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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刘得功神色不变,咽下窝头,放下筷子,盯住老舅冷笑一声缓缓问道:“老舅忘了外甥我是干什么的了。海子兄弟他睡着了?怕是出去了吧!”刘得功此语是想诈老舅一下,他对那独臂道人的什么卦象半信半疑,更不愿相信自己的娘舅会把自己买给官府,他想着老舅会哈哈一笑,把海子兄弟招进来与自己说话,这小子上个月在赌场输钱被人当街揪住不放,还是自己给他打得圆场。
谁料老舅闻听此言马上脸色惨白,随即筛糠般抖了起来,哀求道:“好外甥啊,你还是去官府自首吧,串通长毛那可是大罪啊,你也要为你老舅一家几口着想啊……总算平日里老舅待你不薄,你娃儿可不能连累你老舅一家啊!”此言一出刘得功已然明了,自己果真被人卖了,被自己唯一的亲人卖了!他忍不住怒目圆睁一抬手将炕桌掀飞,起身劈手揪住老舅的脖领,大吼道:“你卖我?你将我卖给官府!亏你还是我的血脉亲戚!亏你平日里收人钱财到县衙里烦我办事,把我当作摇钱树一般!亏你平日里一口一个好外甥,如今到了我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反而将我卖了!”老舅知道刘得功的利害,此时两手抱头不敢挣扎,只顾不住的求饶。刘得功右手紧攥高高举起,只想重重打下去,心里却碍着亲情的面子,将一股怒气硬生生的压了又压。他平生耿直,最恼人骗他,可如今将他出卖这人竟却是自家唯一的亲戚,不由得刘得功对这瘫倒在床上的老舅又恨又怒。几声喝骂之后,刘得功可怜他一把年纪,被自己吓得筛糠一般的打哆嗦,终于“嘿”的一跺脚,扔下他在床上,跳下地迈开大步拉门走出屋去。
谁知这老舅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力,竟然从屋里追出来一下子扑住刘得功的大腿,将他左腿紧紧抱住,杀猪似的大喊:“快来人啊,长毛反贼刘得功就在这里啊,来晚了他就要跑啦!”变调的声音在静寂的夜晚传出好远,引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声,更把刘得功的一颗怜悯心狠狠穿了一个通透!刘得功咬着牙使劲挣动竟然脱不开身,老舅的两只胳膊不但死死搂住他,手指甲更甚至插进了他的肉里,手臂如同两道铁箍般紧紧勒住刘得功的左腿。
刘得功一股杀气从小腹陡然升起,他咬牙喝道:“老狗才!再不松手我便打死你!”老舅却如同壑出性命一般,只顾抱腿高喊,全然不理会刘得功。这时街外映出一片红光,大片急匆匆脚步声传来,分明是官军高举火把追捕到此。刘得功忍无可忍,一咬牙左手把住老舅肩膀,右手端起他的下巴,两手只用力一错,咔嚓一声,老舅的颈骨折断,叫喊声戛然而止,尸身瘫倒在地。正在这时,院门被人一脚蹬开,呼啦啦闯进来数十个持刀枪举火把的兵丁,当先领路人正是老舅的儿子海子。
海子见自己老父亲躺在刘得功脚下,胸腹贴地,头面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冲上翻着,立时意识到老爹已经遭了刘得功的毒手。海子哀号一声右手抓住自己胸襟,左手戟指刘得功道:“姓刘的,你还我爹的命来!”他声音嚎啕两眼血红,却不敢上前与刘得功厮打,反而转身跪倒奋力膝行几步,拉住那军官的衣襟嚎道:“萨统领!您老要为小人报仇啊!”那军官嘿了一声骂道:“这直娘贼,你父子当初聪明些,一碗药将他放翻了多好,省了多少麻烦!兄弟们,给我就地砍死,得人头者赏银五十两!”众军兵哄然一声“得令!”此时在一众军兵眼里,刘得功便与那长脚的银票无二,当下举刀拥上来便剁。刘得功事到此时杀性已起,他后退两步伸手拉倒门边竖放着的一捆竹竿,阻一阻扑上来的众人,抬腿将脚边一条木条凳挑起抄在手中,两手抓住凳脚迎上前去。
长凳本是当地家家所用之物,三四尺长短,凳面寸许薄厚,四条尺长斜腿用榫头与凳面茬住,中间有短横棖联接,材质坚固,且长短轻重又趁手,在狭窄地处与人交手时,倒是件攻守兼备的好器械。刘得功举长凳架住迎面剁下的两刀,下面飞起连环脚将对方两人踢倒,闪身躲过侧面一刀,松左手用右手抡出长凳磕开右侧一柄腰刀,顺势给了对方一记窝心脚。紧接着右腿收回后退半步,长凳轮回来左手握住蹬腿向左抡砸,所到之处如猛虎摆尾,将几把单刀撩架的叮当作响。这几招一过就在刘得功身边打出了几步大小的一块空间,将众兵丁逼在了圈外。
