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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妇人想了好一会,才冷笑道:“那是我和呼延长寿的事,与你无干。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没有呼吸,没有知觉,世间上任何事情都永远与你不相干。”
崔怜花道:“我相信你有十分把握杀死我们的,但是你出手之后,却又一定极之遗憾悔恨!
你想想看,如果你决计要我们五个女孩子陪你同赴黄泉,但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你杀不死。
你自是很不满意而觉得遗憾,别人死不了还不打紧,如果这个人竟然是我崔怜花,你岂能死得瞑目?”
她的话句句都言之有物,又句句连环相扣,使人不得不听,而且更不得不想其中的利害了。
故此青衣妇人也一直没有猝然发难出手。
崔怜花继续说道:“南疆的缠绵毒剑虽然是当世名剑之一,堪与严北的血剑相互媲美,但世上还有几门无上剑法可与你们相提并论。
例如从前扬州‘春风花月楼’两个武林世家,其中‘剑刘’世家的大自然剑法便是了。”
青衣妇人道:“春风楼刘家大自然剑法就算天上有地下无,却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姓刘。”
崔怜花道:“我虽不姓刘,但我却姓崔,花月楼崔氏世家的无情萧,似乎也不弱于春风楼刘家的剑。”
天下著名的几个武林世家中,以扬州刘崔两家较为特别。
那是因为两大世家都同在扬州一地,而世世代代关系密切,宛如一家。
在刘家有座春风楼,崔家有一座花月楼,都建筑得甚是精美富丽。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下武林将他们两家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刘崔两大世家近数十年来早已势微衰落。
据说几年前两家都忽有风波,以致连一个后人都没有,著名的春风楼花月楼亦已换了主人。
不过这两家威名仍然未被完全忘记,尤其是当代高手,一定听过这两家的声名和事迹的。
此所以青衣妇人惊讶得睁大双眼,便不足为异了。
她既然出身于南疆缠绵毒剑门,当然知道“花月楼”崔家无情萧,乃是宇内极之上乘的武功绝艺之一。
如果崔怜花真是无情萧的传人,则她能够不在死亡名单之列,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青衣妇人眼角隐秘地脱视呼延长寿,仰天冷笑道:“就算你是花月楼传人,我也不怕,而且更不肯放过你……”
本来她应该突然施展毒手,这是她准备好而又决定了的步骤,谁知她眼角所见的呼延长寿刚好比她发动快了一点。
他忽然转身大步出轩,头也不回。
他胁下挟着的“悲魔之刀”,当然也随着他身形一齐消逝。
只剩下满地血污,两片人体以及曹一兴郑全的尸首。
青衣妇人一时忘了出手杀人这回事,反而问道:“他干什么?他为何忽然走了?他已不再把你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崔怜花没有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
别以为呼延长寿挟魔刀横行天下,杀人的刀不留情,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于佛寺内听经的人群里。
老实说他在聆听佛法的一众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的是他,最肃穆最专注的也是他一个人。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搁在膝上,没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
因为通常在清静佛门善地,连酒肉也没有人带进去,更别说杀人利器了。
讲坛上那位老法师声音宏亮,宝相庄严。
使人一接触他的仪表神态和口才,就禁不住会生出罕有的敬仰之心。
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何以佛门无数宏法大师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残疾这类人的原因了。
呼延长寿极力使自己专心吟听那精微奥妙的义理。
他倒不至于不习惯听经讲道这类事情,因为他十五六岁时,在天津就跟一位净意法师相处过不少时间。
法师总是会说法的,纵然对方只是个大孩子,多少也会说一些。
现在他也觉得老法师讲得很精采,因为老法师恰好详细的阐释“空间”和“时间”,而时与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须讲究的要素。
老法师说空间和时间都只属于灵或物质的特殊现象,并无本质可言,换句话说,并非真的有时和空两件东西(却不是虚无之意)。
例如“空间”,在心之相应行法中称为“方”。
老法师举例说,方向何以只属现象?
