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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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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玻璃门望进去,只见屋里东西散乱着,什么都皱皱巴巴,乱七八糟。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大概匆忙中被碰翻了。它四脚朝天翻倒在地上,就像一头断了气的畜生。床,莫名其妙地斜着移开了屋墙。在地板上,踩脏了的粉红色小票子洒了一地。
  我弯腰拾起一张,一张,又一张。每张上都是Д…503,所有的票子上都是我,这上面有我融化了的、炽热的感情。这是留下来的唯一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能让它们就这么洒落在地上任人践踏。我又捡拾起一把,放在桌上,小心地把一张张捋平,我看了一眼……我笑了起来。
  你们也许知道吧,笑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颜色。以前我不懂这道理,现在我明白了。笑不过是你内心爆炸的回声:它可能是红色、蓝色、金黄色的节日焰火,也可能是人体血肉的飞溅……
  有几张票子上,我瞥见了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号码。我没记住数字,只记住了字母,是Ф。我把桌上的票子都撸到地上,用脚踩着它们——也踩着我自己……我就出来了……
  我在走廊对面的窗台上坐着,还等待着什么。我木然坐了很久。左边响起了脚步声。过来一个老头儿,脸上的皱纹就像扎了窟窿、漏了气的气球;扎破的孔眼里还渗出透明的水滴,慢慢往下流淌。我慢慢似乎感觉到这是眼泪。当老人已经走远了,我才想起来要问他,我招呼他说:“喂,请问您,请问您认不认识号码 I…330?……”
  老人回过头来,伤心绝望地甩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远傍晚,我回到了自己屋里。西边灰蓝色的天空每秒钟都紧张地在抽搐、发颤。从那儿传来沉闷的轰响声。屋顶上布满了焦炭似的黑鸟。
  我倒床睡去。噩梦立刻像野兽似的向我压来,憋得我难以呼吸……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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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三十八
 
  提要:我不知道怎么写提要。也许整个提要可以一言蔽之为:被扔掉的香烟。

  我醒了。光线很亮,照得眼睛发疼。我眯起了双眼。脑子里迷漫着蓝色的烟雾,一切都沉浸在迷雾之中。我懵懵懂懂地想起:“可是我并没有开过灯呀,怎么……”
  我倏地从床上下来,一看:桌子后面 I坐在那儿,用手支着下巴额,目光讥诮,嘴上挂着一丝笑意望着我……
  现在我正坐在这张桌旁写这篇记事。那紧张得像箍得最紧的弹簧似的十至十五分钟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是我觉得,好像她刚刚关上门出去,还可以追上她,抓住她的双手——也许她会笑起来并对我说……
  I坐在桌子那儿。我向她奔去。
  “是你啊,你!我去过,我看见了你的房间,我以为你……”
  但我还没冲到她面前,她长矛枪似的尖硬的睫毛顶住了我。
  我收住了脚步。我记得,在一统号上,她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的,我需要立刻,在一秒钟内,把一切都告诉她……要让她相信我,否则永远也不……
  “你听我说,I,我必须……我必须把一切都对你说……不,不,就现在,让我先喝口水……”
  嘴里发干,仿佛里面贴满了吸墨水纸。我倒了杯水,还是干;我把杯子放到桌上,两只手紧紧地捧起了水瓶……
  现在,我眼前飘过一缕蓝烟,这是香烟的烟雾。她把香烟送到嘴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把烟吞下去,就像我喝水一样,然后她说:“不必了。别说了。你不是已经看见了,我还是来了。下面有人等我。你愿意在我们这最后的几分钟里……”
  她把香烟扔到地上。她倚着软椅的扶手整个身子朝后仰去(那边墙上有开关,可是她手够不到)……我记得,当时软椅一晃,椅子两只脚就离开地面跷了起来。接着窗帘落了下来。
  她走到我面前,紧紧搂住了我。她的膝盖透过衣裙,慢慢地、温柔地、暖融融地,朝我身躯注入能愈合我一切创伤的毒液。
  突然……有时带有这种感觉:当你已经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温馨的甜蜜的梦中,突然,有个东西刺痛了你,你猛然一惊,眼睛就又大大地睁开了……现在就是这样:在她房间里那些踩脏的粉红票子里,中间有一张上写着字母Ф和几个数字……这时它们在我脑子里搅和成了一团。甚至现在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情,但我狠狠挤压了她一下,她竟疼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十到十五分钟只剩下最后一分钟。雪白的枕头托着她向后仰着头,眼睛半闭着,还有那一口甜蜜的利齿。这情景总是使我想起什么。这联想既荒唐又使人痛苦,又怎么也挥之不去,其实现在这样想是不应该的,是不必要的。我愈来愈深情地,也愈来愈不留情地紧挤她,我留在她身上青紫的手指印愈来愈清晰……
  她说(没睁开眼睛 我注意到了):“听人说,你昨天去见了大恩主?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真的。”
  这时,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我颇有兴味地看着她的脸如何很快地变白,渐渐模糊起来,隐没了——只剩下一对眼睛。
  我一一如实告诉了她。只有一件事,我瞒着没对她说:那就是大恩主最后讲的那些话,说他们需要我只因为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说……不,不对,我知道……
  她的脸慢慢又显现出来了,就像在显影液里的一张照片:脸颊、洁白的牙齿和嘴唇。她站了起来,走到衣柜镜子跟前。
  我又觉得口干舌燥。我倒了杯水想喝,但是心里很不舒服。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问她说:“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需要知道这件事?”
  她从镜子里望着我。镜子里是一个尖刻的嘲讽的吊梢黛眉三角形。她转过身来,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结果什么也没说。
  她不必说。我知道。
  和她告别吧?我挪动着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腿,把一把椅子碰翻了。它趴在地下,四脚朝天像死了似的,就像她屋里的那把椅子。她的嘴唇冰冷。以前也就在这间房间里,那床前的地板也这么冰冷。
  她走后,我坐在地板上,低头看着她扔在地上的香烟。
  我写不下去,我不愿再写了!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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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三十九
 
