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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福怔一下,道:“你说什么?”
小辛道:“将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门之人,讲究睚眦必报手段恶毒无比。但我小辛,最多杀死一两个主谋,绝不会波及无辜。”
庞福砰一声坐在罗汉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颊肥肉颤个不停。他道:“小辛你还知道什么?”
小辛道:“我只知道你用尽心机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怕殷海师门之人向你报复。他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你庞家庄六十七口休想有一人漏网。”
庞福颓然长长叹气,道:“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拼命?你以为天下无人杀得死你?”
死亡的恶心气味忽又送入小辛鼻中。一点不错,真正威胁果然来自庞福。
他的流星锤当真有那么厉害?厉害得居然连小辛也抵挡不住?
小辛觉得不能置信,明明庞福已显示出他武功特点。一是腕力臂力特强,尤其是臂长掌大,故此运使流星锤时有意想不到之妙。二是他双掌显示修炼成“粘天连地”大擒拿功夫,任何人兽只要他任何一只指尖碰到,休想挣脱逃生。
但不管他锤法何等精奇奥妙,擒拿何等辛辣残毒。都没有用处——因为小辛身兼数家之长,专治奇难杂症。庞福最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艺,往往正是小辛最容易克制击败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浓重危险死亡的可怕征兆?
小辛的确瞧不出,当他用心观察推想之时,忽然无端闪过一个杂念——那幅画,南徐徐公望替他画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浓浓树荫青砖地堂上,红木罗汉床一个活生生的弥勒佛。
杂念迅即摒除,庞福有何惊人神秘杀手?这才是切身要紧之事。
庞福长臂一动,两枚黄金流星锤鸣鸣的飞舞。
任何人看见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对流星锤简直等如庞福加长的双拳,灵活迅疾极了。只怕比真正两个拳头,还灵动快捷。
庞福道:“小辛,请亮出兵刃吧。”
小辛道:“我本来用横行刀,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庞福道:“很抱歉,此地没有刀只有剑,却怕你使不惯。”
小辛道:“没关系,总比赤手空拳好,对么?”
庞福腾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剑。
当然小辛瞧得见他乃是恰逾闪电从床底拿出此剑。但换了别人恐怕很难很难看见。
小辛道:“此剑还不错,只不知三十年来你拂拭过没有?”
庞福将剑连鞘扔给对方,讶道:“你怎知此剑跟随我三十载之久?”
小辛道:“因为此剑剑身宽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梦剑,或者叫做不合时宜剑。”
剑名春梦,悦耳赏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称之为不合时宜,却就不免大煞风景了。
宋代苏东坡以天纵之才,文章诗词无不精妙直诣天人。当他贬谪时,一个乡下老婆子当面对他说:“内翰昔年富贵,一场春梦。”
人生当然是一场春梦,古往今来,即使是汉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娇的成吉斯汗。丰功伟业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的么?
另外苏东坡又曾经腆起大肚子,问侍妾侍婢说:“此中何所有(里面有什么?)?”
宠妾才女朝云说道:“学士你一肚皮不合时宜!”
此剑命名有这些掌故,当然不应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小辛又道:“春梦剑本是王太史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卒,至今成为悬案。但春梦剑的出现,悬案从此有了着落。”
庞福目瞪口呆,道:“小辛,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
小辛道:“但你却没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庞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问,却道:“这等名刀名剑我多得很。小辛,换回殷海一命如何?”
说来说去庞福仍然深深恐惧勾漏山毒教之人报复,生怕满门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小辛道:“不行,但问题并不出于你身上,是命运。你只能怪命运。我定要看看命运之神这一回用哪种方法能置我于死地。”
别人永远不会了解小辛这些话的含意。谁知道小李竟是向命运抗争,以命运为敌?
