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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若有所悟,道:“是因为他不敢拔刀么?”
绿野道:“对,他一直都不敢。”
小辛道:“你爷爷为了你,想过很多办法,仍然失败了,对么?”
绿野点点头,忿然地低哼了一声道:“我真不明白连四,世上真有那么儒弱怕死的人么?”
小辛静静思忖很多事,至于连四,已经不用多费脑筋,显然那些欺负他的流氓,是海龙王雷傲侯支使的。当然在雷傲侯的立场来说,只要连四肯拔刀,就算杀死十个二十个流氓,雷傲侯一定设法替他打点摆平,不至于吃上人命官司。
连四为什么不敢拔刀?怕拔刀不够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对任何挑衅?
小辛问道:“你讨厌连四?”
绿野点点头,但面上却露出犹疑寻思的表情。当然她万万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环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小辛看得清清楚楚。
小辛微笑一下,又道:“你不但讨厌他,还很恨他,因为这个人居然是你将来的丈夫,对么?”
绿野道:“对,但爷爷随时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诺,我亦可以不听爷爷的话。”
小辛道:“你既然讨厌他恨他,把他交给我,好么?”
绿野道:“你要他干什么?”
小辛道:“你何必关心?”
绿野声音高亢起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他?”
小辛道:“不关心就不必多问,连四在哪里?”
绿野赌气地噘起嘴巴,道:“不问就不问,他在南京。”
小李忽然道:“别说话,听……”
绿野吃一惊,屏息静气查听一阵,她没有听到任何可疑声息,但小辛的话可不敢等闲视之,所以不敢作声,摇摇他的臂膀。
小辛道:“你没有听见么?”
绿野道:“听见什么?”既然他开口了,她也就敢作声。
小辛道:“水田蛙鸣,夏天晚上最热闹了,当然还有些你听不到的声音。”
绿野为之气结,道:“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听过蛙叫?告诉你,这儿有螽斯、蝉,还有蟋蟀、炸蜢、青蛙,我都听见,从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树桠上,树叶的缝隙漏下来点点星光,那些小家伙们嘈得不得了,使我从来没法子数出星星的数目……”
仲夏之夜,数星星的年华,江南凉润的晚风,加上少女情怀,虫声变成诗歌的伴奏。绿野当然听得见而且有一份怀恋,但小辛呢……
小辛道:“我听见蜘蛛结网的声音,蜘蛛总是在夜晚结网,你可知道?”
绿野怔一下,道:“蜘蛛结网也有声音?”
小辛道:“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蛛网,等晚上再结一次,你可知道?”
绿野当然不知道,但小辛越是提出许多她不知道的问题,她就越发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小辛又道:“最近我在山川田野发现很多东西,故老口传或书本上都没有提到。你知不知道凤眼蓝的生长力有多么强大?我小心计算过,一株凤眼蓝(一种浮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气的球茎,开蓝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功夫,整个池塘都满布着凤眼蓝了。你可知道每种鸟日暮归巢的时间都不同而又固定的么?首先是鹪鸟,然后是鸹噪的乌鸦,接着是麻雀、画眉,最后是燕子,这时天已经黑齐了!”
绿野静静听着,她希望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远不要停止。
她亦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看见每天接触的大地原野,竟有这么多希奇新鲜的事,只不知小辛何以能够发现?为什么他能发现别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事物?
小辛忽然拍她肩膊,轻轻地只有两下。绿野大吃一惊,道:“你要走么?到哪儿去?”
小辛说道:“去取回横行刀。”
绿野道:“我还能够见到你么?”
