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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如果看不见听不到就等如没有。既然没有也就不会惊恐。所以眼前的鬼魂绝对不是恐吓,绝非想吓得他心惊胆跳而失去自我控制。
横行刀忽然出鞘,宛如电光一闪。但电光只闪一下,其实已交叉劈出两刀。
事后连小辛自己亦感觉得出,他的刀几乎比光还快。
刀光消失之后。小辛看见鬼魂变成四片,甚至听到坠回地狱的奇异声响。
他心神之坚凝专一固然如不可动摇的金刚,但挥刀的速度居然达到光的极限。人类只有思想速度(刹那间可以抵达宇宙有限和无限的边缘)可以比拟。但思想在时空之内其实没有速度,它的速度只不过假设而已。
幽冥黑暗的天地突然开朗,虽然是深沉夜晚星月俱无。虽然凄风苦雨依旧吹刮飘洒,但至少还看得见天空,看得见竹材阴影,更看得见白色的石屋。
石屋之内很快就有了灯火。那是小辛点燃一支蜡烛和一盏油灯。
但一灯一烛光线仍然不能照亮屋内所有地方,因为石屋相当宽敞故此仍有阴暗之感。此外有些巨大神像投下的黑影,以及阴暗墙角两具棺材。使得周围浮动着妖异神秘气氛。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
小辛站着不动,亦不作声。
起初并无异状。但不久小辛就好像已溶入夜色中,溶入妖异神秘气氛中。
如果此屋经过千百年都无人发现闯入。则屋内的神像棺木包括小辛,都等如不存在。
但屋内的一切(当然包括小辛)却的确存在。
两口棺木一口漆黄,一口漆黑。黄色棺材忽然格勒一声,棺盖滑下三尺。那情形就像我们常见常用的长形印章盒把盒盖捺开一样。不过棺材盖会动却实在太奇异恐怖了。
一颗头发蓬松的头颅伸出棺外。
这颗头颅尽管出现得很可怕,但却不是骷髅。不但有头发,还有眼耳嘴鼻五官。眼睛内有眼珠,亦会转动瞧看。
小辛的侧面反而明晰清楚。不像正面有一层迷雾阻隔。
但他好像永远不会移动的石头,又像明暗幻灭的烟雾空气,明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棺中伸出的头颅亦就此停止任何动作。好像凝结在空气中。
至少过了一个更次,格中头颅突然冒起露出肩膀胸口,而面上五官会活动,于是这颗突兀诧异的头颅变成人。
小辛也忽然会动,转头望住他。目光澄明而又锐利似刀。
棺中人年约四旬,面颊瘦削,宽阔额头显示喜欢思想,亦是眈于幻想的特征。
他叹口气道:“你真是小辛么?”
小辛冷冷瞧他,然后目光转到左边一个面目狰狞头上有角的神像。神像全身金色左手指尖吊着两个小小草人,草人身上居然有衣服,还看得出是女性衣裳。
神像右手也吊着两个草人,不过却是男性。
小辛道:“这两男两女是谁?”
棺中人道:“女的一是花解语,一是绿野。男的一是连四,一是小郑。”
小辛道:“你想咒死他们?”
这是厌胜之术。我国自古已有之,除了念咒厌外,还用祭炼过的法器如小刀小箭等刺入草人身上,而对方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到处疼痛,或是整日昏昏沉沉终于暴毙。
棺中人道:“不是我,我没有那么大本事,而且灵不灵能不能害死人我也不知道。”他声音表情都很诚恳,似乎可以相信。
他又道:“我姓金名阳,原籍邯郸。我在路上忽然发现你,感到你好像对我很有兴趣,所以星夜赶到此地。你当也知道我想托庇此地教门中一位前辈。”
小辛道:“你交代得太含糊了。此处的地名、住持、派别、过去历史等全不提及。你何以要隐瞒?”
金阳忙道:“不,我一定通通讲出来。但先请问你一声,九幽使者怎样了?”
小辛道:“你问那个吊死鬼么?”
金阳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说,他怎样了?”