既然命运想他死,亦已有了朕兆。小辛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过这个抗争的机会。
“来吧!”小辛大声道:“久闻清月摧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亲眼见识,当是平生之憾。”
庞福叹一口气,谁知左手锤却在叹声中砸向小辛足踝。这一锤来无踪去无迹,端的妖异诡秘之极。
小辛跨前两步,不但躲过金锤,还迫入流星锤圈内。要知流星锤打远不打近。若是容得敌人近身,流星锤就等如作废无用处。小辛跨步时,正是对方出锤之际,甚至还早了一点点,所以外人看起来小辛简直毫不费力。其实这一下举脚踏步,已不知用了多少血汗智慧勤苦坚毅才换得回来。
庞福第二锤是左手锤,轰轰烈烈光明正大由半空砸落顶门。
小辛忽又迫前两步,以致对方不但锤势落空,门户也大开而不能闭。
庞手的右手金锤砰匐砸地,碎砖纷飞火星四溅。这一锤之力最少也有数千斤重。
庞福忽然像傻瓜一样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小辛这两步是怎生跨出来的。因为庞福左手金锤迎胸欲出,谁敢用胸膛硬碰数十斤重飞舞荡扫的金锤?
小辛居然敢,而且还算定对方左手之锤根本不会发出,只不过是虚招而已。但一旦算错了,立毙当场便是小李的下场。
以时间来说任何一个动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计算。比眨眼所需的时间还短促。欲要决定生死系之的反应动作。生死之间已不能一线形容。简直比一线小无数倍。
生与死在年轻人心中,只不过是模糊抽象的观念。
但饱经沧桑的、曾经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人,生与死便不复是抽象观念。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事实遭遇。
庞福左锤一着之差失去机先,此锤忽然变成全无作用的废物。只剩下右锤飞旋扫砸,连攻三招。
但庞福的流星锤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简直有如玩具。
小辛用最简单的侧身缩头等动作,就躲过金光灿烂耀眼的左手锤。
外人看来后面这几下搏斗根本是儿戏,全无生死拼搏意味。真正关键在于庞福左手锤失去作用。
庞福忽然腾出双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斫劈。沉重名贵值钱的流星锤则双双高飞半空,但并非远远飞走。因为庞福不是抛弃双锤,却用口咬住链子。而在双锤高飞的刹那间,双手连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两颗大锤迅疾落下攻砸小辛后背两侧。
由形似儿戏场面忽然变成惨烈凌厉雷霆万钧的攻势。这一刹那间,时间好像停顿不动。因为人们心中很难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变形势。
但情势又突然改观,时间不复停顿,因为一道光华划出时间空间的瀑流轨迹。
速度本来就可以改变时间空间。近代相对论已证明这一点。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极限,所以小辛手中春梦剑划出的光华,令人彻底扭转时空的观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过之事。
两只瓜大金锤以及庞福奇诡凌厉的双手擒拿,比起突然闪耀的剑光。前者慢得好像刚学步的呀呀小儿。而后者则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将。
刚会走路的小孩不但动作慢,而且蹒跚欹侧不稳。
剑光震开两颗瓜大金锤,每个金锤破剖为两瓣,掉向远处。
庞福双手攻势亦同时被剑光震开,每双手的姆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末流出。
剑尖老早抵达庞福胸口,只须向前送出,不必太多,庞福此生就宛如一场春梦,消散无踪。
不过小辛剑势没有移动,他的姿势连人带剑简直天然生成,简直多少年以来就是这样子。自然极了。
庞福苦笑道:“小辛,为何不杀我?”
小辛道:“两只姆指已经没有的人,何须杀死!”
庞福这时才感到奇疼彻骨,但还能够提气运力两手交互点住穴道,止住流血。
小辛道:“我出剑时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复杂,有的简单。”
庞福道:“你由出剑以用剑抵住我要害,连眨眼都来不及,哪能寻思忖想?更不能想了很多事。”
小辛道:“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有过很多次经验。如果出剑之快到了某种程度,你会觉得并不快,足够时间想事情。也能随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间。”
庞福用心想过,才道:“我不懂。”
小辛道:“我也不懂。”
庞福道:“你不懂什么?”
小辛道:“你。”
庞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复笑容,顿时变回慈祥亲切的弥勒佛。
他道:“莫说你不懂,连我自己亦不懂得自己。”彻骨攻心的伤痛居然不能影响他,这个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确了不起。
小辛道:“你使我感到危险,几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却还不及毒龙一现胡不凡狠毒有效。但连胡不凡也没有此等可怕味道,你却有。为什么?”