小辛说道:“当然可以,我会把刀送去南京,这把刀是连四的。”
明查暗访了十五天之后,种种证据都对烟雨江南严星雨有利。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出,连横行刀被夺的那一天,严星雨本人却在南京对岸浦口作客。请客的是南七省镖行鼎鼎有名的前辈人物风铃铁索石鹏,当天以及那一夜,一共有五个人作长夜之饮,严星雨是其中之一个。
其实却有六个人,不过第六个人却是严星雨的书憧,小辛查得很清楚,这名书僮正是那女扮男装的阎晓雅,所以把她剔出证人之外。
阎晓雅恢复女装之后,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当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饭馆四海春时,由于有老家人陪着,所以还不曾引起太多的注意。
饭馆的生意很好,人声嘈杂。阎晓雅占的是二楼临街的厢座,空自摆了一桌子酒菜,她连一样都没有动过,光是捧着一杯苦茗,慢慢呷着,目光落在熙往攘来的街道上。
老家人埋头吃了三大碗饭,放下碗筷,叹口气道:“小姐,不吃东西不过是跟自己过不去而已……”
他一定知道劝解无益,所以根本不等她有所表示,径自斟了一杯浓茶,一连喝了几口。然后又道:“小姐,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阿福伯?”
阎晓雅姿势依旧,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一无声息。
阿福伯叹口气,道:“小姐,烟雨江南严星雨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阎晓雅道:“他很聪明?真的?”
阿福伯道:“当然是真的,严星雨有财有势,武功既高,人又潇洒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岁,还没有娶妻。”
拥有种种条件而不娶妻,难道就是聪明?
阿福伯又道:“娶妻有百害而无一利,愚笨而不漂亮使人倒胃口,但越聪明漂亮的就越难驾驭,整天伤脑筋担心事。女人不比银子,银子没有脚,不会跑。但女人却有脚,越漂亮的跑起来更快……”
阎晓雅耳朵听着怪论,眼睛仍然投向楼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来往不绝的行人中发现某一个人,但面上却没有期待的神色,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绝不可能发现那个人。
阿福伯又遭:“女人很奇怪,越追她就跑得越快越远,我从前已吃足苦头。”
如果烟雨江南严星雨为了此故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聪明一点,却也算不上天下最聪明的人。
阎晓雅微微烦躁起来,自己问自己道:“我究竟想怎样呢?暗杀小辛之事已经失败,严星雨无法再帮忙我,我应该远远离开,何以还逗留在南京?莫非我想再见到严星雨?不对,最近我只想起小辛,不是严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人阿福伯面上打个转便又投向街上。想道:“小郑真怪,三十岁的小伙子,却专爱扮老人,两年来一直跟随我,当真像老家人般侍候我,却从没有丝毫不轨之心,剑术和易容功夫一样精妙,杀人时诡诈机变之极,的的确确是第一流的暗杀高手。我们搭档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许应该收手了,这种行业难道一辈子干下去不成?”
小郑的声音就像阿福怕那么苍老,说道:“我们这一行不能过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把喉咙要害送到敌人刀下。所以我说严星雨很聪明……
阎晓雅讶道:“严星雨也是这一行的?”
小郑道:“我嗅出他有这一行的气味而已,还没有证据!”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不可能,他身为大江堂堂主,号令千里,权势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一。我问你,一个人有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何须做这种行当?”
小郑耸一下肩头,道:“我说过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肯定。不过他有了名誉地位,有权力,有钱,他还能干什么?”
这种内容的谈话,最好别让隔墙之耳听去,所以他们都是使用一种独特的传声法门交谈,声音比蚊子飞还细小。
小郑又道:“你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来,再找几个使婢仆妇,暂时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人有一种洞瞩人心的观察力,又极会体贴。阎晓雅不禁大为服气,道:“好,别去得太久!”
小郑走了之后。阎晓雅立刻就看见小辛在街上走着。她身子震动一下,很想大声招呼他,叫他上楼来吃点东西讲几句话,但不敢贸贸然这样做。
阎晓雅向来很有决断,从来未试过像这一回犹疑不决,幸而小辛一径走入这间饭馆,因此她有多—点时间考虑。
小辛在厢座外走过时的步声像猫一样轻柔充满弹性,如果阎晓雅不是先见到小辛进来,而极为小心查听的话,一定听不见有人走过。
这个人真可怕,虽是在平常时脚下仍然保持警觉,随时随地可以像猫一样弹跃。阎晓雅简直屏住呼吸侧耳而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为小辛的步声过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无法猜测他走入那个厢座之内。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知道只有亲自去每个厢座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拨开厢座的布帘,忽见一个人的面孔距她不及一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像吓得愣住,瞪眼睛张开嘴巴,就像傻子一样。
那张面孔上有一层迷雾,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龄,但两道锐利目光却射穿别人的心。
阎晓雅在心中喊道:“天啊,小辛,是你?”