小辛道:“你先回答。”
金阳恭谨应道:“是,此地是舒城西南十二里的鸟空小筑。住持是长春子真人,他虽然年逾六旬,但外表看来像十四五岁童子一般。长春子真人是青龙社元勋,道教正一派耆宿长老,已得南宫列仙之位。我这样说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小辛没有一点表示。
要知道教内容包罗广泛得惊人。举凡天文、地理、阴阳、术数、医药、星相、符录、技击等都精妍奥妙。用来配合服气、炼养、服饵、烧炼等达至玄奇神秘境界。例如内家剑术便以形气合一为最高造诣(炼气是内功,炼筋骨是外功)。地理有堪与学等等。
符录咒术驱神役鬼只不过是道教其中一门。正一派就是专尚符录驱遣之术,如江西龙虎山张天师道便是。所谓南宫列仙,即专司人命祸福的神明。
由于道教内容博大深精而又流于驳杂。因此正宗道教主流丹道反而不甚为人所知。无数装神弄鬼的神棍都假借道教之名骗人钱财,使得世人误会极大,竟不知道教其实是我国极深奥精微的学与术。
道教中人往往说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此一形容道教混乱驳杂的话既痛心而又真确。像金阳口中的长春子,根本就是邪门方术之士。道教决不会承认他。有识之士亦一定看得穿他的丑恶诡邪面目。
小辛问道:“你旁边棺材内就是长春子?”
金阳道:“正是。但我知道他情况很不妙,至少目前比死人还糟糕。”
小辛道:“难道为了吊死鬼之故?”
金阳吃惊地道:“九幽使者与他元灵合一。万一九幽使者发生意外,长春子真人当然亦受累不浅。”
小辛道:“你何故不站起来?何故不离开棺材?”
金阳道:“此棺不但整个是铜铸的,而且祭炼多年,必要时我可以很快关闭棺盖,连九幽使者亦奈何我不得。”
一切疑问他都答得很快很坦白。小辛开始考虑可以相信他。
但有一点他故意不问,而这问题非常重要。那就是既然施展厌胜之术。既然有绿野花解语连四小郑。何以没有阎晓雅?何以没有他小辛在内?
又既然金阳不解释这一点,显然他还藏着很多秘密。这种人信得过么?
然而小辛却很信他的样子,道:“听我的劝告,金阳,赶快脱离这种邪教。生活是好是坏,快乐或寂寞。都好过这种人非人的诡邪生涯。”
金阳叹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已想过千百回。如果你要打开另一口棺材,我一定得先行关闭这个铜棺盖。如果你不愿冒险,那我就出来。”
小辛沉吟一下,道:“你先关闭棺盖。我可能撬开那黑格,也可能离开。”
金阳道:“你最好离开。”忽然压低声音道:“长春子真人可能因九幽使者失败而陷入昏迷。但亦可能诱敌。”
说完,便匆匆躺下,吧塔一声铜棺盖关闭得连一条缝都没有。
小辛毫无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想法。
那座金色狰狞的神像栩栩如生,浮动着邪恶可怕的气氛。
在他手中的草人,是不是表示命运已控在他手中?
光芒一闪,横行刀已出鞘入鞘,但任何人当场目击亦不可能看见此刀。因为太快了。快得连声音亦瞠乎其后。出鞘入鞘的声响隔一阵才听见。
金色神像忽然裂开跌坠地上,发出很大响声。而他手中四个草人亦通通分开两截。
小辛眼睛四下搜索一阵。嘴角忽然泛起冷笑。
黑棺据说是长春子真人匿卧。但粗重呼吸自始至今都很清晰(当然仅是小辛的听觉)。但铜棺内忽然全无声息,显然棺内已经没有生命。
那么金阳到何处了?他若是死亡的话却又是因何缘故?谁下的手?
小辛刀光乍现又隐。但见铜棺(每一面厚达三寸)拦腰多了两道裂痕。小辛只须轻踢一下,当中一段便滚开一侧。
棺内哪有人影?不过棺底却有一个洞穴。洞内黑暗而又阴风恻恻。
小辛侧耳倾听一会,突然离开石屋。身形霎时隐没漆黑夜色中。
竹林内更加黝黑。不必任何邪法妖术都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人从一丛竹材下悄地然冒出面,动作既轻灵又没有声响。简直有如幽灵出现。
但并不是没有人发现他。因为他才往前迈出两步,突然胸口一疼急急刹住去势。
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胸口往那尖锐之物碰去。当然只要他刹住脚步,创伤就到此为止。
这片竹林,这处地道出口,他已熟得不能再熟。闭上双眼亦可行走自如。但那是什么物事竟然刺破他胸口肌肤,使他受伤流血?难道是小辛的横行刀摆好方向等他碰上来?
金阳打死也不肯相信小辛有此本事。根本不可能!除非小辛属于黑暗之鬼魂。否则此时此地焉能来到并且摆好宝刀架式?