庞福的笑容忽然冻结,虽然仍是笑着,但显然内心上情绪上都没一丝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触及,绝对笑不出。甚至连哭也不能。
小辛道:“庞庄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诉你,我出剑时想过一些事。其中一件是不可杀你。因为你已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庄院、老树、浓荫下红木交椅和罗汉床。但你却是这一切的灵魂。”
庞福总算解冻,深深叹一口气,道:“小辛,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不能活在世间,我把那幅画送你。”
那幅国画不但是当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画。最重要是画中人物景色正如小辛形容:安静富裕的庄院,平坦宽广的院场,婆娑老树浓荫广布,而青砖地使人更感清凉。坐卧其中的弥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宁静。时间、名利等等都消失意义。
小辛道:“谢谢,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答应送我礼物,我实在很感谢。所以我不想继续用剑抵住你胸口。否则太滑稽太可笑了……”
小辛不但收剑归鞘搁在一边,还洒些药末于庞福伤口。药很灵验有效,庞福马上就全无疼痛。
他们甚至分宾主在交椅落坐,一个侍婢送上香茗。
庞福颓然道:“现在别说杀人,连茶杯也拿不动了。”
小辛捧茶啜饮,没有一点惭愧不安。忽然问道:“两个侍婢只剩下一个,她在何处?”
庞福道:“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小辛显然明白一切,释然地透口气,道:“小琴名字很好听,我宁愿她用这个名字。”
庞福道:“小琴正等候我被杀之讯,一接到消息,她只须用火点燃一根药引。”
小辛道。“原来这片青砖底下埋了炸药,数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间任何高手。”
庞福道:“这一个婢子叫小凤,你千万莫小看她,她甚么都不行,只有嘴巴行。连树上小鸟也可以哄下来。”
小辛又恍然道:“她的长处是尽其所能用言语留住我。当然她必可达成任务。因为炸药爆炸所需时间不必长久。”
庞福道:“十息就足够,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小辛又啜两口茶,道:“殷海未死。你无须忧虑勾漏山。要忧虑的是血剑会。”
庞福叹一声,道:“我知道,亦准备接受如此下场。只不过当时刻来临,却又不肯不愿相信。”
小辛道:“我希望早些见到血剑会最厉害的杀手。但我又知道最厉害的决不是木鱼姚本善。”
庞福惊讶得几乎弹起,道:“你知道木鱼姚本善?你认识他?”
小辛道:“我还知道烟雨江南严星雨住在此庄。”
庞福像石头一样紧闭嘴唇。小辛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虽然瞎神仙烛影摇红秦聪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无人得知常青复活),他怎知木鱼姚本善之名?
小辛又道:“你打算叫谁?姚本善?抑是严星雨?”
庞福缓缓道:“严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见,只有姚本善。”
小辛道:“当然要见,因为我非问他一句不可。”
木鱼姚本善只有三十多岁,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直,双手长垂及膝,既灵敏柔软而又稳定。
他那对炯炯目光好象想看透小辛心中隐秘。但小辛不在乎,根本姚本善连他面上那层迷雾都看不透,河况心事?
他们在敞阔旷朗的厅内见面,两边壁下设有兵器架,刀枪剑戟光芒闪闪,想来此地必是庞家庄的练武厅。
木鱼姚本善道:“小辛久仰了。”
小辛道:“不敢。”
姚本善道:“听说你想问我一句话,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够。”
小辛道:“一定能够,因为这是你自己的感想,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
姚本善这:“请说。”
小辛道:“我站在园子和屋子里,感到程士元荀燕燕的是雅人,清新脱俗凡尘罕睹。连我未见过他们面目,也不禁油然而生眷爱。但你呢?你当时想什么?当你拔剑时他们惊慌么?”
姚本善露出回忆神情,在别人面前他决不肯分心回忆。但小辛不要紧,因为他是小辛。
他道:“程士元和荀燕燕不但不惊慌,还很乐意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辛问道:“你一点不犹疑?你心情如何?”