刘得功打得性起,闪过迎面剁来的一刀手腕翻动长凳甩出,正中持刀人的鼻梁,将他打得满脸鲜血;接着长凳拄地腾身而起,半空中一击卧云腿将一名军兵重重蹬出,撞倒了他身后三四个人。刘得功落地俯身,低头躲过头上削过的一刀,挥臂抡凳横扫,将眼前两人扫倒在地,收长凳一招苏秦背剑反架在后背上,接下了侧后的一刀,一记撩阴腿将那偷袭之人踢的缩成一团就地打滚。
刘得功身后便是屋子,自然无需防备,手上的家伙又适合在狭窄处以一对多,他展开长凳招招架架挥舞如风,不多时便将十几名军兵打倒在地,四周围响起一片呻吟声。其余众人一时气夺,方才醒悟这长腿的银票怕不是那么轻易能拿到手。于是众人渐渐收拢,围成一个半月型的圈子,紧紧将刘得功困在当中,都是在外面挥刀呼喝,却再也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外围那统领见了,气的一脚将身前的军兵踢倒,大骂道:“都是一帮饭桶!院子里展不开长家伙,拿长枪的上房啊,从上往下戳死他!四面围住别让他跑了!要死的,不要活的!”院外拿长枪的军兵们闻令而动,搭人墙爬上了房顶,站在房檐上弯腰用长枪向下乱戳,更有伶俐些的揭起瓦片朝刘得功劈头盖脸扔过来。
这一下刘得功上下难顾,身上被几块瓦片打中,胸中拼命的勇气也为之一堕,方才心中的一股杀气此时顷刻间冰消瓦解,脑子里剩下的就是一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刘得功大喝一声,抡开长凳脱手飞出,拍在身前几人的身上,借着军兵躲闪之际他奋力纵身,后跃到西墙下腾身上跳,背靠墙面朝外向上一跃,伸两手反扣住墙头,然后收腹提腿奋腰腹之力上翻,头下脚上的倒翻出院墙!
刘得功落地俯身,借着月色匆忙看了一眼方位,便撒开腿顺着胡同向东跑去,一众军兵纷纷越墙绕院追赶而去。刘得功地形熟,更兼拳棒精熟,等闲三五个人拦不住他,往往被他一突而过,百余人的队伍撵在他后面舞龙般在胡同中呼来钻去。但那带队的军官也不是饭桶,他知道刘得功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城墙去,他叫来三个哨长,各带二三十人,分成三队,刀枪混杂,一队在后面紧撵刘得功,另两队在两侧死死贴住他,不主动上前与他交手,只刀枪乱戳挡住他不能向两侧突围,品字形的三只队伍就象只倒扣的大碗一般,将刘得功向城墙压过去,而刘得功就象这扣在碗里的蜜蜂,左右纷飞却翻不出碗边,等到这碗边扣住城墙的时候,刘得功怕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此时已折腾整整了小半夜,半个县城都被惊动。人们不敢开灯,顶上门伏在窗下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经,大街上一队队的军兵高举火把跑向西城,军兵越聚越多,还有人不知从谁家搜罗来沾鸟的细网,招呼着要用它罩住刘得功。
刘得功此时两腿逐渐发沉,追兵们可以换着班的撵他,他却不能边歇边跑。到后来军兵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百余人将刘得功围在西南角的城墙处,火把灯笼无数,将四周城上城下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刘得功一颗心在胸腔里跳的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无路逃生,而此时刘得功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得意,八旗精锐出动了几百人才拿住自己,这事要是日后传出去了,也不坏他靖安虎刘得功的名头!
包围圈越来越小,百余人挺刀举枪将刘得功围得水泄不通,身前的枪尖刀尖密布的如同砧板一般,刘得功连抢几次都无法突围,反而险些受伤。就在这无路可走的时候,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刘得功忽然想起,这西南角是整个县城的粪池所在,城门关闭的时候,倒粪车的就将从各家收集来的米添共倒在这里的粪池,粪池与城外相连,四周的乡农们再推车来从城外将粪物舀走,浇田灌地。如果这样的话,粪池下面就必定有一条通道直通城外,刘得功就可以从粪池中潜出!