但小辛的声音传入金阳耳中。一点不假正是小辛。声音很冷漠,听不出一丝得意或奚落。
他道:“金阳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话。只要跨前半步。就不必说任何话。我意思说你无须浪费藏在牙齿内的毒药。弄个假牙装上毒药要费不少功夫时间。”
金阳全身冒出冷汗。像小辛这种敌人太可怕了。简直倒了八辈子楣才会碰上他。
小辛又道:“其实你如果说你是九幽使者,我会更相信些。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的面孔告诉我,你很少用这副真面目见人?通常你都戴着人皮面具。如果你身份如此简单,何须时时戴用人皮面具?”
戴人皮面具居然也会留下痕迹,的确是谁都想不到的。金阳深心中泛起崩溃之感。谁教他如此不幸碰到小辛这种敌人?
小辛又道:“安居镇繁荣得不合理。而有些情形除了邪门左道的帮会之外不会存在。你倒底开不开口?”
金阳几乎听见横行刀刺穿他心脏声音。因此他打个寒噤,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还说什么?”
小辛道:“你肯开口说行。我自然有很多问题。不过,我事先声明。就算你完全回答而我也很满意。但你仍然要受惩罚。至少要使你以后不能再去害人。”
金阳呐呐道:“你不觉得太过份么?”
小辛道:“不,你这辈子只遇到我一次。老实说像我这种人很少很少。别人见到你只好任你欺负荼毒。以往之事我没有责任。但以后我就不能推卸责任了。”
金阳道:“我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怪论。但你确实使我无法反驳。”
小辛喃喃道:“你不能代表命运,甚至连傀儡亦不够资格。但恶仙人韩自然……”
金阳讶道:“谁?你提到谁?”
小辛道:“恶仙人韩自然。你听过这名字没有?”
金阳道:“当然听过。他是排教第一高手。你认识他?”
小辛道:“不认识。他比长春子如何?”
金阳道:“不知道。我看差不多。但很难说,派别不同修为不同。”
小辛道:“我就从韩自然问起……”
当然安居镇的古怪不会遗漏。小辛这个人一旦用逼供方式问话。其详细周密的程度你连做梦也想不到。
小辛一路寻思鬼的问题。甚至看见一个乡村妇人揪住男孩子耳朵嗔声喝道:“看你的鬼样子。”
小辛连忙挨近睁大眼睛瞧看。那男孩子倒也端正清秀。只不过由脸孔以至衣服都很脏。
但小辛可以肯定他是人,连一丝一毫鬼味都没有。他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过度敏感。这种骂孩子骂人的话天下都听得到,岂可当真?
他曾看见鬼魂,听见地狱异响。所以沉浸于玄奥复杂的冥思中不足为奇。也因此有所疑忽便亦不足为奇。
饭馆内人头涌涌,锅杓声伙计吆喝声以及客人斗酒谈笑声组成烟雾腾腾酒肉香气四溢的热闹。
小辛居然没有看见门外的六匹骏马,以及一辆马车。
马车没有特别之处,但车夫都显出几点与众不同之处。一是这车夫年轻力壮不说,穿着整齐干净,好像刚沐浴更衣出来的大爷(神气也像大爷)。二是他腰间佩刀。三是他屹立车厢边,好像下了决心永不移开一步。
那六匹马表面上也不怎样。只不过若是小心观察之下,也不难瞧出每匹马固然很矫键,同时鞍垫都是最上等皮革质料款式美观,而又都很旧了。绝对不是暴发户刚刚订制眩耀财富的。
小辛每年苦苦诵忆的二千四百句口诀中,有一句是打尖投店先看内外,车马夫丐常势分明。
观察饭店或旅舍,必须由外向内观察,首先是车及马。所谓,武大朗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样的鸟。”
从代步的车马大概已可测知乘者身分。同时还要观察车夫及乞丐。车夫属于马车部分很易了解,至于乞丐则是显示饭店旅社本身势力情况。
任何人都不喜欢在兴头上碰上乞丐缠扰,所以有办法有势力的店合,乞丐不敢挨近。口诀所谓常势分明,意思就是说普通寻常或很有势力一眼就分得清清楚楚之意。
但无论如何小辛已经在闹哄哄的饭馆内,甚至连对面也是单身的客人是怎生样子亦不知道——因为他只顾想那些问题。
一盘切牛肉,一大碗鸡丝凉面以及四两白干用不了多久就通通进了小辛肚子。但肚子还未饱,怎么办呢?再来一百个饺子一盘牛肉。对面的客人是个精壮汉子,直瞧他轻松愉快吃个干净才长长透口气,拿起自己的酒壶,给小辛倒满一大盅。
“请喝,如果你还能吃,兄弟作东。”
小辛心神回到人世间(我们的时空),然后马上明白对方意思。他暗中摸摸肚子,哈,哈,再来两百个饺子三盘牛肉也吃得下。不过何必害人家破费呢?
