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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心定神想了好一会,才迳自连乾三杯,道:“我细细想过平生所见过的美女,却居然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艳色芝姿万分之一。”
他讲得郑而重之,却只像是赏过奇珍名画之后的学术性评论。
丝毫没有亵渎不敬之意。
无愁仙子淡淡笑一下道:“我请你喝酒,你当然要奉承我一下的。”
李不还道:“我不是夸口,事实上很多人想请我喝酒都请不到,所以我不会为了这一顿好酒好菜而向你作违心之论。”
“那么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稍稍睁大美丽眼睛问:“你有你自己的抱负志向,你是那种绝不为别人左右的人?”
李不还含笑点头,道:“我是的。”
无愁仙子道:“威迫是不必说了,你这种人一定很硬骨头。但我问你,财富和美色呢?能不能令人让步?”
李不还沉默片刻,才道:“以前我会不假思索回答这类问题,但现在我亲眼看见你,我心中竟不禁犹疑起来。
刚才我再三问自己,我会不会为了像你这么美丽的人而作出让步?答案你一定知道,所以我不必说了!”
无愁仙子摇头不依,道:“不,我要听你自己讲出来。”
李不还道:“为了你,许多事我都可以让步。”
无愁仙子嫣然举杯,喝了一半,便把剩下的半杯给他,轻轻道:“你乾了这一半杯酒。”
杯上边缘上,隐隐残留着她口脂香味。
李不还浅浅呷着,一时心飞魂越。
她向来是如此不拘小节呢?
抑是只对我特别些?
她大概也不至于不知道这是很亲呢的表示吧?
他无论喝得怎样慢法,半杯酒仍然不久就喝完。
无愁仙子从他手中拿回酒杯,玉葱也似的纤指碰触他手掌一下,这轻轻一触使李不还好像触了电。
她斟满酒,浅浅喝了两口,又微微笑着把酒杯递给他。
等他喝完,又拿回去斟酒。
就这样酒杯传来传去,默默地微含笑容地喝了八杯。
他们似乎对那个酒杯很偏爱。
又好像这间著名酒楼只有这只酒杯一样。
照他们这样喝法,恐怕喝到天亮也喝不到两斤。
若是嗜酒之徒,一定心痒难熬之至,不过换了意不在酒的醉翁,却又无疑认为过瘾无比了。
无愁仙子忽然拈杯沉吟,然后缓缓地说道:“你从襄阳特地赶来,为的只是要来对付我?”
李不还点头承认。
“我们两个总算已动过手,你的剑法我的确很佩服,不过你认为能不能赢得我呢?”
“今天碰头时赢不得你,过两天也赢不得你。”李不还眼神很坦白也很锐利:“但现在却赢得你。”
无愁仙子微微苦笑,道:“你已瞧出来了?”
“是的,身上受了两伤,头发有一大络好像被削断了,可以想得见,你那时一定相当不利。
但外伤仍不要紧,我是发觉你偶然会有真气不匀呼吸散乱之象,这才要紧,如果我要杀你,一定不肯放过这个时机。”
无愁仙子又苦笑,道:“你瞧得真准,你一向都是把对手瞧得这么准,然后才出手的么?”
李不还点头,道:“我虽然杂七杂八学了很多种剑法。但最主要的仍是我家传剑法,那是杀手之剑,讲究一剑杀绝,远扬千里。”
无愁仙子慢慢伸手过去。
李不还望住她的纤手,直到她自动把五指都放在他掌心,好像是女人依在男人的怀中一样。
他才放心微笑,抬眼瞧她。
无愁仙子轻轻道:“你虽然很注意我的手,但其实进入五寸距离之时,不论你怎样小心提防,我仍然能制得住你。”
好“一指百变”的指法指力妙绝人寰,那是已经看见过的。
据她说还有“一指千变”,那当然更是旷世绝学。
所以李不还相信她绝对没有吹牛。
李不还问道:“你为何不趁机制住我?”
无愁仙子反问道:“你为何不趁机拔剑杀死我?”