但关键是谁也没从这里面钻过,不知道这洞道是宽是窄、是粗是细,万一他刘得功要是卡在里面的话,传出去让人说被大粪淹死,这可是个极伤脸面的事情。
刘得功犹豫间,包围圈又缩小了几步,已将他与粪池隔开,带队的军官不知从谁家找了匹骡子坐在上面,刀指刘得功骂道:“狗贼的腿好快,一会先将你的两腿打断,看你还能跑多远!”刘得功咬咬牙不再犹豫,转身紧跑几步奋力一跃跨上城墙,他整个身子横在城墙上与地面水平,两脚用尽全力踩在城墙上加力快跑,竟然如同狸猫一般从围捕的军兵头上横身飞跑而过!众人没料到这刘得功还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愣神之间刘得功劲弱势竭从城墙上落下,却是直挺挺跳入粪池中,溅起偌大一片黄白之物。众军兵发一声喊忙捂住鼻口后退,却无人敢追着跳进去做下海擒蛟的勇士,只顾远远围着呼喝。
刘得功事先闭住眼鼻口,一落入池中便伸开两手在池下摸索。好在天不绝人,粪池连向城外的通道为防坍塌是用石条圈起的,足够一人进出。刘得功手抓脚蹬,在通道里奋力爬行,片刻之后,从城外污沟一头钻出来。他伸手在头面上抹了一把,强压住恶心,顾不得浑身的恶臭,撒开腿朝潦河方向跑过去。夜黑月暗,刘得功屡屡因为脚下磕绊摔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粪水浸透的衣服又从里向外糊上一层汗水,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吸进嘴里的空气都带着臭气,刘得功半路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便再也忍不住,一张口呕吐起来。这一吐简直如天翻地覆一般,将胃中的苦水都吐了出来。刘得功平生从未受此大辱,今日被人逼迫的竟然从粪洞中逃出,此时想来不由得苦、怒、怨、恨交加。刘得功在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几乎小半个时辰的狂奔后,刘得功终于跑到了河边,他张开双臂将整个身子都扑进河中,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埋入水里。他两手摸索着散开辫子,又在水中脱下衣服,甩手扔到岸上。入夜的河水冰凉,激的刘得功的身体一阵哆嗦,上下牙关不住打颤。刘得功抓了几把水草,仔细将自己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又皱着眉头将衣服抓过来,在水中反复的涮洗。火石与火镰都已沾湿无法生火,只得将衣服尽力拧干,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布面与前胸后背紧沾在一起,冻得他两腿不住发抖。
跑了大半夜,又经过冷水冲洗,刘得功的肚子开始骨碌碌的叫唤起来。他此时身无分文又无吃食,也不敢找人家乞讨,只得捡起一根短棍驻在手中延河缓缓而行。行走没多远,腹内空空越发的疼痛难忍,就象有人用大手将他的五脏六腑攥在一起反复拨弄一般,大颗大颗的虚汗涌出,在脸颊两侧汇成流滴在地上,现在就是有头牛犊子,刘得功也能吃的干干净净。
半晌以后,刘得功寻得一片瓜田,他趴在地上贼一般摸索着爬进去,囫囵吃了一个半饱,却不小心惊动了看瓜人,撵在他身后边追边骂,将刘得功祖宗三代揪出来羞辱了一个遍。刘得功不敢还口,拄着短棍落荒而逃,堂堂汉子落得这步田地,心中羞愧难以言表。刘得功缓缓走上一个土坡,浑身再无力气。他蹲下身来回头遥望灯影模糊的县城,那里有大哥李鹤年,有县衙众兄弟,还有郑家姑娘,而自己却此时却象条丧家犬一样蜷在这里,有家不能回心头,想到此处不由得内心一阵酸楚,恍若隔世。
刘得功转头四下望去,西面是潦河水,北面是大片的农田,在夜色中映出漆黑的一片,东面是隐约可见的肖家村,那里虽然有人家却也有难以想象的危险等在哪里,此时他有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再相信谁,宁愿如同受了伤的野狗一样,自己躲起来舔洗伤口。刘得功只觉这一片苍茫大地,一时间竟然没有自己可去的地方,农田阡陌、灯火阑珊,都是他人的富贵,与自己无关,而无边暗夜中,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孤家寡人的生死。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此时刘得功却实在想不出自己的出路在那里,该往那里走。想到这里,刘得功忍不住悲从中来,却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将悲声硬生生咽在喉中。