因为你说你站在东边,意思只是指站在西边相对的地点而已,并非真有一个“东边”的。
你若再往东走,刚才的东边就变成西边了。
“时间”也是如此。
在我们这个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时,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一天也分为廿四小时。
只不过它那边的一天却可能等于我们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长久或更短促(相对论已指出及证实了)。
总之,类似时间和空间这一类东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质的东西,就不可以有这些变幻不定性质。
所以在佛学里,时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属于“心不相应行法”之内。
由于时间空间限武功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呼延长寿听得津津有味,暂时可以忘记了那张宜喜宜嗔美不可方物的脸庞——崔怜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妇人?
她到何处去了?
假如她不能制服对方,那么她会有什么遭遇?
他眼睛虽然凝视着坛上的老法师,心却飞出了苏州的寒山寺,直飞到杭州西湖之滨,至少是在那一带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赶去瞧瞧的念头。
但旋即打消,因为事情已隔了一天。
不论崔怜花制服对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妇人制住也好,总之现在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
但万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妇人所说毫无武功,那么她有什么可能制服那青衣妇人?有何可能能够安然脱身?
但如果她全无武功,她何以又敢说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妇人出手的话)?
他两道浓眉逸散出忧虑,而不是发怒。
他魁伟的身形忽然从听众席中站了起来。
老法师洪亮的声音忽然中断,作了一个手势。
呼延长寿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师。
那是因为老法师手势看似随便挥舞一下。但在呼延长寿感觉中,却是一招极厉害的奇奥刀法。
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来,十个八个强敌尸横就地,并不奇怪。
本来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长寿的注意。
何况是刀法!
呼延长寿好像只站在荒野中,周围一百几十个听经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老法师一个人。
老法师仍然那么庄严,但眼光和声音都很柔和,他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呼延长寿道:“不见得,但我却知道你是侧峰大师。”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亲切,道:“我介绍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呼延长寿后来连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绝得那么快和那么坚决。他说:“谢谢老法师眷爱,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他!”
这个“他”是谁?呼延长寿没有说明,而侧峰老法师居然也不问。
佛道两门中的高僧仙人,往往会有奇怪莫测的举止。
侧峰老法师目送呼延长寿走出讲堂,还看见他稍稍低头,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枫树的枝叶。
老法师没有再叫住他,面上表情除了几丝悲悯之外,便没有其他意思了!
寒山寺外就是一条溪流,横互河面那座古桥已经不知建造于几千年前。
但我们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诗人张继,当他中宵惊醒大有所感,而写下:叶落鸟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传诵千古的名诗之时,张断先生的船一定不会离得很远,甚至很可能就泊在这座古桥边。
呼延长寿刚走上桥面,脚步蓦然停窒。
此时桥边有两艘乌蓬小船靠泊。
每艘小船都钻出两个女人。
呼延长寿眼睛一时瞪得比胡桃核还大。
怎么那么巧?崔怜花为何也来到姑苏寒山寺?
他瞪视着美貌如春花,袅娜如杨柳的崔怜花。
看她轻轻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声,心中本来挤塞得满满的莫名其妙情绪,似乎忽然消散。
崔怜花以极优美动作转半个身,仰起娇靥向桥上的呼延长寿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呼延长寿听见他自己的心脏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静清莹的湖水总不免也有些涟漪,何以她美眸中全无一丝波纹?莫非她也认不出我了?
抑是认为不屑一顾?
心脏由激跳而忽然变为收缩,有点痛楚,好像被崔怜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脏上留下几道伤痕。
虽然如此,呼延长寿仍然看得见崔怜花身后是个秀美侍婢。
而另一只船上来的两个女人,其一是个中年美妇,身穿色彩鲜艳真丝衣裙,裤袖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更添风韵。
她后面也是个侍婢,腰间有口短剑。
他不但能看见这些人,还能听见崔怜花向侍婢问:“咦!小鹃,那个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鹃目光流转,扫过桥上,轻轻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怜花摇摇头,道:“他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
小鹃道:“只为了远远瞧你一眼,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
呼延长寿心中多了几道伤痕,身子转向古桥另一端。
举步之时,耳中却仍然听见崔怜花说:“另外那个人的嘿声含气敛劲,内力极之深厚,我只希望他不要老跟着我……”
那崔怜花和中年妇人以及两名侍婢,后来究竟走入寒山寺?