小辛好像听得见,应道:“是我。这厢座布帘密垂,应该有人,但几乎连呼吸声也没有,所以我等着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被他一解释,就平淡无奇,只听小辛又遭:“你果然很漂亮,当时你虽女扮男装,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阎晓雅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小辛道:“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着就进来了,是个年轻家伙。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小辛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对于另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勾上美女的男人,总不免既惊且佩。
杯筷换过,阎晓雅亲自斟满一杯,自己也斟满了,双手捧杯,道:“小辛,干了再说。”
小辛动都不动,冷冷瞅住她。阎晓雅的杯举在半空,见他不理,一时之间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小辛的杯子拿起,不过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来是小辛抓住那手臂。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的?”
拿起酒杯的人原来就是那年轻店伙,他忽然发觉不但手不能动,根本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只有嘴巴还可以说话。
年轻和冲动往往分不开,等到不再轻易冲动的年纪,却已做下不知多少错事,那店伙道:“小的叫阿成。”
小辛道:“阿成,这杯酒你亲眼看见是阎晓雅斟的,你若是喝了这杯酒,忽然头晕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怪我?”
阿成讷讷道:“当……当然不怪你。”
小辛松手道:“好,你爱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时凝结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能放下,一急之下脸红脖子粗,再加上尴尬。
阎晓雅柔声道:“阿成,小辛说笑话唬人,我帮你喝这一杯。”
她没有伸手取杯,因为阿成也忽然觉得很荒谬,这杯酒怎会喝死人?所以他马上送到唇边,但他全身忽又僵木。小辛说道:“楼下有几只狗,找一只来试试看。”
阿成纵是不信这杯酒有问题,但用狗试验的主意对他只有利而无害,所以答应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当肥壮,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没有人动过。阿成把狗翻转接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进去。过了好一会,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烟跑掉。
阿成道:“客官,酒好象没有问题,只怕是你的脑袋有问题!”
小辛静静瞧着阎晓雅,她的微笑很斯文,很纯洁,没有丝毫嘲讽。小辛既然不能证实他自己的判断,以常情而论,应该自感惭愧,而阎晓雅大大讥嘲他一番亦不为过。但小辛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眼睛也不转向阿成,冷冷道:“你如果不想变成哑巴,快走!”
阿成乖乖地走了,剩下小辛和阎晓雅,小辛道:“听说不动阎罗的惊世绝技是无痕砂,发出时无形无影,受害者无痕无迹。我总算是开了眼界。”
阎晓雅那一抹优雅动人的微笑登时消失,面色苍白如土,道:“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化身。”
小辛淡淡道:“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恭维我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无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杀死魔鬼?”
阎晓雅咬住薄而美丽的嘴唇,道:“别逼我,我不想对你用这种恶毒手段!”