李不还耸耸肩。
无愁仙子又道:“你既然已表示肯让我,你的剑术又那么精妙,我为什么不多一个强有力而又倜傥潇洒的朋友,却去制造敌人呢?”
她的手在他掌中轻轻转动,李不还触电之感更为强烈,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疑真疑幻之感。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玉手居然已被我握住了。
难道她真的对我特别些?
她心中真的有我?
他们酒喝得不多,话却谈了不少。
而她的滑腻香软纤手,一直放在他掌中……
清晨的河面上,和岸边枫林间,层层雾气未散,平添迷幻朦胧之美。
李不还一身白衣,仍然佩着剑,看来英挺而又俊逸。
无愁仙子一身鹅黄衣裳,韵致雅淡。
不论远观近看,都有如画中仙女,令人神移万里。
在红红枫叶下,他们相对止步。
身侧不远处清澈河水无声地流着。
无愁仙子先笑一笑,道:“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大清早要跑到这儿来?我们昨夜又没有正式约好。
我何不故意不来,矜持一下身份岂不更好?你知道我们女孩子常常用这个方法,而据说这个方法几千年来都很有效!”
李不还游目纵览晨光下的旷阔平畴,满眼秋色中,忽然信心百倍,豪情壮志蓦地比平生任何一刻更激越。
天下如此壮丽,红颜如此多娇,谁肯辜负平生?
谁肯等闲白了少年头?
他眼神有如大高海深,凝望住无愁仙子,柔声道:“如果你肯帮我,我必定可以完成我的大志。后世之人一定不禁时时缅怀我的丰功伟业!”
无愁仙子眼波比春水更温柔,面靥比星花更娇艳。
她的声音也宛如天外云端飘下来的细丝仙乐,温柔和缓的道:“我一定帮你,我一定帮你……”
李不还无言地轻轻拥抱住她,轻轻吻那朱唇……
宇宙万物忽然都起了变化。
本来是丑的有了美,肤浅的变成深邃,无聊却有了意义……
但李不还仍然能注意到无愁仙子渐渐僵硬,以及面色越来越苍白。
难道能滋润万物的爱情,对她却反而不妙。
无愁仙子连连喘气,含含糊糊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是我最亲密亲密的人。唉,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他了!”
李不还的心突然像被剑刺一样疼着流血。却极力镇定如常,道:“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无愁仙子摇摇头道:“不,刚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惨的人。”
她挣脱他的怀抱,绕着枫树转了一圈,神色才恢复平静。
她微微而笑。
虽然仍是一样的美丽眩目,但李不还却变得好像有一层晨雾阻隔着。
他深深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为何叹息?是为了这心灵相合,血肉相连的爱情,但却是变幻瞬逝的爱情而发。
此生此世,还有没有如此感动的刹那呢?
任何情感的巅峰都不会停留得太长久。
不论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总之达到了巅峰,不久就会下降,或者称为冷却。
可是人类自古以来都极之希望某种情感巅峰可以维持永恒,尤其是爱情。
所有的恋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维持炽热爱情于永恒不变。如果我们以局外人眼光,冷静观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感动也是如此,不论你为何感动,总是很快就到达了巅峰而迅即滑落。
这一刹那你可以为之而流血,可以为之而死,但这一刹那却绝对不是永恒。
日本光芒四射震惊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龙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丽,老是认为可以从一瞬看见永恒,或者得到永恒。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
因为永恒本身含摄短暂,所以永恒只是虚假的概念,而短暂也一样虚假不实。
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就自杀而死,他的作品如罗生门等迸射出灿烂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万物不停生灭之洪流里,亦不啻一道短暂却眩目得不可正视的闪光。
枫林间和河面上的晨雾,在阳光下消散,好像根本从未曾出现过。
但晨雾却确确实实出现过,那种迷蒙之美仍然留在李不还心头。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抛开无限美感,而用庸俗丑恶的利害得失,来考虑无愁仙子的事。
但他又知道非得从这个角度考虑不可。
因为他心底已隐隐约约感到,事倩绝非表面上那么美丽,也绝非那么简单,他甚至泛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之感。
无愁仙子袅娜背影虽已消失于树木以及土丘那边,已经不在他视线之内。
但他知道她并没有脱离他的视线,只不过现在他并非用肉眼而是用心灵之眼瞧着她,无论她走到那儿,他都可以看得见她。
由于是春天之故,太阳强而不烈。
寒山寺后有一片僻静的幽林中,侧峰禅师身披红色绣着金线的法衣,站在一块木牌前面。
