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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口到狭窄的房间,听见大嫂在屋后洗衣服的声响。过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术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伙儿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人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哎,糟了,工钱还未拿到,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办法。”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看你讲到哪儿去啦?我这支金铁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喝不完。”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闲饰物。王大嫂这支金锭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奁。无数艰苦日子都捱过去,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只叹一口气,没有做声。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他就是这样义气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烈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很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无情之人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毕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面有忧色。小辛甚至听到她在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人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他。”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小辛不但会雕削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子,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是一帖药,就几乎痊好。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些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捡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部兼有贫血营养不良症状。谁也知道对治贫血及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雨或雷傲候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党参代替。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以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惊不开眼睛。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在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腔膛打纯。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个读书士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施舍。只有小辛自家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系泊在临河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当日在炕上周旋于王孙巨贾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肪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画舫系泊的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难过。因为几声笑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法自拔。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什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的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你口袋里有银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有银子,谁不会上画舫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嫌少。哈哈瞧你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书,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不是玩。”
小辛道:“那是干什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或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这事发生,我们老板永不许姑娘们掏干客人口袋。”
小辛忽然翻脸,怒声道:“混账,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一惊,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杨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罗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转身行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像小辛未得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游逛,应该好好读书求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林大方刚刚哼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个一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林大方微惊道:“那一定是淮阴忠义堂的杀手。”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现下江湖武林有些什么帮,有些什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尸身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柄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响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臂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百个大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亏。我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简直愣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诉过你了?”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下记得。你姓辛,吓?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不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但为什么叫我魔鬼?我很坏?我做过什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的本领像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说你坏。”
小辛道:“声音小一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睛!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众地方叫嚷。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港口以战。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早就变成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好象一团迷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
林大方道:“是她。”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都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法子带你和她见面。”
小辛道:“带我见她,时间很宝贵。”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个手势,他就马上不动,守在门口。
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俯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话请说。”
小辛道:“我需要钱。”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第一条路,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足色纹银。”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个价值一万两白银。”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哪值十万两?谁肯出如此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他和花解语有什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为一个毫不相识的人花十万两银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声道:“当然不!”
其实这个答案大有疑问,假如你象严星雨那么富有,十万两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待救之人却是貌美如花的花解语。如果你是严星雨,肯是不肯?
小辛道:“我也不肯。”因为他和林大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十万两纹银。假设他们见过,假设他们花十万两只像常人花一个铜板,答案又会如何呢?
宋妈妈的话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小辛,你选哪一条路?”
小辛愣了半响,才道:“人,我救不得,亦杀不得,不如帮你调查,这个任务败了没有损失,成功了也有一万两之多。”
宋妈妈道:“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败,连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虑一下。”
小辛道:“黑石谷是恶仙人韩自然隐居之处,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想调查谁?莫非是恶仙人韩自然?”
宋妈妈道:“对,但除了韩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烂李碧天也可以。”
小辛微微而笑,因为十几天前在花解语的楼上,已知道宋妈妈自认找不到李碧天,当时宋妈妈还推荐说小辛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得花解语的人,又如果救得花解语可获十万两,则宋妈妈只花一万两找到李碧天,这买卖太划算了。
小辛记忆力好得可以吓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严星雨说过,花解语曾遭恶仙人韩自然诅咒,变成最不祥的女孩子。还有湘江龙虎风与黑石谷仇杀之事,他完全记得。
恶仙人韩自然用什么方法诅咒花解语,使她变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小辛已经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术、咒语,单单是孤独迷情蛊,就足以使花解语变成不祥人。因为任何男人只要爱上她,不久,必定是两种结果之一。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郁郁而终,因为花解语不爱他。另一种结果是:这个男人被杀死,而且是死在花解语手底。原因是花解语爱他。
根据常理,花解语爱他就不该加害他。但请勿忘记,花解语已中了天下第一绝毒,毒药之力的确能改变人的性格。亦能令人飒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种种幻觉,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
解去花解语的孤独迷情蛊,另外还牵涉很多事,例如解毒之法,并非服下解药就可以。过程相当复杂,须得用一些奇怪麻烦的手段。
小辛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绝不肯让自己陷入某种尴尬情势中,这是原则——生存的原则。
司马翎《大侠魂》第十四章相伴三年胜万年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花解语愿意么。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则她必会严重考虑。
由韩自然的诅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这两人必有密切关系。找到韩自然,可能等如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样,只要找到这两人之一,花解语的绝毒就有解救。
幕后人是谁?仍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但若论财力势力甚至个人的魄力,宋妈妈绝不比严星雨差,她亦有幕后人资格。但如果幕后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
宋妈妈的气魄的确不凡,一大叠银票,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银票推放小辛面前,另外两封纹银,每封五十两。
宋妈妈道:“这儿共是五千两,别人的订金最多一成,但小辛你不同,先拿一半。”
小李道:“如果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