那汉子拿起酒壶等他喝,道:“请,尽管吃尽管喝。”
小辛笑一下一连喝光五壶酒吃光三斤牛肉才道:“再来二百个饺子如何?”
那汉子道:“你想吃的话兄弟一定请客。但如果并不想吃,不如再喝几盅?”
小辛点点头,直到如今才真真正正打量对方。及后突然问道:“你贵姓名?世上有鬼没有?如果有你亲眼见过?”
那汉子道:“我姓郝名问。”他不觉笑一下,因为郝问的字音在国语读起来就等于好问。而他的样子果然也像喜欢问东问西的人。
郝问又道:“有,你且瞧瞧那边三桌筵。喝!人才济济谈之不尽。”
小辛举目望去,很快收回眼光,道:“的确人才济济,此地不过是合肥与舒城之间一个大镇,何以有如此景象?”
郝问道:“老兄你贵姓名?如果等到我们分手之后我还不知道你姓名,那我的名字也得改上一改啦。”
小辛道:“小弟姓申,申公豹的申,你叫我小申就行啦。”申公豹是封神榜著名人物,天下无人不知。而小辛与小申声音相同(附注广东读音而已),果然是讹人妙法。
小辛又道:“只不知郝兄改个什么名字?”
郝问道:“把问字改成笨字就行啦。”好问变成好笨,当然把一切都说明白说清楚了。
小辛笑道:“郝兄,你为何不去问一问他们,那些高踞席上意气风发的人,何以在此镇市落脚?”
郝问道:“我先问你。你何以经过此地?何以走入这间饭馆?就算瞎子也看得见他们的高车骏马。你不是瞎子对不对?”
小辛道:“有意思,果然擅长问话,可惜碰到我。”
郝问道:“你与旁人有何不同?”
小辛道:“不同处很多一时也说之不尽。但最多不同的是我最近碰见鬼。”
郝问道:“鬼?你说反话还是真的。”
小辛道:“不,真碰见鬼。”
郝问道:“因为你碰见鬼,拼命想鬼的事,所以连门口的高车骏马都看不见?你是不是想这样告诉我?”
小辛道:“正是。”
郝问道:“好,算你过了一关,但现在你看看。”他只用下巴指点方向。小辛连忙望去。用连忙字眼形容并不过火。一来吃了人家不少酒肉,应该给人家一点面子装出热心模样才够意思。二来小辛也真想看看有什么事?
三张巨大圆桌坐满了人,每席八个一共二十四人。由于每个人都一派大马金刀的坐姿(有点像螃蟹)。所以可容十二人的大圆桌居然显得拥挤。
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大,内容却不外一些互捧的场面话,以及互相敬酒。
小辛摇头道:“我看不出什么道理。你究竟要我看什么?”
郝问叹气道:“兄弟你一定是初入江湖,居然连那个人都看不见。”
小辛忙道:“我看见,是不是左席一个三十岁左右穿黄衣服的人?”
郝问简直唉声叹气以表示失望不满,道:“不是。绝对不是。他只不过沾主人的光才坐到席上,射人先射马,你应该睁大眼睛先看当中一席才对啊。”
小辛道:“当中那席最惹人注意的自然是下首那愁眉苦脸拿着旱烟管的老头子?我从未见过有人喝酒吃肉快活之时还显得如此愁苦烦恼样子的。”
郝问道:“不对。”
小辛道:“那一定是嘴巴呱啦呱啦不停的老太婆了?”
郝问道:“也不对,而且她不是老太婆,她才四十岁左右,保养得很好细皮白肉腰肢像黄蜂般。她要是听见你叫她老太婆,包你满口牙齿一下子都掉得光光。”
小辛道:“那么你意思说当中主位的锦衣老者最有看头?他是谁?”
郝问道:“讲出来骇你一跳。他就是这儿三府十六县武功第一,无人不服的神拳无敌赵真。现在你如果能拜在门下,这一辈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