  提要:结局。

  所有这一切,就像抛进了饱和液中最后的一颗盐粒:它很快分解成一截截针状晶体,硬结了,凝固了,我很明白:一切都已决定——明天早上我要去护卫局,这就等于杀死我自己,但是,可能只有到那时我才能复活,因为只有死去后才能复活。
  西边的天空每隔一秒钟,就紧张地震颤几下发出深蓝的颜色。我的脑袋在发热,噗噗地敲击着。我就这样坐了一夜,只是到了早上七点才睡去,那时黑暗已经退去,开始泛出绿色,停栖着黑鸟的屋顶也慢慢显出了轮廓……
  我醒来时,已经十点了(看来,今天铃声没有响过),桌上还是那杯昨晚留下来的水。我口渴之极,一饮而尽,然后赶紧就走:我需要尽快去做,愈快愈好。
  天空——空空荡荡,一片蔚蓝,仿佛狂风暴雨把天空洗劫一空。阴影的边角很尖利,一切仿佛都是由秋天蓝色的空气剪裁出来的,薄薄的,你都不敢用手去碰它,一碰它就会碎成玻璃粉尘。
  现在,我也是这样:我不能想,别想,别想,否则……
  我没有想,甚至我可能没有真正看到什么,只不过反映着外界罢了。这里,马路上方不知从哪里伸展出条条树枝,叶子有绿色的、琥珀色的、绛红色的;天空里飞鸟和飞船交叉着飞来飞去;还有人们的脑袋和张开的嘴,挥动着树枝的手。可能,这一切都在呼喊、啼鸣、嗡嗡营营地作响……
  然后,是一条条空荡荡的街,仿佛瘟疫肆虐后已杳无人迹。
  我记得,我的脚绊着了一个绵软得使人难受的暄松的东西,它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弯腰一看——是具尸体。他仰天躺着,像女人似的叉开两条弯曲的腿。他的脸……
  我认出了他厚厚的黑人般的嘴唇,他的牙齿仿佛现在还迸发出笑声。他紧眯着眼睛,仿佛还在对我笑。只一秒钟的停留——我跨过他的躯体,赶紧跑了,因为我不能再耽搁,我需要把事情尽快做完,否则我感到,我会像那超量载重的铣轨,发生断裂,坍塌……
  幸好,护卫局那块金字牌子已经离我只有二十来步路。我在门口站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护卫局走廊里,排着不见首尾的长蛇阵,号码们一个挨一个排着,手里拿着几张纸,或是厚厚的本子。他们慢慢地朝前挪上一二步,过一会儿又停住不动了。
  我在队伍旁来回地窜,脑袋像奔马似的在疾驰。我拽住他们的衣袖恳求他们,就像一病人渴望能得到一种虽有剧痛而能药到病除的苦口良药。
  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妇女,她腰束皮带,臀部两个半球形明显地撅着。她不停地向四周扭动着这两个半球形,仿佛她的眼睛正长在半球上似的。她冲我扑哧笑了声,说:“他肚子疼!你们带他去厕所,那边,右边第二个门……”
  一阵哄笑声。听到这笑声,我觉得喉咙里堵住了,我要马上大喊大叫起来,再不然……再不然……
  突然,背后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回头一看,是一对透明的招风大耳朵。但它们不是平时常见的粉红色,而是红彤彤的。颈脖里的喉结上下移动着,眼看就会把薄薄的外皮扎破。
  “您来这里干什么?”他问我,尖尖的芒刺很快向我钻了进来。
  我抓住了他不放手:“快些,去您的办公室吧!……我需要把一切,马上就去吧!
  能向您报告,这很好……不过向您本人报告可能很可怕,但这样很好,很好……”
  他也认识她,而这使我更痛苦,但是,也许他听了也会大吃一惊。那时我们会两个人一起去杀死她,在这最后的一秒钟,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记得,门底下带住了一张纸。当门关上去的时候,它在地板上蹭着。后来,屋里仿佛罩上了一个奇特的、没有空气的大盖子,静悄悄的。如果他说上一句话,哪怕只说一个字,一个无关紧要的字,我会马上全都痛快地说了。但是他缄默着。j我全身紧张得连耳朵都鸣响起来。我对他说(眼睛不敢正视他):“我觉得,我一直恨她,从一开始就恨她。我心里有斗争……