抑是到别处去?
呼延长寿不知道她们到那里去了,但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感触。
他在气味馥郁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趋行,他心中伤痛仍在,那是因为崔怜花居然已完全不认识他了。
第一次相见只不过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此所以他必须比她更澈底更乾脆完全忘记她。
从今以后若是狭路相逢,定必有如从来未见过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过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脑海里心头上都是她,情绪因而烦躁,紊乱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为何还要跟踪这个白衣秀士?
在他前面不很远有个一身白衣的年轻文士,也是踽踽独行于田野泥路上。
这个白衣秀士,刚才站在古桥另一端,遥遥望着崔怜花。
当崔怜花眼波掠到他那边,呼延长寿还来得及看见她澄澈眼波中涟漪迭起。
这也是使他心中多几道伤痕之故。
由于那白衣秀士一直跟着她,故此认得他。
这本来既平常又正常的事,任何人若是被人跟了一些日子,怎会不认得跟踪者的面貌呢?
只不过她眼波中涟漪叠生扩散,问题就大不相同了。
她就算对我呼延长寿没有好感,但眼色中也不应该表示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却对另一个也是陌生者,流露出波荡心情。
那白衣秀士是谁?
他长得很标致?
武功很高?文才很好?
抑或是很有钱?
他忽然发觉已经走到苏州西北角的虎丘。
虎丘是我国著名古迹胜地,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如纤,即使是平日,也仍然有不少的游客。
所以那个白衣秀士站在千人台下,有几个人刚好在他旁边不足为奇。
而他后来穿过“别有洞天”拱门而宁立于剑池边,仍然有些人在他身畔,亦不足以引起别人注意。
那剑池声名虽盛,其实不大,只不过是在两座石崖之间的一行潭水。
据说吴王阖闾的陵墓就是秘密筑于池底,这个传说是真是假迄未可知。
呼延长寿虽想瞧瞧那白衣秀士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有走到剑池边,反而是在半空中的石桥上。
在桥上的人既可以俯视底下的剑池,又可以前往更高处的云岸寺,那著名的虎丘塔就在寺内。
本来对于这个白衣秀士只不过好奇和不忿而已。
但现在却平添一种奇怪感觉。
呼延长寿曾经用心想了一下,却终于弄不清楚那怪怪感觉究竟是什么?亦不知道何以会产生?
好在不必跟这个人交朋友,所以想了想也就淡然丢开。
那白衣秀士既然仍旧宁立池边,呼延长寿眼睛不必紧盯他不放。
当下流目四瞧,却见好些游人都脚步匆速往外走,现下辰光还早,谁会匆匆赋归呢?
他服力极强,一两百步内的蚂蚁都瞧见。
故此他及时看见有两个粗壮大汉向几个刚刚到达的游人,翻开衣襟,露出雪亮刀剑,那几个游人连忙转身离去。
像那个壮汉装束的人,如今上上下下,四方八面一数,大约有二十余名之多。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他们亮出兵器,呼延长寿仍然会以为他们乃是游人。
他的目光不再向底下剑池俯视,而是迅即望向石桥另一端。
那白衣秀士飘飘举步走来。
他不知何时腰间已多了一口长剑,如果此剑是从剑池内刚刚捞上来的,那么不是干将就是莫邪了。
呼延长寿忽然明白那种“怪怪感觉”是怎么回事。
说来简单,他敢情直到现在面对面,但人家的面貌仍然瞧不清楚。
呼延长寿双眼绝无毛病,他仍然可以看得见一两百步内任何蚂蚁。
可是那白衣秀士无论在何时何地,不是背侧脸孔,就是用手轻轻捂着鼻子或是揉眼摸脸的。
总之你最多只能看见他脸孔一部份,所以没有法子获得鲜明清晰的印象——这就是怪怪的感觉了。
白衣秀士在七步外停住脚步,这时他人在桥上,山风吹起雪白衣袂
颀长身形和点漆也似的眼睛,还有年轻紧滑的皮肤,在在足以让任何人一望之下,便得叹一声“好俊”。
他左手仍然很自然的阻挡了鼻子和嘴唇部份,故此呼延长寿仍然需要高度想像力,才描画得出他的全貌。
“我是李不还。”白衣秀士说:“我知道你是谁,所以一切都不必多说了!”