刘得功趁夜向北而行,他不敢走大路,只在田埂上穿行,白天藏匿在树林、坟地中,晚上出来找些吃的,路过村镇便用污泥涂了脸,乞讨些剩饭吃。半个月后,刘得功一身褴褛满身渍泥,脚上的靴子早就磨掉了底,便将靴筒撕下来用草绳绑在脚上,一步一拖的逃亡到了九江。
如同许多逃避战乱的难民一样,九江城门外的军兵借口防止长毛奸细混入,阻止来历不明的人入城,城墙根两侧坐满了和刘得功一样落魄褴褛的行人。刘得功又累又饿,蹒跚着走到一家客栈外的水井边,吃力的绞起一桶水来,倒在手里捧着喝。正喝着,旁边伸过来半只破碗,刘得功抬头看,原来是一个驼背驻棍的老乞丐无力取水,见刘得功绞上一桶水来便伸手过来讨水喝。刘得功将水桶中剩下的水倒在那老乞丐碗里,挥了挥手,示意他慢慢喝,桶里还有。
这情景被旁边一个大汉看在眼里,那汉子走到刘得功近前,摸出一个窝头问道:“嗨,想吃么?”刘得功讨厌他说话的口气,可自己的肚子却表示出截然相反的态度,这一路上也习惯了为吃饱肚子而忍辱偷生,当下他使劲笑着冲那汉子使劲点点头,弯腰去接那窝头,举手投足间已然全无一县捕头的风采。那汉子指指旁边的六辆驴车道:“把这些驴都喂饱了,喝好了,就给你两个窝头,先给一个,干完再给一个!”刘得功接过窝头,看了看身边老乞丐颤抖的双手,掰了一小半给他,自己狼吞虎咽三两口将大半个窝头咽进肚里,拎起水桶朝驴车走去。
一炷香的功夫,刘得功将喂料、饮水的活计都干完,又讨好的用木棒将绑绳紧了几扣,才走到那大汉身边讨要剩下的一个窝头。那大汉笑笑道:“会武功么?”刘得功一听便知这人怕是要雇自己赶车,心下稍稍犹豫,还是摇了摇头。
那汉子捏了捏刘得功的肩膀,抛给他一个窝头道:“我是安南镖局的镖头,这趟镖要去漳州,你跟着赶车吧,有你的饭吃,但没有工钱,你干不干?”刘得功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听得能吃饱肚子,忙不迭的点头,于是求了镖局里别人的一双旧鞋穿,这样跟着车队上了路。有镖师问道:“向大哥,咱们不缺人手,何苦多这么一个吃白饭的?”那大汉小声笑道:“这人年纪轻轻健壮有力,宁肯乞讨也不自甘堕落去做奸邪的事情,是条汉子。他想必是一时有了难处,我等容他一时,也算是积了一份善念。”众人哈哈大笑,都说向镖头老婆临产,所以一路上施穷救病,到处的抱佛脚。
刘得功跟在车队中,不言不语,开拔了便低头走路,歇息了便收拾车马,有空闲了便倒头就睡,从不多说话,可他心中却如同江水般翻涌难平。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武艺,却有家难回;结拜的大哥留在靖安县生死未卜,自己又落魄到如此田地,刘得功实在想不出该什么办。逃离县城那一晚的经过还历历在目,连自己唯一的亲戚娘舅都会为了几十两银子把自己卖了,这年头还能相信谁?而自己的功名富贵又在哪里?刘得功心里委屈,满腹的悲怆,每到心痛时就蹬着眼睛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一路上两只眼睛竟如同兔子一般的血红。
车队晓行夜宿,却是向西南匆匆而行,离靖安县越来越近,这让刘得功越发的不安起来。他迫切的想跟着车队回一次靖安,哪怕是从县城外经过也好,这样也许能在不经意间遇到李鹤年与娟姑娘,哪怕这两人都认不出他来,只要能让他远远的见上一面,知道他们平安就好。但刘得功从心底又怕遇到他们,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狼狈落魄的样子,七尺的男儿,即便不能衣锦还乡,他也决不愿意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念头冰火一般反复烧灼着刘得功的五脏六腑。
车过靖安县城外,从岔道向南而行,并没有进城的打算,刘得功回望近在咫尺的县城城墙,松了一口气,内心却又油然生出一种沉不到底的失落感。他知道,自己这次一旦离开,怕是再没机会回来了,每向南走一步,离家就越远,他自己就越是孤单,孤单的一无所有。
刘得功正在心里烦乱着,忽见前面吹吹打打送来一支送亲的队伍,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