小辛悠然靠在厢座的板墙上,道:“有些人喜欢咄咄逼人,不幸的是我小辛正是这类人。”阎晓雅浮现一种奇怪的神色,含有浓重怜悯意味。通常只有对一个垂死之人才会现出这种神色。
她温柔地道:“这是你逼我的,请不要怪我!”语声稍歇时,她双袖轻拂,又快又稳。
别说是小辛,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师,亦能够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阎晓雅双袖发出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袭射向自己身子左右两边。
小辛和普通武师不同之处,就在于小辛能够立刻晓得暗器的目标是什么地方。他可以纹风不动,因为那两蓬针砂之类的细毒暗器距他左右双臂尚有数寸距离,除非他身子闪动,否则反而毫无问题。
不过,小辛又听见板壁那一面的声音,是一柄锋利长剑刺透木板,剑尖对正他背心要害。
直到现在阎晓雅何以不直接攻击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小辛向前跨出,剑刺之势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闪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上,总之他不论往哪一个方向躲都是不行。
小辛的脖子忽然抵压着一把剑的剑身,此剑从板壁刺出来,恰好从他脖子边透过,小辛脖子一碰到剑身,登时使那剑凝定不动,好像用大铁钳夹住。
他当时既没有向前,亦没有往左右闪避,只缩低身子,原来刺向他背心的剑,变成从脖子边滑过。至于阎晓雅的两蓬暗器当然亦落空。小辛及时伸掌轻拍板壁一下,那两蓬暗器一沾木板,忽然反弹回去,害得阎晓雅整个人趴贴地面,才避过这一下反击。
阎晓雅站起来,花容失色道:“你是魔鬼,世上没有活人躲得过这一击
小辛忽然双脚缩起,整个人就吊在剑上。只见木板墙角无声无息透出一支黑色长钢针。此针本应刺中小辛足踝,现下却刺个空。小辛随即一脚踏住乌黑钢针,站直身子,说道:“这是暗杀道最可怕的大拼盘手法,万发万中,永不失手。”
万发万中这话绝不是夸口,因为阎晓雅的神情言语必能令任何人心神稍稍分散,而这时那支淬过剧毒的黑长钢针无声无息刺人足踝,神仙难逃。
小辛既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过此劫。这个解释自然很不圆满,但对小辛此人,这个解释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小辛冷笑一声道:“你不必缩着头,耸肩翘臀准备跃上屋顶,这种蝠遁忍术身法虽是诡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能抓出你的肠子。”
隔壁小郑的姿势很奇特,正如小辛所形容的,头缩在双肩内,臀部翘起,表面上使人直觉他要往地面钻人去,但小辛却说他想跃上屋顶,还指出这是东流忍术的蝠遁。小郑全身冰冷,四肢筋骨好像冷僵了。谁也想不通隔着一道板壁的小辛,怎知蝠遁的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郑当然害怕肠子被抓出来,神秘的恐惧使他面色变为紫色,这时叫他跃起一尺都办不到。
小辛声音透过板墙,钻入小郑耳中:“三十五年前东瀛忍者高手伊贺川死于金陵,他的肠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听说他几种著名的忍术在中土有两个传人,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绝技之一,你姓郑亦是姓楚?”
小郑声音嘶哑,应道:“我姓郑。”
阎晓雅接口道:“他叫小郑。”
小辛道:“伊贺川向来以暗杀为业,在圈内他的声名几乎超过血剑严北。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伊贺川终究输严北一筹。”
阎晓雅讶道:“你怎么晓得?你……你究竟是谁?”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想不想知道何以严北高于伊贺川?”
阎晓雅那付美丽眼睛射出热切渴望的光芒,她当然想知道,世上谁能够不想知道暗杀道的轶闻秘密?
小辛忽然闭起双眼,似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陈迹的秘密。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向来记忆力极强,看过听过甚至感觉过的事情和经验,绝不忘记。
他知道阎晓雅这个美丽女杀手目前绝不会出手,因为她等着听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关闭视觉,全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听觉。
一支短而锐利的钢钉插人屋梁,一只巨大的蜘蛛沿着韧丝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这些声音人类的耳朵无法听见,因为根本不算是声音,只是变化和波动。
但小辛却听见,并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实是一个人。他亦知道东流忍者为了连空气也不愿搅动,所以修习蜘蛛的本事,利用蛛丝似的韧线滑过空气。
小辛睁开眼睛,说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轻高手,投身公门,先后跟随过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学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捕头。”
阎晓雅道:“我听过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来却消息全无,有人说他终于被暗杀了,也有人说他忽然退隐,有意使天下之人不知他的下落。”
小辛道:“那是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