这块木牌写着“五无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样,大概不久就将会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泥土底下埋着的就是昨天死在禅堂内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尸体,侧峰禅师只能用草席卷裹尸体,草草埋葬于此。
这件事已经花了他很多时间。
也使他迫不得已要应付一些困扰。
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像往日一样平静,这一个新坟位处幽僻树林中,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而加以注意。
侧峰禅师念完最后一通往生咒,便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解开肩上环扣,将法衣袈裟脱下,先折成窄长幅,叠两叠搭在手上。
然后平平静静地举目四看。
他这一看大有道理,因为这时从一棵大树树身后转出一个美女,眉目如画,一身杏黄衣裳迎风轻飘。
而她踏着落叶草尖而来的婀娜意态,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她走近老和尚,那对黑如点漆、惊世绝艳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细细看过木牌写的字。
别人以为她必定会开口说话或询问,她却好像隐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祷。
过了好一阵,连老和尚也禁不住侧转脸孔去瞧她,并且忍不住猜度她这次祈祷究竟需时多久?
这时她却开口了,声音清冷而悦耳:“我已经来了好一阵,我一直猜测你到底认不认识泥土里的五个死人?”
老和尚搬出他们禅宗最拿手的把戏:“认识或不认识都是一样,任何人死了都无区别,但即使在生之时,其实亦无区别。”
那杏黄衣裳的美女就是无愁仙子,她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对你可以没有区别,但我却不同。
因为他们昨天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何况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势是他们五个所留下的!”
“也许你是对的。”老和尚说。
他面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风霜的痕迹。
不过声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显示他还未向岁月低头。
老和尚又道:“我猜你一定很想问问他们,但死人永远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何不让他们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呢?”
无愁仙子道:“我决不至于挖坟刨棺,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老和尚固执地摇头道:“老衲一点也不放心,你如果不是想挖开坟墓瞧瞧他们,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无愁仙子微笑道:“就算我要挖开坟墓,可是对死人有什么打紧?他们既无感觉,亦不会抗议。我们何必争执这种无聊问题?”
老和尚不以为然的道:“无聊?这种问题在老纳看来一点也不无聊,简直是有聊之至!”
无愁仙子微讶道:“你好像很维护他们?连尸体也疼惜得过了份!”
其实尸体让人家瞧瞧有什么打紧呢?
老和尚道:“瞧瞧当然不打紧,可是这些尸体挖了出来,谁再来埋葬他们呢?哼,不用说又是我这个老僧弄出一身大汗。你们杀了人之后拍拍手就走了,难道挖坟之后还会再埋好才离开?”
这个理由虽然可笑了一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侧峰老禅师昨天也已抱怨过尸体很难处理的话。
看来这个老和尚对这一方面似乎很不高兴也很执着。
无愁仙子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是谁?你假装是老老实实的和尚,但你其实不是,你到底是谁?”
侧峰禅师老大不高兴反问道:“我假装?我假装给谁看?你从未跟我讲过一句话,我几时骗过你呢?”
无愁仙子没有法子反驳,只好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这些死人又是谁?”
侧峰禅师道:“我是真真正正出家人,绝不是假和尚,只不过我用了不为世知的法号,这一点对你并不重要,你觉得重要的应该是这五个死人的来历,对不对?”
无愁仙子颔首道:“对,不过你为人所知的法号我也想听听。”
侧峰样师道:“其实我另一个法号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韶光如矢,算一算竟已是四十年前的事。
四十年虽然过得很快,但亦发生更多的事,所以没有人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我所用的名字。”
无愁仙子好像比他还固执十倍,道:“不管,我还是要听听。”
侧峰禅师也无为难之色,道:“四十年前的三十年时光,老纳法号通灵。”
无愁仙子皱眉想一下,玉面忽然布满讶异神色。
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道:“你就是昔年少林寺掌门圆胜大尊者座下五大神僧之一的通灵上人?”