呼延长寿听得莫名其妙。
但他却又觉得追究这些很无聊,很可笑。
当下浓眉一掀,道:“我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全貌,你怎么搞的?是不是嘴唇破了,还是歪了?”
“都不是。”白衣秀士李不还语音清劲,口气斯文和气:“我知道呼延兄想眼瞧兄弟的样子,所以故意遮掩一部份,使你好奇之心不消失,以便引你来此地说话!”
“那又是为了什么?”呼延长寿声音自然而然就有雷呜隐隐之威,如是含怒叱喝,自是更可怕骇人:“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不必浪费时间。”
李不还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谈谈不是交朋友的事。”
呼延长寿摇摇头,因为已经感到胁下魔刀微微跳跃,它又想出匣了,我希望李不还你别惹我。
虽然你很可恶,直到现在讲了不少话,仍然掩住小半截面孔,但这一点罪不至死,所以你最好休要惹我。
李不还道:“以你的眼光看,刚才在寒山寺外石桥边那位崔姑娘漂不漂亮?”
呼延长寿浓眉为之一皱,敢情他连崔怜花的姓氏都已经知道,只不知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李不还又道:“假如有人说她不漂亮,我会争辨甚至大打出手,但你却不同。”
呼延长寿开始有点兴趣,问道:“我有什么不同?”
李不还道:“因为你是劲敌!”
呼延长寿真想仰天大笑。什么劲敌?简直是废话,崔怜花昨天才见过我,今天已宛如陌路。
但她看见你之时,眼波中却起了涟漪,我怎可能是你的劲敌?
再说天下那有人追求一个女人时,便希望别人都认为她不漂亮这等道理的?
“你爱怎样想都可以。”呼延长寿说:“但我的想法却不告诉你。”
李不还似乎毫不意外,道:“这是合理而又相当客气的答覆。我已经很满意,只不知我还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这个人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有点乱七八糟。
根本没有内容的回答也觉得很满意,那么当初又何必询问?
“你爱问就问吧!”呼延长寿认为为了这种人动脑筋的话,迟早自己也变成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
所以他索性连眼睛也移开,懒得瞧他。
李不还面色刚刚大变,这时呼延长寿也忽然有所行动。
他一侧身便从栏上翻过,魔刀“锵”地出鞘,闪划出大片耀目精光。
他对付的不是李不还,而是冉冉飞起已快要到达桥底的一个青衣人。
那人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细细像竹枝似的物事,只见他挺竹往上戮中桥底石板。
那个位置正是呼延长寿刚刚站立之处。
假如石桥是用纸糊的,而那根细长竹枝变成尖锥,则这一下恰好刺人呼延长寿右边脚板底。
事实上,虽然桥身是石头铺砌的,但青衣人的竹枝尖端却突出一根三尺长黝黑锐直的钢丝。
这根钢丝居然像刺豆腐一样透过厚硬石板。
青衣人的动作完成之时,呼延长寿恰好翻落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见他被魔刀森厉杀气迫得全身一抖。
刀光潮涌闪电一掣,青衣人在半空中拦腰分为两截,带着大片血雨飞坠。
呼延长寿心中无怜悯。
因为如果他不是有点运气,恰好转眼看见湿崖壁反射的人影(像镜子反映作用,只没有镜子那么清晰而已)。
则他不但不能反击,而且已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