姚本善这:“一来我杀人摒绝一切感情。二来他们值得成全。死亡并不可怕,尤其是他们。我事后回想,程士元荀燕燕是不是认为死亡才是永恒?”
小辛轻叹一声。
姚本善又道:“死亡确实不必惧怕。你可曾听说死人有痛苦烦恼么?”
小辛道:“没有。”
姚本善道:“但你有否想过?死亡并非永恒,并非结束一切归于消灭?”
小辛道:“我想过。”
姚本善道:“你不觉得我说话矛盾?”
小辛道:“矛盾才是正常现象。任何观念或事物本身都会有反面因素或种子。当你肯定这一件,你同时已否定别的。一把很锋快名贵长剑虽然真真实实握于你手。但此剑本身含有毁坏种子,此剑迟早锈蚀坏掉。”
姚本善寻思一下,才道:“人生出来就已含有死的种子。任何物件完成时亦已含有毁坏的种子。”
小辛道:“正是。”
姚本善道:“但这种说法这种道理对我没有用处。”
小辛道:“当然没有用处。”
姚本善道:“不论贫与富,得意或失败,你的日子都过得快乐?”
小辛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并非如此。”
姚本善道:“所以很多理论对现实生活并无用处。”
小辛道:“的确如此。不过,我仍然不死心仍在追寻。”
两人沉默一会,姚本善道:“我也在追寻。”
小辛声音微带讥嘲或不满,道:“用什么方法?杀人?”
姚本善道:“杀人只不过是我的职业。每一次行动任务都没有是非善恶可言。”
小辛收敛讥嘲之容,道:“那么,你用什么方法?”
姚本善道:“我到过广东的广州府,认识一个远从西洋来的教士。他只言一个神,很虔诚。每天祈祷赎罪。如果做错事就忏悔。”
小辛道:“忏海后便如何?”
姚本善道:“忏海后?没有啦,还有什么呢?”
小辛道:“既然如此,杀人者明知不对,明知是罪恶,但忏悔之后仍可以做了?”
姚本善道:“我每天至少祈祷多次,起床一次,每餐食前一次,就寝前一次。如果我情绪不对劲,还会多加一两次。”
他见小辛听得留心并且有深思冥索表情,显然小辛真的在找寻。
因此姚本善忽然热心起来,又遭:“祈祷的主要内容第一赞美和感谢神,因为它赐给食物和一切。第二承认与生俱来的罪,请它宽恕,请它指示应行之路。”
小辛徐徐踱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才道:“姚本善,我羡慕你。坚定的信仰能使枯萎恢复生机,颓丧者得到力量,贫穷者富裕,痛苦者快乐。”
姚本善道:“的确如此。”
小辛道:“各人缘遇不同理想各异。我羡慕是一回事,我所要求又另一回事。你开始祈祷吧。”
姚本善道:“不必,我早就祈祷过。我希望有出战机会。我渴望能与最近崛起江湖的传奇人物决一死战。小辛,你很了不起。只不知你尚有何畏惧?”
小辛道:“多谢褒奖。我的畏惧不少,当然不是死亡。”
姚本善泛起会意的微笑。
小辛又道:“举例说我逃避感情,你呢?”
姚本善颔首道:“完全正确。感情出于欲望,卑劣虚浮不实在。由于祈祷,我已能控制和舍弃很多种感情。”小辛叹口气,道:“跟你谈话很舒服,没有废话,却有深度。是经过千锤百炼亿万磨折得来的。”
姚本善道:“我也一样。但我比你幸运,因为我还有过一次机会。”
小辛大感兴趣,问道:“谁?”
姚本善道:“一具女尼,很年轻,只有二十余岁。但她懂得很多。可惜我非杀她不可。”
小辛道:“血剑会连佛门中人都不放过?”
姚本善道:“很抱歉,在现实中很多事我们都无法可想。”
小辛道:“不对,你应该有法可想。”
姚本善怔一下,想一会才道:“对,我只不过没有坚持已见。唉,那个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