侧峰禅师点点头,道:“我就是,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惊讶的?”
无愁仙子呐呐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我的师门来历了?”
现在不妨改称为通灵上人的侧峰老禅师。
他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怕什么?怕我到处宣扬?怕我会想法子对付你?唉,你放心,我已经四十年不管世事,难道我会管你的事?”
无愁仙子仍然呐呐道:“但我不同,你一定知道我跟别人不同。”
通灵上人嗟叹一声,道:“你的确与常人不同,但如果你仍然在业力漩涡中身不同己的翻滚,我既不必管,亦管不了。”
无愁仙子定一定神。
她才又说道:“好,该告诉我,死了的五个人是谁?他们为何暗袭我?又何以以我的耳目,直到现在还查不出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通灵上人道:“你既然问了,我且答你。第一点这五个人性名我不知道,不过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大概是滇南无恶山庄的人。无恶山庄你一定听过的,其实就是代表无恶不作的意思。
第二点,这五个人心志已经受制,所以他们做什么事连自己都不知道,也因此看不出他们为何要暗算于你。”
老和尚声音停歇一下,又道:“至于你为何查不出他们来历,这正是一条线索,你自己细心想想,大概会找出答案。”
无愁仙子直着眼暗暗寻思。
美丽的人就是这点好处,虽然直着眼睛,却仍有另一种动人的迷人美态。
她缓缓的说道:“无恶山庄的这几个杀手,其实并不难查出他们的身份,但为何查不出来?”
通灵上人徐徐道:“假如潭水很污浊,你明明知道有很多鱼在那边,却一定看不见的。”
无愁仙子喃喃道:“对,对,是污浊的水隔阻了目光,看来我也是一样的。”
她向老和尚检衽屈膝行了一礼。
无愁仙子又道:“多谢您,我告辞啦,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提到您的大名。”
通灵上人道:“这样很好,虽然提也不要紧,但我却怕那些徒子徒孙找上门来,那可是片刻不得安静的局面。”
幽林中很快恢复寂静,因为一个老和尚和一个绝世红妆都不言不语,像木头一样的站着。
无愁仙子为何告辞之后还不走呢?
答案马上出现。
树林内传出极轻微声响,显然有人行动。
然而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谁会跑到这儿来?
如果真有人来,他为了什么?
老和尚倚树瞑目,看来大概可以那样三日三夜也不动一下。
无愁仙子神情冰冷,也微微阖目聆听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过了一阵,一个白发龙钟老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外表虽是年迈老朽,可是眼中精光蕴闪,显然并未因年老而衰弱。
龙钟老人小心瞧过老和尚和无愁仙子之后,才说道:“无愁仙子,小人老谢这厢有礼。”
无愁仙子淡淡颔首。
老谢又道:“这位老和尚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他为何还不回寺?”
无愁仙子瞧一眼老禅师,已经知道他不会开口,便道:“他那么老了,又是出家人,不必管他,你且说出来意给我听听。”
老谢点头道:“好,我是来请仙子救命。”
无愁仙子讶道:“你看我像是专门救人性命的人么?”
老谢发出咯咯的笑声,忽然大有不敬之意。
他道:“你救不救人我不管,但我以崔怜花之名,要你救我保护我。”
无愁仙子面色不变,但无可否认芳心的确大跳几下。
崔怜花这个名字她许久没有听见了,也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不过今天早上却忽然想起她。
那是在河边枫树下,跟李不还见面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无端想起了姐姐崔伶花,必定有些原因的,莫非当那柔情密意充满心头之时,一些从前亲密的人就会回到记忆里?
老谢的眼光深不可测,他又说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会活不成,这样讲法你可明白?”
无愁仙子泛起艳光四射的笑容,道:“我当然明白,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