  不过,不不,您别信我说的,我本来可以,但我不愿自拔,我愿意毁灭,这对我来说曾经是最珍贵的……也就是说,不是毁灭,是希望她……甚至现在,现在我已经全都知道了,可是现在我还……您知道,您知道吧,大恩主传我去见过他?”
  “是的,知道。”
  “但是,他对我说的话……您明白吗,他那番话,仿佛从我脚底下抽走了地板,于是我和桌上所有的东西:稿纸、墨水都……墨水泼了,什么都洒上了墨水渍……”
  “还有什么,说吧!快点说!那里还有人等着。”
  于是,我急急忙忙、颠三倒四地把所有的事,所有本子里记的事都说了。说起了那个真正的我,又说起了那个毛茸茸的我。
  说到她当时怎么谈起了我的手——对了,一切都是从这儿开的头。我还说,当时我不愿履行义务,怎么欺骗了自己,她怎么给我弄了假证明,我又如何一天天地生锈腐蚀;还说到了地下长廊和大墙外的种种所见所闻……
  我说得七零八碎,像一团团的乱麻,弄得我气喘吁吁,哼哼哧哧话也说不上来。他那两片双曲线的嘴唇上,挂着一丝讪笑,帮我补上几句我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我感激地点头称是……
  后来(不知怎么的)已经由他替我在说话了,我只是听着他,说:“对,后来……对,正是这样,对,对!”
  我感到自己仿佛服用了醚麻剂,从脖子根儿开始发凉,我讷讷问道,“可是怎么,您怎么得知这一切的呢……”
  又一个讥诮的冷笑,没说话,嘴唇的双曲线弯得更厉害……
  后来他说:“告诉您,您对我隐瞒了什么吧?您历数了本墙外所见到的人,但有一个人您却忘记了。您否认得了吗?您记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我一眼只一秒钟?对,您见到过我。”
  哑场。
  突然,我脑子里像闪电似的一亮,我明白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原来他,他也是他们的人……我拼着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这里报告,以求完成伟绩。岂料这一切,乃至我整个人,我所忍受的痛苦——都是可笑的,就像古代笑话里所写的关于亚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①。亚伯拉罕浑身冷汗,已经举刀过头要杀死自己的儿子,突然天上有声音喊道:“何必这样!我不过开了个玩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上愈来愈明显的双曲线的冷笑,两只手紧紧撑住了桌子边沿,身体随着后面的软椅慢慢地从桌旁移开。然后,我猛然用双手抱住自己,冲了出去,顾不得别人的喊叫,跳下台阶,旁边闪过人们一张张张大的嘴,我慌张地逃跑了……
  我不记得,怎么跑到了地下铁道的公共厕所里。在地面上,一切都在毁灭。历史上最伟大、最理智的文化在崩溃;而这里,不知是谁开的玩笑,一切都照旧,都很美好。四壁亮堂堂,水声轻快地在潺潺流淌,还有那像水流一样的看不见的透明的音乐。但是只要想一想,这一切都在劫难逃,都将埋没于荒草丛中,只有“神话”中才会提到它们……
  我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这时我感到有人深情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这是厕所间里坐在我左边的一个人。他秃头的前额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抛物线,额头上是一道道模糊的、字迹不清的皱纹。
