员在考学斗争上的经验。江涛又把嘉庆带到严萍家里,叫她拿出一身衣裳,把嘉庆的衣服换下来。江涛和严萍提着桶抬了水来,给他洗净。严萍扯起褂子看了看,脊梁上破了个三角口子,小口袋扯破了,搭拉下来。放在盆里洗着,说:“你这方面就得好好儿学习江涛。你看他,一天早晚身上衣服整整齐齐。一年到头儿,头上脚下不落灰尘。”
江涛也说:“你穿着这么脏的衣服,能考得上学校?”
张嘉庆嘻嘻笑着,拎起贾老师给他的那件布衫一看,和擦桌子布一样,发散着汗臭。他捏着鼻子放下,觉得叫严萍给他洗这么脏的衣裳,很觉过意不去。心里说:“真是,丢人现眼!”
严萍说:“在锁井见你的时候,还穿得漂漂亮亮的。这早晚,你学得邋邋遢遢。”
张嘉庆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还是少爷,这早晚变成无产阶级了!”
江涛说:“你得改变这个习惯。”
严萍把一盆洗浑了的水倒出去,说:“这有一车泥!”她在喘着气,洗衣板把她细长的手指磨得通红。打肥皂啊,搓呀,涮呀,一件衣服洗了几盆水。她说:“别看我身子骨儿单薄,并不怕劳动。我就是胆小,爱害怕。那年秋天,有个同学把一条毛毛虫放在我的书桌上,吓得我一天不敢去上课。一想起来,毛毛虫就象在心里鼓弄。我还怕炮声,一听到炮声,就赶紧捂上耳朵。”
江涛说:“那我可不信,那年大年夜里,你一个人摸着挺远的黑路去找我。”
严萍斜起眼睛,瞟着江涛说:“那天晚上,可不是平常的晚上。”
张嘉庆跟上说:“从那天晚上,你们就开始……”
严萍不等他说完,故意岔开话头说:“从那天晚上,我就开始走上革命……你看你,头发那么长了,也不梳洗。多好的衣裳,穿在你的身上,就曲皱得象牛口里嚼的,穿鞋露着脚指头,这是无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口试的时候,当面一谈就蹭了!”
一阵话搔着张嘉庆的痒处,他不耐烦地说:“得啦,同志!咱俩算是没有缘法,我在你嘴里,算是逃不出去,我那里比得过江涛?”他又指着江涛说:“你看他,两个肩膀一般高,两条胳膊一般粗,两条大腿一般长,两只眼睛一般大,两条眉毛……两只耳朵……”他说话一快,就有些口吃。一股劲地说下去,象放机关枪一样:“象我吧,成天价不干不净,马马虎虎。不过读书不读书吧,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才考这‘第二客栈’,好住着店开辟工作呀!”
一下子把严萍说了个大红脸,她怕张嘉庆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意识,再也不敢吱声。严萍把衣服洗好晾上。掏出两块钱,放在小床上,说:“去,洗个澡理个发,买双鞋来。口试的时候,好去出头露面呀!”江涛和嘉庆带上钱,走出门来,张嘉庆拍着江涛的肩膀说:“同志!你算憋住宝了!”江涛摇摇头说:“少说废话,你不是主张中国革命成功了,再找爱人吗?”张嘉庆说:“当然哪,中国革命不成功,我连想也不想。”两个人洗了澡理了发,到鞋店里试着买了双鞋子。把新鞋子穿在脚上,那双旧鞋子,又破又有气味,放在鞋店里玻璃门前的花砖地上,抬起腿就走了。
严萍把张嘉庆的衣裳折叠整齐,坐在椅子上压得平平正正。张嘉庆穿在身上,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严萍拍拍他的肩膀,捵捵衣襟说:“看,怎么样?小伙子漂亮了吧!明天口试的时候,一过眼就取上了!”
江涛、严萍、嘉庆,在院里洗衣服的时候,严知孝和老伴在北屋里有一场小小的争论。妈妈说:“闺女大了,也该有个安排。”又指着窗户外头说:“看!这样下去有好儿吗?”严知孝说:“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妈妈把脖子一拧说:“你看不见?大闺女大小子们,成天价在一块耳鬓厮磨,好看吗?”严知孝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看。”妈妈说:“我看老奶奶说的那个,你还是答应了吧!”严知孝说:“那是你的闺女,你答应下吧!也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妈妈又说:“商量?要叫我是萍儿,巴不得的!登龙那孩子,长得白白儿的,精精神神的,多好啊……”严知孝说:“咳!你净装些个糊涂,你要是萍儿,你不愿和大小子们在一块玩?孩子们自然会选择自己的道路,打着鸭子上架不行,强拧的瓜儿不甜!”
冯登龙看严萍和江涛的关系,从去年开始,比他更亲密了,心里使了一股劲,撺掇冯老锡上大严村去了好几趟。请姑奶奶给登龙保亲,想把严萍娶过来做媳妇。冯登龙以为这样可以不显山下显水的把事情办好,想不到严知孝不做主,妈妈一个人同意也办不成。两个老人翻来复去嘀咕了半天,严知孝嫌老伴絮烦,靸拉上鞋子走出来。在院里散着步,见严萍他们还在屋里说说笑笑,迈步走进去。江涛和张嘉庆连忙站起来,说:“严先生请坐。”
严知孝上下打量着江涛和张嘉庆,说:“好啊!英雄出在年少!宝贵的青年时代呀,你们努力吧!”
严萍说:“爸爸,你还不老啊!”
严知孝指了指脑壳说:“脑筋老了!别看我会说,不能做,好象讲书一样……”他拿出在讲台上讲古文的架式,讲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最后,他说:“当老师的责任,是把话讲下,看你们青年人们怎么做去。”说着,回到他的书斋。
说了一会子话,江涛和嘉庆同时走出来。严萍送到门口,站在高台石阶上。张嘉庆一眼看见严萍穿着一双光亮的新皮鞋。笑着问:“是你买的?”
严萍说:“怎么,不是我买的,还是你买的?”
张嘉庆瞅了江涛一眼,笑了说:“我买了你也不穿。”
江涛拍了他一巴掌,说:“净耍些个贫嘴!”
从严萍家里回来,江涛又给张嘉庆分析了学校的政治情况。还说,训育主任是个反动派,口试的时候,要他机灵点。就是这样,张嘉庆考上了保定二师,脱离了滹沱河两岸的白色恐怖,在保定读起书来。
42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好快。一九三一年的秋天,日本军国主义的关东驻军,在古老中国的满洲燃起战火。国民党反动派坚持不抵抗政策,要放弃满洲,把东北军调往江南“剿”共。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严知孝夹着书包,从学校走回来。洗去手上的粉笔面,立在窗前抽着烟。看蓝色的天上,有几片白云飞驰,他脸色苍白,反问自己:“这就算是亡国了……这就算是亡国了……”他说着,两颗大泪珠子落在地上。
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得严知孝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她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军队,怎么能一下子亡了国呢?”
严知孝说:“人多遮黑了眼,兵多吃闲饭!自私自利的家伙们,只知巩固个人的地盘,发展个人的势力,谁是为国家民族的?咳!我想不教这个书了,回家当老百姓,眼不见心不烦,等着当亡国奴算了!”
妈妈听得严知孝大一声小一声地说话,掀起围裙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隔着窗户说:“又不是自格儿的事情,操那么多心干吗?那些做大官们的自然有办法。不教书了吃什么?
喝什么哩?”
严知孝说:“你算想错了!越是官儿大,身子骨儿越是值重。敌人一来,他们跑得更快!”
严萍从学校下课回来,把车子放在廊檐下。从屋里拿出把缨摔子,掸着鞋上的尘土。看见爸爸悲戚的脸色,抬起下颏儿想:“读书,又有什么用呢?敌人一来什么都完了!”
说话中间,冯登龙走进来,这人长得身体很魁梧。严萍和他同时走进屋里,他看见一家人脸上都带着忧愁,也呆呆地站住不说什么,严萍搬过张椅子说:“请坐。”
严知孝把头仰在帆布靠椅上,拍着膝盖说:“完了!完了!我看不见有那一个是肯救国救民的?”他为国家民族的危亡,感慨很深,实在觉得过不下去。
冯登龙竖起眉毛,闪着锐利的眼光,看看严知孝,又看看严萍。掏出烟盒子,捏起一支烟,在盒子上戳着,说:“想救国救民的,大有人在!中华建国四千多年,出了不少英雄,挺身出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这就是国魂!只有唤醒国魂,才能挽救祖国!”他好象胸有成竹,晃搭着身子,楞楞角角地说着:“沈阳事变,没有什么可怕。相反,应该庆幸。这好比在睡狮身上刺了一剑,它才能惊醒。它这一醒呀,就要吃人!”
严知孝听他这个得意的学生,大言不惭地说着,脸上的愁闷就散开了。打量一下登龙,说:“你说得很对!中国的衰亡,就是因为断了国魂,缺少了英雄。你看!这一群卖国贼们,能救得了国家?”
冯登龙说:“英雄造时势,有了出色的英雄,自然就能打退异民族的侵略。”
严知孝用食指磕着烟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说:“从中国历史上看,凡是异民族入主中原的,就没有不失败的,也没有不残忍的。元世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十家一个蒙古人管待,十家一把切菜刀。清世祖福临入主中原,光文字狱就搞了多少次,杀了多少有民族思想的人。结果他们都失败了,我们的祖国还是巍然不动。可惜到了这二十世纪的中叶,就说什么也一蹶不振了。”
严知孝平素就注意政治问题,每逢政治舞台上出现一个新的事变,就约集几个亲戚朋友到他家里喝茶饮酒,谈论一番,消遣政治上的苦闷。沈阳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一经成为事实,民族矛盾超过阶级矛盾,做为第三派力量的人,民族思想就更加活跃起来。江涛走进来的时候,见严知孝正慷慨激昂地谈着,就悄悄地坐在一边,眨着大眼睛听。
冯登龙一看见江涛来了,挺起胸膛,挥着拳头说:“我还是那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