  那里写的都是关于我的事。
  “我理解您,完全理解您,”他说,“但您无论如何也应该冷静些,何必如此!这一切都会回来的,必定会回来的。只是我的新发现应该公之于世,这很重要。现在我第一个告诉您:我已经计算出来了,并不存在无穷大!”
  我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真的,我告诉您,无穷大是没有的。如果世界是无限的话,那么物质的密度应该等于零。但我们都知道,它不是零,所以宇宙是有限的。它是球形的,它的半径的平方 y2 等于平均密度乘以……所以我只需要计算出数值系数,那么……您明白吗,一切都是有限的,简单的,可以计算的。那时我们在哲学上就胜利了,您明白吗?而您,我尊敬的朋友,您妨碍我把题最后演算完,您总在哼哼……”
  我弄不清,什么最使我感到吃惊:是他的发现呢,还是他对开创新时代的坚定不移的态度。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个笔记本和对数刻度表。我明白了,即使全世界都毁灭了,我对你们,我不相识的亲爱的读者们,也有责任把我的记事完整地保留下来”
  我向他要了几张纸。在这些纸上记下了我最后的记事……
  我已经准备结束记事,点上句点,就像古代人在埋葬死者后,在墓穴上插上十字架。但我手里的铅笔哆嗦了一下,从手指缝上掉了下去……
  “您听我说,”我拽了拽他的衣袖说,“您听我对您说嘛!您应该,应该回答我:您的那有限宇宙的最终极限在哪儿?再往远处又是什么呢?”
  他没来得及回答,上面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

  【① 耶和华想考验亚伯拉罕对他是否忠诚,吩咐亚伯拉罕把爱子以撒献为燔祭。他带着以撒上山,把以撒绑起来,然后举起尖刀照以撒刺去。上帝让天使拉住了亚伯拉罕的手。上帝因亚伯拉罕听从他的吩咐,肯献出自己独生手作为燔祭,对亚伯拉罕表示称赞和祝福。】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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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事四十
 
  提要:事实。气钟罩。我确信。

  白天。天气晴朗。晴雨表760。难道这里的230页记事,是我Д…503写的吗?难道过去我确实这样感受过,或者只是我自以为这些是我的感受?这里是我的笔迹。下面还是同样的笔迹。但是,幸运的是,仅仅笔迹相同而已,没有什么梦呓,没有荒唐的隐喻,没有什么感情的流露,有的只是事实。因为我很健康,十分健康,绝对健康。我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我不能大笑:因为我脑袋里的那根刺已被拔除,现在头脑很轻松,空空荡荡。确切地说,不是空荡,而是没有任何妨碍我微笑的奇思异想(微笑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状态)。事实如下:那天晚上,我那位发现宇宙有限之说的邻居和我,以及其他和我们在一起的人,都被带走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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